回鄉(xiāng)記

記憶中，家鄉(xiāng)甘肅會寧縣新添堡回族鄉(xiāng)最美麗的季節(jié)要算春夏之交的這段時間了。早春風太大，夏天太曬，秋天太過蕭條，冬天太過荒涼，唯獨這個時節(jié)不冷不熱，滿山蔥蘢，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飽含著農(nóng)人的希望。這個季節(jié)也給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童年記憶，十幾年來，我一直盼望著回到這個時節(jié)的家鄉(xiāng)，哪怕半天也好。可是每次回家都是春節(jié)，不是冰天雪地就是蒼涼滿目。

終于在這個周末實現(xiàn)了愿望。早晨起個大早，到蘭州汽車東站趕上七點半的第一趟班車。大巴車駛出蘭州東大門便飛快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而我的心則早已飛回了家。從會寧縣往南走十公里后，路邊一座座清真寺和地里勞作的“白帽子”提醒你已經(jīng)進入了回民之鄉(xiāng)。曾經(jīng)很多次當我說自己是會寧回民時，不管是回民還是漢民都會問一句：“會寧有回民嗎？”我便不得不費一番口舌，對會寧的回民進行介紹。受西北狀元名縣的影響，會寧縣的回族還是非常重視教育的，每年從這里都能考出去幾名甚至十幾名大學生，而到外地求學的滿拉也不在少數(shù)。學生們學成之后，在干好工作的同時還會進行回族文化的傳播，而滿拉們“穿衣”之后就會在清真寺傳承教門。

走進家鄉(xiāng)的懷抱了，終究還是十幾年前的那番風景。楊樹的葉子已長大了，柳樹的新枝也長長了，榆錢兒一串串沉甸甸地把枝條壓得耷拉著，毛杏兒也有棗核大了，再看地里全是綠油油的莊稼，空氣中彌漫著香氣……童年的記憶被一頁頁激活了。

父親在大門口看著兩只小羊羔吃草，那是為兒子可兒買的奶羊帶的兩只羔子。它們跟可兒共同吃著羊媽媽的奶水，一起一天天長大。妻子開玩笑說這兩只羔子是兒子的奶兄弟。見了我這個生人，兩只羔子一溜煙跑回了家。向父親道上“賽倆目”后，我就跟著父親回家了?？蓛涸诳簧鲜焖?，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八十多歲的姥姥坐在炕上看著母親干活兒。

裊裊炊煙升起，母親忙著為我做飯。這個場景是多么地熟悉，曾經(jīng)多少次當別人還在夢鄉(xiāng)中時，母親已經(jīng)在煙霧繚繞中做早飯了，為的就是讓我在上學前吃上一頓熱飯。記得那時母親身體特別不好，一邊做飯，一邊咳嗽，有時一只手捂著發(fā)痛的肚子，一只手操著鏟子在廚房忙活著。年少的我把這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暗想著更加努力地學習，一定不要辜負了她。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我以較好的高考成績換取了走出家鄉(xiāng)的通行證。這似乎也是祖上從三秦大地到此一百多年來最有出息的一件事，讓父母乃至整個家族蜚聲鄉(xiāng)里。

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我一直在尋根，查閱了無數(shù)的文獻資料才確定當年祖上在三秦大地的大概位置——鳳翔之千陽，也對那段歷史有了大概的了解。清同治年間，由于當?shù)毓倮籼幚砻袷虏还?，更從中作祟挑起回漢民族爭端，致使中國大地爆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回民起義。這次起義歷時十余年，前后幾任陜甘總督撤換之后，清政府不得不調用當時唯一可靠的湘軍，于是左宗棠來了。由平民百姓組建起來的回民起義軍終究不敵正規(guī)善戰(zhàn)的湘軍，起義失敗了。被戰(zhàn)爭累及的老百姓數(shù)以百萬計，他們流離失所，從富饒的三秦大地逃離到窮鄉(xiāng)僻壤之地。起義失敗后，他們要求回到原籍，卻得到了一個就地安置的答復。于是回民基本上被安置在山大溝深的地方，數(shù)千名滯留在臨夏的回民被安置到了會寧這個叫新添堡的地方。

據(jù)資料介紹，新添堡原本山大溝深，荒無人煙，在清朝中后期陸續(xù)有了人煙。在這次安置工作中，不知怎么，部分臨夏人也一起被帶過來了。于是新添堡這個地方的回族就由三部分構成，一部分是當?shù)刂v定西方言的土著回民，一部分是講陜西話的陜西回民，還有一小部分是被帶過來的臨夏回民，他們在后來的民族認定中被確認為東鄉(xiāng)族。或許是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陜西回民所住的村落大多以他們在陜西時的村名命名，一直保留到了現(xiàn)在，如北擺、南擺、連五坊等。

在這里，甘肅回民把陜西回民叫“陜西人”或“老陜”，陜西回民把甘肅回民叫“甘省人”；而在開玩笑時甘肅回民把陜西回民叫“米湯客”，后者把前者叫“炒面客”。從教派上來說，“陜西人”基本上都是格迪目，“甘省人”則大多為哲合忍耶。在這里，這兩個教派求同存異、互相連坊，一百多年來從未發(fā)生過教派間的爭執(zhí)。

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新添堡的回族、東鄉(xiāng)族穆斯林群眾人數(shù)已達一萬五千之多。由于回族占絕大多數(shù)，1983年正式命名為新添堡回族鄉(xiāng)。此地十年九旱，條件艱苦，每到災情嚴重的年份，便有大量的人舉家遷出，他們大多遷往新疆、甘肅玉門等地。還有通過經(jīng)商和上學、工作等住進會寧縣城和蘭州及其他城市的。近年來人口流動性就更大了。

我的祖上被安置在華家?guī)X余脈沙灣梁畔一個叫吳家灣的地方。這里雖山大溝深，卻也是交通要道，東西走向的西（安）蘭（州）公路與南北走向的靖（遠）天（水）公路交會在這里。前者的歷史與我的家族史同長，因為它就是左宗棠在任陜甘總督時開始修筑的，是會寧全境最早的一條大道。后在1924年，甘肅督軍陸洪濤修過一次。九一八事變后，1932年國民政府遷都洛陽，為打通物資供應通道，決定在這條路上修建西蘭公路，1935年初正式通車。新中國成立后又經(jīng)多次維修與加寬，在1971年的維修中，鋪上了瀝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并入國道312線。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國家大力開展植樹造林，于是便有了沿西蘭公路而造的赫赫有名的華家?guī)X林帶。這條林帶像一道綠色屏障橫穿于甘肅中部，被譽為甘肅高原上的綠色長城，至今還雄偉地盤踞在崇山之間。小時候，這條路上的車非常多，也帶動著當?shù)氐慕?jīng)濟，這給本身善于經(jīng)商的回族人帶來了便利，使他們雖身處深溝大山，仍然能夠保持較好的生活和經(jīng)濟條件。在這里，僅憑貧瘠土地上的收入，好則維持生計，不好則面臨生存問題。因而回族大多半農(nóng)半商，女人、孩子務農(nóng)，男人經(jīng)商，在這個被聯(lián)合國確定為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創(chuàng)造著一個個神話。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能利用便利的交通創(chuàng)造一些財富。每到夏天，我們從溝里抓了松鼠到公路邊上賣，過路的城里人會停下車買回去當寵物養(yǎng)。一個暑假結束，我們每人都會有幾十元的收入，用來交學費或者買新衣服，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家庭的負擔。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西蘭公路改線從會寧縣城穿過，原先這條路幾乎沒有車通行了。失去了昔日的車水馬龍，這條道路冷清了很多，多年以后路面斑駁，盡顯滄桑。

后者貫穿甘肅東部南北。1936年10月，以賀龍、蕭克為正副總指揮的“紅二方面軍”從這條線北上與紅軍主力在會寧會師時，在義崗川遭遇了當?shù)卮笸梁?、民團團長董本齋的狙擊，紅軍發(fā)炮還擊，并組織攻打城堡。一次未克，紅軍無心戀戰(zhàn)，繼續(xù)北進，當行至王家河灘一片開闊地帶時，遭到趕來援戰(zhàn)的國民黨三軍王鈞部三架飛機的狂轟濫炸，紅軍無從隱蔽，二十三名戰(zhàn)士壯烈犧牲。小時候經(jīng)常聽爺爺講起義崗董家，從爺爺?shù)目跉庵心芨杏X到董家勢力之強大，方圓幾十里的百姓都是其佃戶，受其壓迫。在這次戰(zhàn)斗中，董家雖然沒有被徹底消滅但也受到重創(chuàng)。北上而來的紅軍受到了老百姓的熱烈歡迎。駐在回民區(qū)的紅軍，模范地執(zhí)行黨的民族政策，他們貼出布告，要求全體指戰(zhàn)員嚴格遵守回民的風俗習慣，嚴禁住清真寺，不準講“豬”字，更不準吃豬肉，還把從土豪劣紳那里沒收來的糧食分給窮苦老百姓，受到回民群眾的熱烈擁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這條線上修了會（寧）通（渭）公路，后分別從南北延長形成了現(xiàn)在的靖天公路。我記憶當中這條路重修過兩次，一次是拓寬了路面，減少了彎道。那時不像現(xiàn)在修路都是道路修筑公司承建，而是分派給沿線的村民，以自然村為單位組成一個個修建小組，以人數(shù)多少劃分工程量。這好像是包產(chǎn)到戶之后少有的集體勞動，宏大的勞動場面讓我們這些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孩子看著驚奇。后一次是鋪瀝青，這一次老百姓已經(jīng)不再參與了。

兩條道路的交會也使歷史交會在了這里。我站在家門口，仿佛一段段歷史重現(xiàn)在眼前，甚至聽到了紅二方面軍與義崗董本齋民團激烈交戰(zhàn)的槍聲。

第二天乘著可兒睡著之際，我從后門來到母親的菜園子。記得小時候一到夏天，園子里郁郁蔥蔥地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菜。母親有空便忙做在里面，高大的玉米和向日葵把她完全掩蓋在里面。每每在家里找不到母親，我就站在園子邊上喊，總能聽到她的回音。母親的勞作最終會讓飯桌上失去冬日的單調。如今園子里種的少了，除了剛剛從地膜里冒出頭的玉米，我只看到兩壟長得還算茂盛的蔥。園子的角上有一塊地，那是一塊犁不到的死角，母親便把它開墾成韭菜園，一年割兩三茬兒，割過之后一般都是給我們烙韭菜餅，至今我還記得那香幽幽的味道，可如今這塊地也荒蕪了……

園子外面是山坡，坡上長滿了無名的野花、野草，其中有種花我們叫做洋洋花。這種植物的學名叫什么我并不是很感興趣，只記得它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限的樂趣。每當盛開之時，我們把它一根一根地拔起來，編成帽子遮陽或者鏈起一長串拉著玩。記得小時候我常常會躺在山坡上望著天空，看著一朵朵云彩飄過，夢想著有朝一日走出大山。

回來的路上，我折了新長的柳枝擰出一支哨子吹著，六歲的侄兒和他的同伴見了卻是一臉的漠然，他們的漠然讓我驚異。原來我在他們這個年齡最熟悉的玩法對現(xiàn)在的他們是這么地陌生，我頓時有了一種失落。這種失落更多的可能是一種文化的失落。一百多年來被安置在此地的陜西回族倔犟地固守著自己的語言和風俗，斗轉星移，人事變遷，有血有肉的傳統(tǒng)回族文化究竟還能經(jīng)得起多長歲月的磨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