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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那本詩集等

2012-12-29 00:00:00歐陽明等
青年作家 2012年3期

校慶那天,很意外地見到了候鳥。

說很意外,不是因為候鳥沒資格被邀請——候鳥有幾十億的身家,是母校最引以為豪的角色,自然比我這個窮作家更有資格。

意外的,是候鳥居然會來!母校遠隔千里,候鳥日理萬機,哪可能來呢?畢業后的每次同學會,他都沒來過。

“是不是發達了,看不起我們這幫窮鬼了!”大家曾電話質問他。

“不是,真的太忙!大家要是來北京,我一定好好伺候!”候鳥解釋說。

候鳥大學時經常逃課,東奔西跑,所以大家叫他“候鳥”。“家里窮,得去掙點錢,不然我就只有輟學!”候鳥那時這樣說,不知道是真是假。

畢業后,候鳥被分配回了偏遠的老家教書。不到一年,就不顧父母的勸阻,辭職“下海”了,從此和同學失去了聯系。大家后來再得知他消息時,他已是國內知名企業的老總了,經常在各大媒體上拋頭露面。

校慶那天,候鳥是下午五點多趕到的。

“怎么突然有空了?”我問候鳥。

“還是忙!晚飯后就必須返回。”候鳥一臉認真,不像是開玩笑。

“來了立馬又要走?這么遠,何必呢!”我說。

“主要是來看一個人!”

“誰?”

“肖老師。”

“肖老師?!”我感到很吃驚。

肖老師是我們的寫作老師,也是個詩人,所以對愛好文學、尤其是喜歡詩歌的學生很器重。當時我愛好詩歌,他經常夸我詩歌寫得好,還向他熟悉的編輯推薦我的作品。畢業后,他也一直對我很關注。

可候鳥對文學毫無興趣,肖老師對他應該不會有很深的印象。這么多年,肖老師對我提起班上很多同學,卻從沒提到過候鳥。

“肖老師會來一起吃晚飯么?”候鳥問我。

“來!下午座談會時我和他見過一面。他現在正在授課。”

“授課?!他該退休了吧?”

“退了,可學校非要他留下來。他說自己除了授課也沒其他愛好,也好。”

“哦——!”候鳥一臉開心的笑容。

晚飯的時候,肖老師來了。他依次叫大家的名字,沒一個叫錯的,可到了候鳥,卻突然卡了殼。

“你是——?你是——?”肖老師反復打量著候鳥。

“侯一冰。”候鳥見狀,趕忙自報家門。

“侯一冰?”肖老師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經常逃課的!聽說,你現在是班上最牛的啊!”

“就是掙了點錢,哪像你們——著書立說,傳道授業,世人敬仰!”候鳥調侃道。

席間,大家一一給肖老師敬酒。輪到候鳥了,他突然問大家:“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拜望肖老師嗎?”

大家直搖頭。

“肖老師,還記得離校時你給了我一本你的詩集嗎?你叫我帶給你的同學——我們縣的宣傳部長。”

“給他了嗎?”肖老師問。

“回去就給了。”

“你當時工作安得怎么樣?”

“很差。一個很偏遠的鄉中學。”候鳥笑著說。

“哦……”肖老師的臉色忽然黯淡下來。

“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肖老師!”候鳥接著說。

“教書是我的職責,不存在什么感激啊!”肖老師謙遜一笑。

候鳥說:“前不久,那個宣傳部長——他早退休了——來北京,把你那本詩集給了我,說他很后悔當時沒看那本詩集。”

“為什么?”肖老師和我們都急切想知道候鳥賣的是什么關子。

“肖老師在書里夾了封信,叫他的同學關照我。雖然那封信陰差陽錯沒起到作用,但確實令我感動!所以,收到學校的邀請函,我就決定,不管多忙,都要來當面感謝肖老師!”候鳥說完,深深地給肖老師鞠了一躬,眼里竟有了些淚花。

“我一個教書匠,也只能做到那樣,盡管不知道有沒有用。”肖老師淡淡一笑。

我突然想起肖老師當時也給了我一本詩集,但我當時并沒有交給他的學生——一個副縣長。由于那些詩我在校就讀過,也就沒去翻過那本書。

校慶結束后,我回去找到了那本詩集,里面果然也有一封信,內容竟和候鳥說的完全一樣!

一塊種夢的土地 余小茶

每天早晨,叔叔只要一睜眼,就會看見頭天晚上做過的夢飄浮在天花板上。

“沒有想到夢中的自己比躺在床上的自己要小得多、只有拳頭那么大而且是透明的。那個小小人一直躬著腰蹲在地上,很認真地端詳著手里的一把泥巴。”

“那個小小人要干嗎?”

“他是在找一塊地。”叔叔說到這里的時候沉默了起來。

我知道叔叔一直在尋找一塊地,一塊有著細細的泥沙、有著濕潤的味道、適合種植石榴樹的地。

“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要找一塊無邊無際的地,然后種上一望無垠的石榴樹。等花開的時候,天啊,你會看見大地仿佛在燃燒。”在我很小的時候,叔叔常常給我說起他的夢想。

不過嬸嬸對叔叔的夢想卻嗤之以鼻:“你說的那塊地在哪兒呀?”叔叔房屋的外面倒是有一大片地,不過早就已經種滿了玉米、麥子和大豆,連一絲空隙也沒有。

“你懂什么呀!我的那塊地在很遙遠的地方,在天與地的盡頭!”叔叔一邊喝著酒,一邊抬頭望著窗外的天空,他似乎已經看見了那塊安靜而柔軟的土地,“只要我能走到天涯,我就可以找到那塊地。到時候呀,我就在那塊地上撒滿石榴種子。”

叔叔的夢想那么遙遠,親戚中沒有一個人看好他。他們都覺得那一定是叔叔酒后的胡話。只有我覺得叔叔的夢想很美麗,他是我們家里面唯一一個帶著詩意的人——因為包括媽媽在內,幾乎所有的人都只關心莊稼的收成、孩子的成績和電視劇的結局。

我有時覺得叔叔就是一棵兀自開著火紅花朵的石榴樹,那么顯眼,卻又那么孤獨,所以我很快就成了叔叔的盟友。

我跟叔叔商量:如果要擁有那么一大片石榴園,就需要很多很多的石榴種子。

因此,每年春天,我跟叔叔都會心急如焚地跑到鎮上的種子公司去守著,央求他們一定要從外面帶一些石榴種子回來。年復一年,我們終于湊了足夠多的種子,應該夠叔叔撒滿夢想中的那塊土地了。

于是我問叔叔:“我們什么時候出發呀?”當時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我一直夢想能夠走遠一點,“天涯”這個詞對我很有吸引力。我都想好了,跟著叔叔上路的時候,要帶上帳篷,還要帶上家里的小鐵锨——在路上餓了的時候,可以用鐵锨挖野草吃;找到了那塊土地,還可以用鐵锨來翻泥土。

不過,叔叔卻總是猶豫不決。

他總是擔心太多。他告訴我:“大爺身體不好,得隨時送去醫院;家里的活太多,嬸嬸應付不過來;還有,放在柴棚下的那塊石磨每個星期都要打掃,不然磨出來的豆花一點都不嫩。”

叔叔的話讓我覺得他的心腸太軟了,我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想要去找到那么一塊土地。或許他跟其他親戚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只是有一個虛幻美麗的夢想罷了。

一晃好多好多年過去了,叔叔的臉上已經長滿了胡茬,頭發也被染上了白霜,可看樣子他擔心的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他一直都沒有出發。

漸漸地,連我也淡忘了叔叔曾經的夢想,更別說家里的其他人了——他們一早就斷定叔叔是不可能離家出走的。

只有我偶爾放假回去找叔叔聊天時,他還會認真地給我描繪他的夢想:“所有的石榴花一齊綻放,整個天涯都是一片火紅。”

我淡淡地點點頭。如今我已經走過了很多地方,看過了很多風景,旭日、大海、高山、峭壁都很難讓我激動起來,更別說是一片虛無縹緲的石榴園了。

“你每天都做同樣的夢嗎?”我問叔叔。

“不僅如此,那夢似乎還纏上了我。無論是在割草還是在給蒜苗澆水,甚至在我夾菜的時候,我都能夠感覺到那個小小人就蹲在我的上方。”

“你又喝多了吧?!”嬸嬸一把奪過叔叔手里的酒瓶,轉身對我笑道:“說了一輩子了,也不怕晚輩們笑話。”

叔叔聽了嬸嬸的話,擺擺手說:“我明天就要出發了,不然時間真的來不及了。”

嬸嬸假裝生氣道:“開玩笑也不分場合!”

看到叔叔、嬸嬸不太開心,我就告辭回家了。媽媽又開始向我抱怨:“你真要去學什么園林設計?莫非你真想當個修剪草坪的?!”

見我不理不睬,媽媽更生氣了:“你以后不要去你叔叔那里了!一定就是他影響了你!”然后,她又開始數落起叔叔來。

我坐在窗前,望著遠遠的天際,這時才不得不承認:原來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并沒有完全忘記叔叔的夢想;原來我還幻想著有一天可以跟叔叔闖蕩天涯,找到那塊地,等石榴樹開花的時候,就可以幫他好好地修剪那片石榴園。

第二天凌晨,當整個鄉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然后,我就聽見了嬸嬸大聲哭訴的聲音。

一瞬間,我全明白了:叔叔一定是出發了,向著夢中的那片石榴園出發了!

雖然嬸嬸哭聲悲戚,但我卻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我仿佛看見了走在晨曦中的叔叔的高大身影。他正大步走在一片歡快的紅色里,朝著天涯的盡頭、朝著那塊可以種夢的土地進發。

我急忙收拾好行裝。我知道,我也該出發了。

站立在廢墟上的衣櫥 麥子

奶奶的臥室里有一個大大的衣櫥。朱紅的顏色,花鳥的紋飾。衣櫥里掛著各式各樣的旗袍——寬袖、窄袖、長袖、中袖、短袖、無袖;玫瑰紅、杏花粉、湖水藍、青草綠、葵花黃。

穿著旗袍的奶奶很精神,也很好看。我很喜歡她穿著旗袍的樣子,也很喜歡她掛著旗袍的大衣櫥。高興的時候,我喜歡躲進里面,嗅著樟腦丸淡淡的芳香;受委屈的時候,我喜歡躲進里面,一個人偷偷地哭。

奶奶說,長大后,衣櫥里的旗袍都歸我。為此,我向同桌的小芊炫耀了很久。

那一天中午,我們全家坐在院外的丁香樹下,正議論鎮東的大叔家來了一只野貓。突然,丁香樹劇烈地晃動起來,所有的東西都晃動起來。站立不穩的我們被晃趴在了地上。

然后,到處一片“轟隆隆”。

接著,一片靜寂。時間仿佛停止了很久、很久。等我們反應過來時,看到的除了塵煙,還是塵煙。在塵煙中,我家的四合院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堵墻和墻下奶奶的那個大衣櫥。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天倒了許多的房,死了許多的人;而小芊也再看不到我穿旗袍的模樣。

爸爸媽媽去鎮上的醫院幫忙了。奶奶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聽說那里的房子全倒了。孤零零的我帶著被嚇壞的小狗阿白鉆進了奶奶的衣櫥。

衣櫥幾乎完好無損。衣櫥里的衣服仍然光鮮亮麗。可是,我害怕極了。

傍晚的時候,奶奶回來了,從廢墟里刨出一些餅干。可是,我們都沒心情吃,阿白也沒心情吃。我們一起坐在衣櫥里,望著滿天的星斗,呆呆地等待著黎明。

第二天,爸爸媽媽仍然沒有回來。我和奶奶從廢墟里拾掇出一些米和蔬菜,還找到一些完好的磚塊和木料。穿著一身藍色旗袍的奶奶在廢墟上砌了簡易的灶,為我熬了粥;還用那些磚塊和木料,在衣櫥旁搭建了一個能休息的小窩棚。

因為下了一場雨,衣櫥開始滲水。

天晴后,奶奶找來一根長長的繩子,一頭系在那棵丁香樹上,一頭系在從前院內的那棵橘樹上。我和她將衣櫥里的旗袍一件一件又一件,慢慢地晾掛在繩上。

陽光下,那些旗袍隨風輕輕地搖擺著,像一面面絢麗的旗幟。站在這些旗幟下的我,悲傷的心慢慢有了溫度。

后來,鎮上來了救援隊、醫生和許多志愿者。奶奶也加入到他們中間,為那些受傷的人做飯、洗衣。

每天早上,奶奶去幫忙前,都會拉開她的衣櫥,精心挑選出一件美麗的旗袍。她說:“漂亮的衣服會使人的心情逐漸好起來。”

奶奶說得一點沒錯。每天目送她踩著高跟鞋、穿著旗袍離去的背影,我的心情也逐漸不再像從前那樣悲傷了。小狗阿白也漸漸恢復了生氣。我們一起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跑來跑去。我還采來野花,放在窩棚里,放在衣櫥上。

陽光燦爛時,我們會將繩子系在丁香樹和橘樹之間,將衣櫥里的旗袍一件接著一件拿出來,晾掛在繩子上,然后,躺在下面,一會兒看看藍天白云,一會兒看看旗袍。

越過旗袍看到的天空格外地明亮,而天空下的旗袍也格外地美麗。不遠處傳來小鳥的叫聲,空氣中有梔子花的味道在彌漫。我開始明白某些東西已永遠失去,但某些東西卻留了下來。

因為擔心衣櫥被日曬雨淋,我找來塑料布,遮在它上面。

房子倒塌時,落下的磚塊將衣櫥的門砸了個窟窿。我找來小木板和釘子,“叮叮當當”地補好了它。因為釘得太丑,我只好又從磚石下刨找出以前扔掉的蠟筆,用蠟筆在衣櫥上涂抹出花鳥蟲魚。

那段時間,仿佛全世界都滿布灰塵。衣櫥上也總是落滿塵土。我從附近打來水,不停地擦,將它擦得锃亮。偶爾,我也會站在衣櫥前,幻想著自己穿上旗袍的模樣,但是一想到小芊,我就會很難受很難受。

六月的一天,我從衣櫥里拿出一件繡著綠荷的旗袍,帶著阿白,去了小芊的墓前。因為,我曾答應過她,長大后送她一件。

一天一天過去,災后重建開始了。

爸爸媽媽所在的廠區恢復了生產;學校有了板房教室;奶奶為我縫制了一個新書包,上面還繡了一朵金色的太陽花。

我們一家寄居過的窩棚被拆去,廢墟上的碎磚爛石也被清理掉了。大家開始陸續搬進簡易的板房,我們也不例外。衣櫥也被搬了進去。除了那個被我釘好的窟窿外,它和以前一樣結實好看。里面的旗袍依然光鮮亮麗,樟腦丸依然散發出淡淡的芳香。

奶奶的精神依然很好,穿著旗袍的她依然好看;而我依然喜歡高興的時候躲進衣櫥,也依然喜歡傷心時一個人躲到里面哭泣。

一些東西已改變,一些東西卻仍然在。

生活就是一碗羊雜湯 紀東方

來了,兄弟。您里邊請先坐!

您要嘛湯?雜碎湯五塊錢,羊腸湯三塊錢,羊肉湯十塊錢。雜碎湯吧!羊肝、羊肚各樣都來點兒,各種滋味都嘗嘗!您喜歡大塊還是小塊?小塊吧!我給您切細一點兒,好消化。我給您在鍋里多燙一會兒。今兒個天冷,保您吃個滿頭大汗!

好嘞,您看您這一碗馬上好了!趁熱先喝口湯暖暖身子。喝慢點兒,別燙著舌頭!要不要來點兒香菜?有人不喜歡香菜味兒。香菜除膻,少來點兒,去去膻味兒也不錯。桌上有辣椒油、蒜泥、麻汁醬,調料盒里有孜然粉、胡椒粉、咸鹽、味精、老陳醋。鹽多了咸,醋多了酸,味精多了苦,胡椒放多了麻辣受不住。您依自己口味輕重隨便加!湯隨叫隨要,免費管夠。還吃點什么?這兒有大餅、燒餅、窩窩頭、饅頭。

我原來干什么?不是老師。我可當不了老師!您猜對了,練雜技。您看我說話快、一套一套的是吧?我原來闖江湖——別害怕,就是小雜技班子,四海為家,挨村挨屯撂場子耍地攤,我們行話叫“出生意”。祖輩家傳的玩意兒。不但手底下得會玩意兒,家伙把式能耍會練,還得嘴皮子行,會說,能招呼人。我年輕的時候跟著出過幾年“生意”,嘴皮子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我會啥?軟的硬的都會點兒!“耍中幡”聽說過吧?那一輩有我在的地方,沒別人敢上場子。我大小也算個名人。不過老了不行了,耍不了了,煮爛的鴨子——光剩下一張嘴嘍!

我干嗎要賣羊湯?還得說耍雜技。1986年我在陜西“出生意”,見人家當地人喜歡喝羊湯,也跟著嘗了嘗。一來二去喝美了,回來,就開了這羊湯館。1992年雜技大世界開業招演員請我,我沒去。一來落下幾年不干,身上放了肉。練不了功夫不能糊弄人是不是?二來買賣還行,離不開。

好多人都喜歡到我這羊湯館吃這一口,為嘛?第一,實惠;第二,干凈放心。我這是全羊湯,自己熬的。羊身上每一個部位的肉都割一塊,配上當歸、黨參、枸杞還有我自己琢磨的配料——是啥成分得保密。不過您放心,咱的東西是給人吃的,要養人,不能昧著良心圖自己賺錢害人,絕對沒有國家明令禁止的添加劑嘛的。然后放在大火上煮到九成開,再用小火慢燉三天三夜。羊肉里面的精髓被慢火一點一點地“靠”出來,藥材、備料里的東西全融進湯里,這湯,才叫“老湯”。全國聞名的三家燒雞知道不?遼寧溝幫子的,河南滑縣道口的,再一個就是山東德州的。那味道全國人都知道,也是老湯煨出來的,是上百年的老湯。那咱比不了,咱比嘛?比做買賣講良心,比實誠厚道!

小雪那天,下著雨,客人少。來了個小伙子,胳膊夾個皮包,一看就是外地人。他要了一碗羊肉湯,吃完了十塊錢嫌貴。我說:“熟羊肉都五十塊錢一斤了,一碗幾毛錢的利,我也沒辦法。”小伙子嘟嘟嚷嚷不痛快,掏錢磨磨唧唧,說就剩六塊零錢了。我說:“六塊就六塊,您沒帶錢也沒事兒。外地人來吳橋是客人,我管頓飯也沒關系。”小伙子扭頭就走。我沒搭理他,我一個人生悶氣:沒見過這樣的人!過了一會兒,我一扭頭:壞了,這小子的皮包還放在桌上昵!打開一看,里面現金、銀行卡、發票、工作證、身份證,全著呢!零錢、整錢都有,得有幾萬塊!我也顧不上生氣了,急忙追到外面公路上,早沒人影兒了。一打聽,倒是有人看見那小伙子往火車站方向走了。我急得直搓手。我兒子正好騎車過來,我把包交給他,想想不放心,要過車子,讓他看著攤兒,我騎車追。冬天的小雨冷啊!我出來追得急,沒穿外衣,連個手套都沒戴,手指頭一會兒就凍麻了。我用手肘撐扶車子,兩個腿緊蹬。快到火車站了,看見那小伙子蔫頭耷腦低頭走呢!出門在外也不知道想嘛,皮包丟了都不知道!我截住他,一遞皮包,那小伙子臉刷地白了,大冷的天,白得嚇人。我說:“別害怕!數數錢少了沒有?東西少不少?”小伙子緩過神來,哭了,說:“大叔,你真是個好人。”我說:“好不好不敢說。咱人活得實誠,不昧心就是了。”

干小買賣就是這樣,嘛人你也見得到,嘛事兒你也碰得到。遇見好事兒你也別太高興,遇見慫人你也別不喜歡。踏踏實實,平平淡淡,日子,就這么過,你自己去琢磨滋味。

我沒念過幾天書,也不會說深沉玄妙的話。生活?生活就是這碗羊雜湯,有老湯底子,隨您的口味加佐料,甜、辣、酸隨便您,只要您覺得味道合適,就會高高興興吃個滿頭大汗。這就是您要的口味、您要的生活。

八爺 赤子

八爺是在立秋那天死的。

除了天氣太熱,其他都是冷清的。八爺活得冷清,死后更冷清。村上按“五保戶”的規矩把八爺安葬在他的自留山雀侖上。沒有花圈祭幛,沒有親人哭訴,連哀樂也沒有;只有墳頭大楓樹上拼命鼓噪的蟬鳴,算是為八爺志哀。下葬時村長說了句“八爺是個好人”;然后大家筑完墳填上土,各回各家;然后便把八爺忘記了,仿佛他從來就不存在似的。

八爺墳頭的楓葉青了又紅,紅了又青。有一天楓葉再紅時,幾輛锃亮的小轎車開進村里。一個秘書模樣的人下車打聽陳玉春時,村民都茫然,說沒有這個人;后來找到村長,村長想了半天,才一拍大腿,總算記起了陳玉春就是八爺。村長盯著那些來頭不小的人惋惜地說八爺死了幾年了。

一群人——秘書和穿便服的警衛——簇擁著一位中年人,在村長的引導下,悄悄來到八爺墳頭。中年人把一個寫著“雀侖添傲骨,擎天啟后人”的花圈肅穆地獻在八爺墳上,然后深深三鞠躬。花圈的落款是“侄小A”。

一陣山風吹過,大楓樹搖曳起來。紅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幾片葉子落在中年人鞠著躬的背上,立刻有警衛上前輕輕拿掉。村長一直站得遠遠的。他想問中年人是誰,卻怎么也到不了中年人身邊。那些警衛面無表情,但卻機警得很,把村長像趕狗一樣擠得遠遠的。

這群人終于要走了。走前,秘書對村長說首長要見他。秘書說:“首長很忙,給你五分鐘。首長問什么你答什么。首長的行程是保密的,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村長打出娘胎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他流著汗跑到車前,中年人——村長心里認定他是花圈上落款所寫的“侄小A”——其實挺和善的,他問了幾句八爺生前的情況,請村長代他感謝鄉親們對八爺的照顧,還和村長握了握手。然后,小車打著屁,一輛接一輛開走了。

小車的出現讓村民很是興奮了一陣子。大家都不知道那“侄小A”是什么來頭。八爺是個孤鰥老倌,從哪兒冒出了這門顯赫親戚呢?村上一位老人過去當過生產隊長,他說八爺在“文革”中曾救過一位落難回鄉的老干部,也許“侄小A”是那老干部的兒子。

后來的事就有些怪了。先是縣里來了人,仔細詢問“侄小A”在村上的各種細節:“首長坐了嗎?喝了茶嗎?抽了煙嗎?”他們特別留意首長有過什么指示。然后,市里、省里都有人來找村長詢問。村長卻說首長的行程是國家機密、不能說。

獨有鄉長,知道這么白問鳥也問不出,便提了瓶“五糧液”,拿了兩包“芙蓉王”,包了幾斤鹵豬頭肉,找村長喝酒。村長平時就喝點老白干,見了“五糧液”,眼睛都直了。酒過半瓶,村長的舌頭大了,云里霧里管不住嘴巴了,鄉長問首長那天究竟說了些什么,村長哈哈一笑:“還能說什么,不就是說明年清明節他還會來嘛!”

村長的話通過鄉長的口,匯報到了縣、市、省領導的耳朵里,于是第二年清明將至時,八爺的墳前空前熱鬧起來——

B縣長給八爺上墳來了,將一落款“侄小B”的花圈交給村長,說:“清明節那天,你務必把它放在八爺墳前顯眼的地方,要讓首長看到;事成后,我給你們村撥款兩萬元。”D市長給八爺上墳來了,將一落款“侄小D”的花圈交給村長,說:“清明節那天,你把它放在八爺墳前顯眼的地方,要讓首長看到:事成后,我給你們村撥款四萬元。”然后,外地的縣長、市長們給八爺上墳來了,省里的領導們也給八爺上墳來了……

清明節這天,村長很為難:這上百個花圈怎么擺呢?他們都是能出得起錢的大人物啊!村長便把他認為不能輕慢的主兒的花圈掛在楓樹上,直把楓樹掛得像個服裝超市。山風吹得紅紅綠綠的花圈亂擺。

太陽快落山了,首長卻一直沒有來;直到天上升滿了星星,“侄小A”依然沒有來。

所有參與運作的人都有一種上當的感覺。省里的批評市里的,市里的批評縣里的,最后所有的火氣都落在鄉長頭上。鄉長怒不可遏,在人群中找到村長,說:“狗日的!首長呢?”村長被鄉長的怒氣嚇壞了,囁嚅著說:“我怎么知道?說不定‘侄小A’工作忙,不記得了。”鄉長火更大了:“狗日的!到底聽首長說什么了?”鄉長和村長是本家,鄉長比村長還小一輩,按族譜該叫村長“小叔”,這會兒一口一個“狗日的”,把村長惹火了。村長說:“‘侄小A’啥也沒說!”鄉長氣得七竅生煙:“我撤了你狗日的!”村長說:“你要撤了我,你也別想好過!老子把你在外的野崽子都舉報了!”鄉長軟下來,不叫村長“狗日的”,改叫“小叔”了,說:“小叔,你可要咬住!首長要你管墳,首長肯定會回來的!”

村長這才順了氣,說:“那當然了!只要‘侄小A’在,我子子孫孫也當愚公,給八爺看好墳。”鄉長嘆口氣轉身就走,村長又喚住了他。村長不敢叫鄉長“老侄”,只是不好意思地“哎哎”地說:“鄉……鄉長,上回喝的酒,還有么?”

底線 王德勝

男人開了房。服務生打開房間的門,非常有禮貌地說:“請進。”女人面無表情,跟著男人進了房間。男人打開燈,幽幽的淡藍色的光便瀉了出來,光線柔和而曖昧。墻壁上,“蒙娜麗莎”微笑地看著他們,只是她身上的衣服已不見了,就那樣袒胸露乳地被掛在墻上。男人自語道:“這簡直是對藝術的……”他把“褻瀆”兩個字咽了下去,沒敢說出口。他怕自己都會笑話自己。他知道,領女人到這種地方來開房,他不配說那兩個字。

他是在東大橋上遇到女人的。女人沒要價,男人沒出價,但他們心知肚明。

男人倒了一杯水,遞給女人:“喝點水。”女人游離的眼神停在男人臉上,閃出一絲感動。她以為男人會餓狼一樣撲向她,可男人并沒有那樣做。女人定了定神,迅速將那一絲感動從眼神里抽開了。她眼里射出一片寒光,從雙唇間擠出四個字:“不了,謝謝。”女人脫了鞋子,站在床上,衣服便如花瓣般一片片剝落,直至露出潔白圓潤的花蕊。女人雙手摟在胸前,有些害羞。女人冷冷的表情讓男人傷了自尊,男人的眼里冒出地獄之火,他凸出的眼球讓女人不寒而栗。“一個做‘雞’的,還裝什么淑女!”女人緩緩放下雙臂,慢慢躺在床上,擺了一個“大”字。女人的妥協讓男人有了一種征服的快感。

男人欣賞著自己的獵物,手在女人身上游動。女人長得很美,皮膚白皙光滑,男人暗暗慶幸自己有艷福。女人閉著眼,面無表情,僵挺著身子,就像手術臺上被打了麻藥的病人。男人的手摸到女人的小腹時,觸電般地將手抽了回來。那是一片妊娠紋,像一片雜亂無章的小蚯蚓,和妻子的小腹很像很像。

男人和妻子有半年沒在一起了。男人在省城的工地作圖紙設計。工程一開工,今天這兒的圖紙要改,明天那兒的圖紙要動,男人忙得不亦樂乎。可到了晚上,心里空落落的,就想女人。時間短了還可以忍受,時間長了就有些熬不住。一個月前,爹爹因病住進了省城醫院,由男人的妻子看護。男人本以為可以和妻子親熱一回,可看見疲憊的妻子趴在病床旁睡得正香,男人又不忍心,只好把錢塞進妻子兜里,并附上一張“老婆,我愛你”的紙條,便匆匆返回工地。工地少不了他——沒有圖紙,是開不了工的。男人也幾次想請假回家,可每次老總都說忙完這一陣子再說。男人氣呼呼地說:“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本來妻子說“十一”來看自己的。那次,男人專門到澡堂子洗了澡,換了漂亮的衣服,收拾了自己的小屋。好不容易盼來了妻子的電話——“‘十一’正好趕上咱家的豬出欄,我去不成了。”這個電話如一盆冰水,把男人澆了個透心涼。“你不來看老子,別怪老子對不起你!”男人就這樣賭氣找了女人。

男人知道其實妻子很優秀。她既要照顧老人,又要看管孩子;家里開著超市,還養著幾十頭肥豬。十里八村都夸妻子是過日子的好手。就單說家里那七八畝地,一個大男人也不敢說侍弄好,一個女人侍弄好它,付出多大辛苦可想而知。最讓男人感動的,是生兒子那天。剖腹產是最安全可靠的,妻子卻說;“我要自然分娩。做了剖腹產,第二胎就不能要了,會撐破傷口的。我要給你生一大堆的孩子!”其實男人知道,她是為了省兩千元的手術費。那時家里還很窮,兩千元是男人一年的工錢。妻子在產房里痛苦地嚎叫著;男人的心像被刀子扎著,身子像在火上烤著。妻子是以生命為代價,為他生兒育女呀!男人在走廊里喊著:“老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老婆,我愛你!”

想到這些,男人就覺得自己愧對妻子,覺得自己就像下身那畏縮著的物件兒一樣,骯臟、齷齪、見不得人。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扔在床上:“妹子,對不起,你穿上衣服走吧!”女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里露出一絲驚訝,不知所措。男人點燃一支煙,煙霧從嘴里飄出,畫出一條長長的線:“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人的底線,觸碰了底線,以后就沒法做人了。”

女人聽了,面上露出了復雜的表情,嘴角掛著笑,眼里卻流出了淚。“其實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我想報復他,給他戴綠帽子,所以今天才和你……”女人頓了一下又說,“幸好大哥你及時收手,使我還是一個純粹的女人,使我還能在孩子面前抬起頭挺直腰桿。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他離婚!”女人已穿好衣服,臉上流露出解脫后的釋然。

“咔咔”的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男人高聲唱著“老婆老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大踏步地離開了房間。只有床上那張百元鈔票靜靜地躺在原處,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

印章 楊輕抒

雪沿著風的方向席卷過來,趙東東覺得自己就像一片飄在天空中的枯葉。但是李琦說:“哪是枯葉?你趙東東就是一枚拇指大的印章,在給灰白的天空蓋一個臟乎乎的印疤子。”

這話有道理。腳手架上趙東東黑色的身影牢牢地定格在天空下,還真像一方小小的印章。只是,給天空蓋這么一枚印章有什么作用呢?天上有郵局嗎?天上會掉匯款單嗎?

說起印章,趙東東倒想起來了,是要刻一方印的。這事說了好些天了,結果他稀里糊涂給忘了。其實,也不是真忘了,是趙東東一直有些猶豫。猶豫什么呢?當然是錢的問題。趙東東早聽人說了:城隍廟的盧老師刻的印章很漂亮,但是盧老師是書法家,書法家是要潤筆的。越是有名的書法家,用來潤筆的錢就越多,好像錢少了,那筆就會澀了似的。這事一直讓趙東東覺得迷惑:這年頭怎么什么都跟錢連在一塊兒?錢跟筆有什么關系呢?有錢人當然是不在乎這些的,但問題是趙東東不是有錢人,所以他覺得花那么多錢刻一方小小的印章,心里終是有些舍不得。

可是,趙東東很想刻一方印章,印章上的字要跟字帖上一樣漂亮。

李琦批評趙東東這德性是“叫花子嫌剩飯餿”。

雖然這事讓趙東東的腦子混亂得就跟眼下這天氣一樣,但是吃過晚飯,趙東東還是去了城隍廟。

街上的人都穿得圓滾滾的,像給人揍腫了似的,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兒。不過趙東東知道,別人眼中的他更縮頭縮腦像個小偷,盡管他穿得沒那么厚。

趙東東在裝裱門面前來來回回游蕩,像小偷踩點似的。他看見街角開雜貨店的那個瘦老板幾次把頭伸出來瞟他。

小偷就小偷吧!趙東東想。

天氣太冷了,盧老師的裝裱店里沒客人,只有掛著的字畫把四面的墻擠得滿滿的。有一個老頭——趙東東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盧老師——在里邊打了個哈欠,對兩個年輕人說了句什么,應該是叫“關門回家”;這時候趙東東才急了,咬咬牙,黑影一樣滾進了門去。

店里的人看見一團黑影滾進來,有些驚訝。

“我、我要刻一方印。”趙東東急慌慌地說。

老頭沒有讓座。他打量了一眼趙東東,然后指指墻上。墻上貼著一張價目表。

趙東東偷偷瞟了一眼墻上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標明多寬的紙多少價錢,最后一行是關于印章的。盡管只看了一眼那個數字,趙東東還是像被火燎了一下。

“不能……少點兒?”

趙東東聽見自己上牙碰下牙,發出“格格”的聲音,不知是冷還是心虛。

“你當我這兒是市場里賣大白菜啊,還興討價還價?!”老頭把手攏在嘴邊,哈了一口氣,又說:“這是啥時代?市場經濟時代!市場經濟就是要體現藝術的商品屬性!何況這還涉及到一個文化人的身份和尊嚴問題!”

趙東東聽不懂什么叫“商品屬性”和“文化人的身份”,只說:“不能……少點兒?”

老頭說:“我說的話你都沒聽見?不興討價還價的!”

“不能……少點兒?”

“我已經說過了,分文不少!”

“不能……少點兒?”

老頭大概被趙東東氣暈了,一個勁兒地說:“出去出去!成心來搗亂不是!”

“不能……少點兒?”

趙東東在水泥地上磨一塊漂亮的小石頭。那是趙東東從河里撿來的。李琦問趙東東磨石頭干啥,趙東東說玩兒。李琦說:“玩兒個屁!哪有磨石頭玩兒的?”趙東東說:“你別管!”李琦說:“我要不管,你刻得出個屁來!”

趙東東抬起頭來,看著李琦。李琦說:“看個啥?我還不知道你!”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堆長長短短的工具來,“嘩”地往趙東東面前一扔,說:“沒我這些家伙,你就買塊豆腐刻去吧!”

趙東東問這些東西哪兒來的,李琦說別管,用了還他就是了。

李琦蹲在趙東東面前看趙東東刻字,邊看邊說:“你們那兒太落后了!現在取匯款,哪還需要啥印章嘛!簽個字不就行了?”趙東東說:“你不懂。”李琦說:“就算不識字,按個拇指印也算啊!”趙東東說:“你滾遠點!”李琦說:“不就是你以前一個工友的孩子嘛!按理說好幾年了,你也夠義氣的了,難道你要管到她嫁人生娃?”趙東東“呼”一聲站起來,抬腿就給李琦一腳。李琦忙說:“干啥干啥?!殺人滅口嗦?!”

劉若英唱過一首歌叫《后來》,很好聽,工地上的人都喜歡唱。有一天,就在唱“后來……”的時候,有兩件事情發生了——

一件事是李琦被派出所帶走了,據說是因為盜竊。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李琦不承認,說不是盜竊,是歸還,借了人家的東西總是要歸還的嘛。不過派出所的人不認這個理兒,說歸還東西干嗎不走前門,還要翻墻?

另一件事是趙東東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電話是一個很偏遠的鄉里的福利院打來的,說趙東東給那個小姑娘寄的印章上面的字搞反了。“哪個不懂行的搞的破事?”電話里的那人很生氣,“正著刻,印上去就是反的。這個都不明白?!成心糊弄人家殘疾孩子!”

兩件事當然都不是什么大事。李琦很快被派出所放回來了,因為李琦偷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就是幾把刻印章的刻刀。被偷的那個盧老師也沒有深究的意思,還連夜刻了一方很漂亮的印章,專程到工地上找趙東東,說一定要親自交到趙東東手上。趙東東真誠地對盧老師說“謝謝”,盧老師說:

“謝個啥!文化有時候也不一定非講‘商品屬性’。只講‘商品屬性’,那是在羞辱文化,你懂嗎?”

趙東東不懂。

不懂也高興。趙東東給福利院回了電話,說叫孩子別急,馬上就給寄一方最最漂亮的印章過去。

父親的辦法 王平中

二柱子剛處理完一樁嫖娼案回到家,父親就來了。

“什么事啊?”二柱子問。父親一個人住在鄉下,平時叫他來,總推說遠,懶得跑。肯定有啥重要的事,不然他是不會來的。

“聽說你當副局長遇到了麻煩?”父親問。

“這次局里缺一名副局長,我被列為了考察對象,同時被列為考察對象的還有緝毒大隊的趙隊長。雖說我工作比他出色,但他父親原來當過副縣長、關系硬。大家認為我不過是弄來配盤的。我估計組織也是這個想法。”二柱子說。

“當干部難道就全靠關系?!”父親問。

“有關系肯定占優勢。劉老三當稅務局長,還不是全仗他叔是市委的領導!憑他那本事,當個股長都不合格啊!”

“哦,看來這次你真上不了啦?”父親有些失望。

“這事你就別操心了。上不上無所謂。干啥不是干?”二柱子勸父親。

“我一個農民,操心也是白操。都怪我沒本事!”父親說。

“哪能這樣說呢!要不是你從小收養我,我能當上治安大隊的隊長嗎?”二柱子安慰爹說。

父親吃了午飯后破天荒沒說回去。“好久沒進城了,我想看看城里變成啥樣了。”父親說。

“你回去還不是一個人,就在這里多呆幾天嘛!只是我工作忙,沒法陪你。”二柱子說,“全縣正在集中開展‘掃黃打非’專項活動。我們治安大隊忙得天昏地暗的。”

“不用陪,我自己去逛。”父親說。

當天晚上,二柱子接到舉報,說有人嫖娼。二柱子立即帶人前去,結果抓到的人竟是父親!

“你——!”二柱子臉色很難看。

“你啥子你!老子老婆死得早,搞個女人有啥不得了的?”父親沒正眼看二柱子,小聲地嘀咕。

“你這是違法的!”二柱子說。

“違法又咋啦!老子是你爹,不信你敢抓老子!”父親依然嘴硬。

“隊長,把他放了吧!放心,我們不會出去說的。”同行的小李說。

“不行,帶走!”二柱子說。

“隊長……”

“不要說了,聽命令!”

二柱子將父親帶回了治安大隊,按治安管理條例進行了處罰。

事后,這件事不脛而走。很快,就有報社記者聞訊前來采寫了一篇報道——《治安大隊長六親不認,父親嫖娼被罰》。報道一出,被媒體紛紛轉載,二柱子名聲大振,眾人對他贊譽紛紛。

不久,二柱子就被任命為公安局副局長。

一天,老家村上的張醫生找到二柱子,對他說:“你小子怎么不回家去看看你父親?”

二柱子說:“看他?!他把我臉都丟盡了!”

張醫生說:“你知道嗎?那天是你爹叫我舉報的!而且,你爹有病,做那事根本不行啊!他那是給你演戲哩!”

二柱子瞪大了眼睛,隨即趕回老家。

“你這是何苦呀?”二柱子問爹。

“你從小就被親生父母遺棄,無親無故的,我不幫你誰幫你?”爹咧開嘴笑了笑,“只要能幫你,我受再大的委屈也值!”

二柱子聞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琴聲 伍忠余

柳婆婆八十多歲了,照樣種蔬菜、喂雞鴨,照樣煮飯、縫補、漿洗,還可以挑半擔水,身體好著呢!柳婆婆頭發雪白了,滿臉皺紋,表情木木的,看不出喜怒哀樂,一副仿佛把世界看穿了、把人生看淡了的樣子。她無兒無女,無親戚無朋友,一個人住在山腰那間綠樹掩映的茅草房里。

柳婆婆不寂寞。她有她發明的琴。她的琴是一根扁擔和一個升子組成的。升子是一個臺形的木盒,是村民量米、麥的量具。把升子扣到扁擔上,一摩擦,琴聲就充滿了她的世界、充滿了整個山溝。民政干部要她去鄉里住敬老院,她不去。她說:“敬老院肯定不允許‘彈’這琴。”說著就“彈”給民政干部聽。民政干部聽著那琴聲,心里受不了,就默默搖搖頭,離開了。縣臺聯的干部曉得了她的事,前去關心,要給她上報刊和電臺發尋夫啟事。她說:“可能是死了。要不怎么不主動來信呢?”

柳婆婆不是本地人,她丈夫也不是本地人。那年仗打得厲害的時候,是她的丈夫和兩個士兵送她到這山溝里來的。他們來時的口音和穿戴都與這山溝里的其他人極不協調。她丈夫拿銀元買下了這間看山的茅草屋,還買了鄉親們的一些舊衣裳和日常用具。當她換去了那鮮亮的衣服后,鄉親們才看出她是個懷胎婆。

她盼望著仗打完了丈夫就來接她,可是他一去再無消息。后來,她有了兒子。后來,兒子生病死了。再后來新中國成立了,工作隊問她從哪里來、是做啥的。她說家在南京,父母、哥、姐都被日寇殺害了;她原來是小姐、學生,后來是太太。于是把她劃歸為“黑五類”,讓貧下中農監督著進行勞動改造。

其實誰都曉得她早已被生活改變了,但還是要她同其他“地、富、反、壞、右”分子一起進行義務勞動。不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總是堅決反對,于是干部、群眾判斷她思想仍然十分反動。在狠抓階級斗爭的年代,有覺悟高的人說她夜夜用升子摩擦那扁擔,是在與她丈夫發特務聯絡信號,便常組織群眾使勁地批斗她。她不敢說那是相思,是在抒發感情——說了別人也不懂,也不能理解。可任隨怎么批斗,她依然夜夜“彈”琴。有一天,她突然想到那聲音可以驅趕野獸,保護自己的雞、鴨,也保護周圍的莊稼。又一次的批斗會上,她就如此說了,這才保留下了用升子摩擦扁擔的權利。

縣臺聯幫柳婆婆登的尋夫啟示竟然有了結果。一個秋風蕭瑟的下午,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漢裹著山霧悄悄來到山溝里,徑直朝那間茅草屋走去。

柳婆婆正像制作工藝品一樣,認真且細心地把山草綰成一捏大一卡長的小把把柴,為的是方便把山草放進灶孔。

兩個老人對視了一眼,都認出了對方。六十多年了呀……

那老漢的嘴角抽動了許久,卻沒能喊出什么聲音來。

柳婆婆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襟前的草屑。臉上很平靜,很平靜,仍然一點也看不出喜怒哀樂來。

兩個老人慢慢地走到一起,久久地擁抱著,淚水濕透了對方肩上的衣服。

許久,只聽得柳婆婆“唉”了一聲,便沒了站立的力氣。老漢用力扶著,讓她慢慢蹲下,然后扶她坐到地上。他也跟著坐在那滿是雞屎滿是落葉的地上。兩人都不說話,只用那流干了淚的老眼久久地對視著,對視著……

夕陽下山了,柳婆婆掙扎著要起身去燒火煮飯,可是怎么也站不起來。他好艱難好艱難地把她扶到屋里的板凳上坐下。他要去煮飯,她不讓他去。她說:“你煮得來飯?還是坐一陣我去煮。”又說,“我有六十多年沒有給你煮飯了。”

然后,他們靜靜坐著,什么也沒說。他環視了一遍這間既做灶屋又兼臥室的屋子。他不好說什么。能說什么呢?

她想:只要相見了,這一輩子就圓滿了,比什么都好……

她終于還是又開口了,聲音很平靜。她說:“我想你的時候,就彈琴。六十多年來,我夜夜都彈琴……”她指著桌上那凹了口的升子和被磨損了的扁擔,說那就是她的琴。

她還說:“我把你的兒子養死了,你一定會責怪我,是么?”

他聽后淚水不住地流,急忙搖頭。

她也抽泣了一陣,又問:“你為何不把你寶島的兒女帶一個來,讓我看看?”

他起身跪到她腳下,摟住她的腿,說:“我沒有去寶島。我后來當了解放軍,和一個紡紗工人結了婚。現在離休了,就住在南京城……”

她聽后,仍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只是撫摸著他那雙瘦骨嶙峋、長滿皺紋的老手……

后來,她幾次要去煮飯,卻沒有力氣起身,只好讓他去學煮紅苕稀飯。他從來沒有這樣煮過飯,弄得濃煙滾滾,使得屋里的氣氛更加陰森悲涼。

再后來,她就去彈那琴。伴著炊煙,伴著山嵐,她把升子扣在扁擔摩擦著,摩擦著。那“嘰呱嘰呱”的聲音越響越急促,越響越沉重,讓他感到害怕,也讓山溝里的生靈都感到恐怖……

終于,她使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磨斷了那根扁擔,磨散了那個升子,然后跌倒在板凳下,就再也沒有醒來。他摟著她骨瘦如柴的軀體,“嗚嗚”地哭呀哭呀,耳朵里、靈魂中充盈著那琴聲……

說聊齋 劉靖安

在椏村,如果有人說到一件事,不管他說得多么繪聲繪色、多么真實生動,只要不是椏村人親眼所見,聽的人就不相信,還會來上這么一句:“你是不是‘說聊齋’喲!”首先聲明,下面這件事可不是“說聊齋”,因為,它就發生在椏村。

椏村后靠大山,前臨巴河。巴河下游,有一個小型電站。于是,巴河就成了一個湖。岸邊有一個斜坡。坡上,一條省道逶迤而去,通向山外的縣城。

這天,是周末,椏村上空,突然飄出一股子油味。

是柴油味!椏村人聳幾下鼻子,立馬就分辨出來了。其實,也不是他們的鼻子特別靈,是村里拖拉機多。

于是,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村里人都帶上家伙,一路飛跑,往湖邊去了。

湖,像一鍋煮沸的水。一個個碗口大的氣泡不停地從湖里冒出來;然后,一層棕褐色的油,就浮在湖面上,四下擴散。

天哪!我們這個湖,變油田了!岸上的人們放下擔子,提著桶,拿上瓢,手舞足蹈地下了坡,開始在湖邊搶占有利地形。

劉科人小,被大人們推搡著,擠到了最后邊。

劉科干脆不往前擠了,他知道再怎么用勁,也不是大人們的對手。他貼在大人們的身后,瞅準一個縫隙,像泥鰍一樣,一側身,就滑到前面去了。后面的王老石笑罵著,輕輕推了他一下,差點把劉科推進湖里。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蹲在了湖邊,排成了一條長龍。大家像是經過排練了似的,動作完全一樣:右手持瓢,左手扶桶,身子前傾,把瓢輕輕伸向湖面,輕輕按下去,將面上的一層油舀進瓢里,再直身,把油倒進桶里……

劉科和王老石挨在一起。

王老石動作熟練,看著劉科笨拙的樣子,說:“你爸呢,咋不來?就你這樣兒,怕掙不了幾個錢的喲!”

劉科不理他。他還在為王老石推他的事生氣。剛才那一推,著實把他嚇得不輕。

王老石笑了笑,明白了劉科的心思,說:“還生氣呀?放心吧,掉不下去的,我心里有數!”

過了一會兒,王老石又說:“你讀初中了,懂得比我多,你說說,如果我舀上十桶,能賣多少錢?”

劉科知道伊拉克戰爭,知道利比亞戰爭,還知道這些戰爭都與石油有關,便說:“現在一桶石油好幾十美元呢!如果是人民幣,應該有幾百元吧。柴油嘛,十桶,少說也要值幾千元吧!”

“真的呀?!”王老石眼睛里放出光來,手上的動作明顯加快了。

王老石的桶,是木桶,很大,一桶能裝五六十斤。他舀滿一桶,就和其他人一樣,提上坡;然后提著另一只桶,下坡,再舀,等舀滿了,再提上去。兩只桶都滿了,就挑回家,倒進缸里、盆里,再挑著空桶,到湖邊,再舀。

整整一天,椏村人往返于家與湖之間,心里像開了花,美妙得無與倫比。

夜幕,把山山嶺嶺全籠住了,也籠住了椏村。

劉科和細妹守在家門前,等著爸爸回家。

遠處,“突突突”的聲音響了起來,由遠而近,越來越大。這是拖拉機的聲音,從方向上判斷,應該是爸爸回來了。前不久,劉科家借錢,買了一臺拖拉機。爸爸每天開拖拉機到鎮上的建筑工地去,拉些活兒,掙些錢,供劉科和細妹讀書。劉科的媽媽,已經病逝一年多了。

劉科和細妹身邊,有五個盆、四只水桶、一只大黃桶,裝滿了從湖里舀回來的柴油。從屋里透出來的燈光,照在盆里、桶里,油油地亮。

真的是爸爸回來了。劉科站起來,迎了上去。

爸爸停好拖拉機,走到門前,驚得停下了腳步。

劉科指著那些盆啊、桶啊,自豪地說:“這些柴油,夠用好幾個月了!”

“哪兒來的?”爸爸問。

劉科就說了湖里冒柴油的事,還說:“如果爸爸你今天在家,可能比他們搶得還多呢!”

“湖里舀起來的?那是水啊!能用嗎?”爸爸搖頭。

“能用啊。王小武他們家試過了。”

“能用當然好,那可是幾千塊呢!”

這時,站在劉科旁邊的細妹突然說話了。她說:“爸爸,湖里真的能冒柴油嗎?他們都這樣說,我不信。”

“管它的!只要能省錢,能賺錢,就行。”

“不嘛,爸爸!你說說,湖里的油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嘛!”細妹拽著爸爸的衣服,不依不饒。

爸爸撓了撓后腦勺,自言自語:“是啊!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撓了半天,沒有答案。沒有答案,細妹就要了爸爸的手機,一邊玩兒去了。

這天,椏村的夜晚,與往常不同,多了熱鬧。

第二天,劉科才知道,原來村里有拖拉機的人家,把其他人家的柴油全買光了。王老石賣的錢最多,一千塊。

臨近中午,椏村來了一群人,有的還穿著制服。他們來村里,是了解湖里冒柴油的事,還說這涉及到一樁重大的交通事故。

村里人一聽這話,知道發生大事了,就像統一了口徑似的,都說:“沒這事!沒這事!湖里哪能冒柴油呢?”

一個穿制服的拿出一個微型錄音機,一按,一個聲音就響起來了:“叔叔,我們湖里冒柴油了。湖里怎么會冒柴油呢?我不信……”

那是細妹的聲音。

細妹讀三年級。昨晚,她想知道答案,就用爸爸的手機撥了110。

還有兩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事隔三天后,很多的人、很多的吊車,從河里打撈出了一輛車——一輛油罐車,司機早已身亡。

二是事隔三個月后,村里所有的拖拉機全都報廢了。劉科爸黑著臉,把那些盆啊、桶啊踢得滿屋子打滾。劉科站在旁邊,不敢吭聲。

副區長 王孝謙

老伍當鄉長的時候,與縣上還隔著個縣的派出機構——區公所。鄉長只是個股級干部,而副區長是副科級干部,區公所的副區長能管鄉長。從鄉長調任到副區長,當然是提拔了。

機會說來就來了。作為省上確定的機構改革試點縣,縣上也想試出點名堂,恰巧就在老伍所在的區試點,公推公選副區長一名。區長親自打電話讓老伍去報名。結果,全區七個鄉鎮,有六個鄉鎮長和三個黨委書記報了名,再加上區民政干事,一共十個人競爭一個副區長位子。

老伍的精神被搞得很緊張。他一晚上便做了三個夢:一夢晴天打傘:二夢墻上一把草;三夢小姨子沒穿衣服。大惑不解,便上千佛寺請教高僧。高僧聽后說:

“晴天打傘,說明你多此一舉;墻上一把草,風吹兩面倒,說明你所托之人不牢靠;小姨子沒穿衣服,與你何干?”老伍聽后覺得想當副區長是沒希望了,于是臥病不起。老娘來探望,問明情況后,一拍大腿說:“小子,你這次肯定成功!晴天打傘是雙保險;墻上草說明你左右逢源;小姨子沒穿衣服,我還不了解你啊,肯定上啊!”老伍一聽,太有道理了,于是振奮精神,積極參加角逐,如愿以償當上了副區長。老伍常與人說這件事給人的啟示太大了:有什么樣的想法,就有什么樣的未來啊!

當了副區長的老伍,對鄉鎮領導就可以隨便發號施令了。那年九月,我被臨時抽調到縣種植業結構調查課題組,正好負責老伍所在區的相關調查工作,老伍又恰巧分管農業和農村工作,我和他便有了直接接觸的機會。那天我們一行人到豆子山鄉搞調查,午飯時鄉長說縣上有規定中午不喝酒,于是兩桌人便端起飯碗直接吃飯。老伍不高興了,叫鄉長拿酒來。鄉長面露難色,說怕違反規定受處分。老伍一拍桌子:“今天我說了算!哪個給你處分?不準喝酒,沒有說不準喝飲料噻!你把酒灌到飲料瓶里拿出來,哪個會說是酒?是不是?”鄉長說:“好!好!還是區長高明!”

一高興老伍就多喝了兩杯。下午一行人步行上楊家山搞調查,老伍軟著身子,走一段路就倒在路邊躺一會兒,幾經催促才起身又走。如此反復,到楊家山村時已至傍晚,工作是無法開展了,就直接在農家吃晚飯。老伍還是照樣喝酒,邊喝還邊罵鄉長不知天高地厚,不尊重他這個副區長。鄉長見老伍醉醺醺的,也不好分辯,便端了杯子碰了一下老伍的杯子自己干了,就算是賠罪了。到了該睡覺的時候,回鄉上是不可能了,村里又沒預計那么多張床——那時賓館還沒辦到村里去,要過夜只能住農家。老伍把鄉長、村長叫過來,嘀咕幾句,指指我,然后說:“我隨便睡,但一定要把縣上的同志安排好!”于是村上緊急行動,搜羅鋪位。我被安排到旁邊一戶農家住宿,住的是那家為兒子結婚準備的新房。新媳婦后天才過門,我反而成了入住新房的第一人。我那時還沒結婚,也不懂什么規矩,就按他們的安排住下了。后來有人分析說我運氣好,搶了別人的先,事業會一帆風順。

這次接觸,讓我覺得老伍有個性、為人做事也耿直,我倆便成了朋友。

后來體制改革進一步推進,把區撤了,縣直接管鄉鎮,鄉鎮長就比老伍這個副區長高半格了,區公所也成了一個鎮的辦公地點。老伍當不成副區長了,又沒機會再去當鄉長,便等待縣上另行安排工作。有一天老伍約我喝茶,征求我的意見:組織部找他說其他位子沒有了,他只能在食品總公司和酒類總公司中選擇一個當副總,問我選哪個單位。我隨口說:“兩個都是國有公司。你喜歡酒,不如就去酒類總公司吧!能夠選擇自己愛好的事來做也是一種快樂啊!”老伍點點頭,又說:“當初真不該上,不該聽老娘的!按高僧的說法繼續當鄉長,如今還能保個正科級。”我無言。后來老伍當真就選了酒類總公司,聽說工作起來還很認真,經常深入基層到各酒廠調研,也常常喝得爛醉如泥。

后來縣上成立貿易局,豆子山鄉長調回當第一任局長,而酒類總公司直屬貿易局管轄,老伍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他打電話給我說:“唉!兒子管老子!這下日子怎過呢?”沒等我答話,他就掛斷了。

再后來,酒類總公司、食品總公司等國有企業均負債累累,無法運營了,縣上便開始對國有企業實施改革。這樣一來,老伍的位置又懸起了。貿易局局長親自找老伍談話,喊了幾聲“老領導”之后說:“現在要提拔的話,你的年齡不行了。企業又是不講級別的。你現在最好的安排是到貿易局當個副科長,但雖為副科長卻只是個副股級干部,因我這個貿易局局長也只是個科級干部。老領導斟酌之后回個話,我們好做方案。”老伍睜大眼睛瞪了局長半分鐘,沒說一句話,然后扭頭就走了。

結果老伍連副科長也沒撈到。他被調到貿易局當了個一般工作人員,搞點內務收發,總算保住了公務員身份——這還是縣上特別開的口子,畢竟老伍當過副區長啊!有一次老伍碰到我,說:“老弟,你給評評理!有道是‘有什么樣的想法就有什么樣的未來’。我有那么多想法,怎么就沒有一丁點理想的未來呢?”我只好說:“改革勢不可當,我們都要面對。禍福難料啊,知足常樂吧!”后來,有幾個從鄉鎮長任上到縣城管局、交通局當局長、書記的老兄相繼因貪污受賄進去了。老伍找到我說:“你老弟說得對!禍福難料,說不定我到了那些部門也會犯事。”

改革繼續推進。某一天,上面下了個通知,將縣改為區,副縣長也就叫副區長了。老伍先還樂呵了一陣,后來一打聽:此副區長與彼副區長差得太遠了,副區長比副縣長還高半格,現在的副區長是正縣級干部了。

不久我被提拔為區工商聯、商會會長,水漲船高,級別便也是副縣級干部了。這次是我約老伍喝酒。一段時間不見,老伍著實老了一頭。在酒家大廳靠窗的小條桌邊,我端起酒杯激動地說:“伍區長,我敬你一杯!是你在楊家山時給我帶來了好運!來,干杯!”旁邊的兩個女服務員聽我叫“區長”,都投來敬仰的目光。一會兒,女老板款款而來,遠遠地就嚷開了:“哦喲,王會長!你是我們民營企業的娘家老大,怎么能坐大廳呢?這是新來的區長吧?失敬失敬啊!”女老板說著,就叫服務員把酒菜搬到了雅間,并舉起酒杯分別與我和老伍各喝了兩杯,又叫服務員各敬了我們一杯。女老板離開時丟下一句話:“今天算我請客,二位領導慢用!”

老伍和我都沒來得及開口答話,已被灌了好幾杯。不過,老伍一直滿臉堆笑——這回別人真的把他當區長看待了。

投訴 曾明偉

圖書館來了個農民,是個中年漢子。他走進閱覽大廳,一臉好奇。然后,他走到服務臺問工作人員說:“大姐,這里看書,要錢不?”

工作人員微笑著回答說:“不要錢。我們這里是開放式服務。”

中年漢子很滿意這樣的回答。在工作人員引導下,他走向報刊閱覽區,拿起一架報紙……

一個小時后,我正在辦公室,一個老讀者來找我投訴。

“那個乞丐,你們應該把他攆出去!”

這是一位老人,是我們這里的常客,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也是一名知識分子。我很吃驚他會說這樣的話。

“你……指的是誰?”

“那個農民,今天剛來的。”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誰:“可是……在圖書館,無論是國家領導,還是流浪漢,都有讀書的權利。在這里,他們是平等的。”

“我不是不要他讀書。我是說他很臟,影響我們看報。”

“臟?”我有些疑惑。

“他占了我位子,還隨地吐痰!他衣服很舊,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污染了空氣……”

我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說我會找那漢子談談。

中年漢子略顯惶恐地被叫進了我的辦公室。歲月的滄桑已在他臉上刻下了溝壑。

我遞上一杯茶水說:“您是今年以來光臨我們館的第一萬八千名讀者。我代表圖書館,謝謝您!”

“這個也要謝嗎?”

我說:“當然!圖書館是大眾的,每個人都有使用的權利。如果沒有讀者來,是我們工作的失敗。”

“可是我很臟,還吐痰……我就這樣子,你想怎么著吧?”他衣著寒磣,但有一顆倔強的頭顱。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我們沒有干涉別人生活的權力。我只想跟你交朋友。”

他放松了心情:“我以前生活在山區,搞城鄉統籌和城市一體化建設后,才進城當了居民。雖然城市比農村好,但我知道我有很多壞習慣……我改不了!”

說到這里,他把腳踩到面前的茶幾上,干咳一聲,隨口向地板吐了一口痰。潔凈的木地板馬上多了一個“亮光點”。

他見我盯著地板,不好意思地說:“習慣了。把你地板弄臟了。要不,我擦?”

我趕緊說:“沒事沒事!我自己會處理。你繼續說。”

“我們農民在城里頭生活太難了,沒有專長和技術,找工作不容易,所以我就想到圖書館來學點東西,省得別人說我們沒文化……”

我明白他的苦衷。

我什么也沒說,讓他走了。

第二天,那個老讀者又來找我,面帶慍色。

“那個農民,為什么還沒被攆走?”他質問我。

我在辦公桌后抬起頭回答:“我跟他談了,但他不肯走。”

“為什么不走?”

“他說……他說,他要一百塊錢。”我想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借口。

“我給他一百塊!”

“不是一百塊就能解決問題,是每天一百塊,直到他不在這個世上為止。”

“一個農民,憑什么?”

“他說錢是有價的,知識是無價的。他說你不喜歡他讀書,是剝奪他讀書的權利,所以他要你賠償他損失。”

“什么混賬邏輯?!”老人得我就坐不得?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將來都會老,我們都會需要人來照顧。其實,老人就像我們父母一樣,除了尊重,更需要像小孩一樣去關心。你有一分付出,歲月會給你三分的回報……”

“這些道理我都懂!如果是你求我,我會答應。”

“為什么?”

“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欣慰地笑了。

第三天,老人又來找我。他說:“那個農民雖然把位子還給我了,但他挨著我坐,影響我的閱讀心情!他身上始終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我說:“也許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經歷不同。你能不能試著與他溝通,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你的一言一行就可以影響到他。”

“不可能!他又不是我兒子!”站了起來。

“沒辦法,他是這樣認為的。”

老人在我辦公室里踱了幾步,最后讓步說:“要不……他不要占著我的位子好不好?那是我的位子,還給我行不行?”

我說:“行!我去商量商量。”

我又喊來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和老人在走廊擦肩而過。我看出他們眼中都有著對對方的不屑,還有一種相互間的漠然傲視。我不由笑了。

我說:“那位老人,想與你換下位子。”

中年漢子說:“不換!他坐

“你把他當一回兒子,試試看。你不會吃虧,就當白撿了一個兒子。”

“這……”

老人半信半疑地走了。

后來,老人與中年漢子再也沒來找過我。

最終,他們成了好朋友。

景區是這樣誕生的 駱駝

米小米走在小道上。米小米覺得很無聊。正午的陽光將米小米的影子濃縮到地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圈。

米小米口干舌燥。口干舌燥的米小米突然感到:一杯水,一口水,哪怕是一滴水,此時是多么的重要啊!他環顧四周,很想找到一處水源。可這光禿禿的山上,去哪里找水呢?

米小米忽然想起自己小學時學過的一篇課文《一只烏鴉口渴了》。他無奈地笑笑,此時,自己多像一只口渴的烏鴉。烏鴉都能找到水,而自己呢?自己連一只烏鴉都不如啊!覺得自己連烏鴉都不如的米小米抬起頭來,他真的想找到一只烏鴉。可米小米的希望僅幸存了幾秒,迅即被失望徹底打碎了。這光禿禿的山上,不要說烏鴉,就連在當地最賤的麻雀,也多年未見蹤影了。大片的樹林被一砍而光,鳥獸們能去哪兒安家呢?米小米摸摸自己褲兜里的那幾張紙幣,莫名其妙地嘆息了一聲。這是米小米賣掉自己家屋前那棵大柏樹的錢。米家山窮,有地無田,鄉親們常年只能在小塊的地里種點土豆、紅薯維持生活。前些年,一條公路修到了米家山,聽說,是有人看上了那些百年老樹。能將傻呆在山上上百年的老樹變成錢,是米家山人沒有想到的!大家掄起鋸子、斧頭,滿懷激情地奔大山而去。因了這些樹木,米家山人的生活好像加了蜜糖。人們嘗到了甜頭——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啊!人們便更加激情滿懷地奔大山而去了。

起初,人們只砍百年以上的大樹;漸漸的,幾年生的小樹,也倒在了米家山人的斧頭下了。

米家山慢慢變成了一片禿山……

鳥獸散了,干旱來了,山洪發了,莊稼沒了。米家山人便陷入了更加困苦的生活。

米小米突發奇想,要是有滿坡的綠樹、成群的鳥獸,該有多好啊!突發奇想的米小米感覺有點困,慢慢倒在了光禿禿的山坡上……

米小米回到了自己的童年,看到了老虎、猴子和野雞……這些野物圍著米小米,唱啊,跳啊。米小米忽然變成了一只狐貍,在老虎的旁邊上躥下跳,大家此時也不顧老虎的威嚴,指著米小米的鼻頭大罵。起初,米小米只看見無數張嘴張啊張的,像看一場無聲電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令米小米渾身顫栗。野獸們用不同的聲音喊出的卻是同一句話:“還我們家!還我們家!”無數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就像一列長長的火車,轟鳴著沖向米小米的耳道……

驚醒后的米小米看了看四周,太陽早已偏西了,鄰居吳二法牽著那頭老黃牛走過來了。吳二法朝他張了張嘴,過去了。兒子米小麥放學后走過來,張著嘴說個不停,可米小米啥也聽不見。

米小米聾了。

聾了的米小米只好去看醫生。醫生的話米小米也聽不見。讀過幾句書的米小米便與醫生在紙上一問一答起來。米小米將自己在山坡上夢到的一切寫在了紙上。

第二天,米小米夢中的一切很快在米家山傳開了。那就是,米小米在山上看見了老虎、猴子,還有好多野獸。不久,鎮上來了人,找到米小米,拿著米小米寫給醫生的那張紙,問他是不是真的,米小米認真地點了點頭。鎮上的人帶著滿臉驚詫,匆忙離去了。沒幾天,縣里的人同樣拿了那張紙,問了他同樣的問題。米小米想:這些人簡直是莫名其妙!自己一個夢,管他們屁事,還這么大驚小怪的!米小米下定決心,以后誰再問他什么,他就只是點點頭應付了事。

不久,寂靜的米家山熱鬧起來了。市里、省里的人又拿著米小米寫給醫生的那張紙問他,他依舊認真地點點頭,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沒多久,兩只黑色的“大鳥”飛向了米家山,在光禿禿的山上拉著長長的“屎尿”來來回回飛了大半天。縣里的大卡車也來了,拉了幾十車樹苗,還拉了幾十車人。車上下來的人將那些樹苗栽在了山上……

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米小米而今已成了“米老米”了,聾了幾十年的耳朵也奇跡般地恢復了聽力。他整天坐在米家山自然保護區大門口,盡門衛的職責。米家山成為省級自然保護區以來,就熱鬧起來了,每天都有上百人來這里觀光游玩。

只有年近八旬的“米老米”知道,是自己當年的一句謊言,讓米家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心滿意足的“米老米”再怎么做夢也沒有想到,2007年初春的一個夜晚,在他米家山自然保護區門衛室的火爐旁,一個作家僅用了一小壺白酒、半斤花生、幾根紅薯和無數甜蜜真摯的語言,就盜走了他埋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

鄭佳好的春天 周仁聰

離年關,只有五天了。

大街上無處不是張燈結彩,寒冷的天氣也因了這些燈和彩而顯得暖意融融。鄭佳好便在這寒冷的夜晚行走在仿佛充滿暖意的大街上,步子是那樣急匆匆。

漸漸地,他遠離了喧嘩的大街,遠離了那暖意融融。前面的路越來越靜也越來越綠樹成蔭,似乎前方便是沙漠里的綠洲、鬧市里的凈土。

這便是香頌園別墅了。里面雖然也有節日的氣氛,但更多的還是高貴與寧靜。

這就是所謂的“貴族小區”?鄭佳好的眼眶有些濕潤,心底里涌出一股淡淡的酸楚來。

這個從農村出來的小伙子,畢業于一間還算名牌的大學。當年他考取大學那一刻,全村的人為之振奮。一輩子生活在村里、最遠只去過縣城的父母,臉上更是有了太多的光彩。那是怎樣的一種光彩啊!鄭佳好是帶著全村人的希望,靠著父母養各種牲畜換來的錢,念完了大學的。本以為出來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可現實是殘酷的。他先后去了好幾家公司,都因經驗不足、專業不對口而不得不離開,到最后,連生計都成了問題。鄭佳好很清楚,他想要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里生存下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后來,他應聘進了一家銷售保健品的公司。公司雖然主要是靠銷售提成,但多少也有些底薪,這至少讓他的基本生活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在香頌園別墅門口,鄭佳好被保安攔住了去路。保安的神情有些盛氣凌人。這里的保安很精明,他們可以一眼就判斷出來這里的人的身份。別墅的業主先不提,只要是來這里的客人,大多都開著豪車。當然,平時也有一些送家具的、收廢品的,只有業主事先通過物業管理中心的監控通知保安,那些人才會被放行進去。鄭佳好既不是送家具的,也不是收廢品的,更不是開豪車的,所以保安的盛氣凌人很理所當然。

“你找哪家?”保安的眼睛是從上往下看的。

鄭佳好說:“我找羅振華董事長。”

“他住幾棟?”

鄭佳好說:“我不知道。”

“連幾棟你都不曉得,你還來找人?”保安的語氣有了明顯的嘲諷。

鄭佳好在心里暗暗罵著:你他媽的狗眼看人低!等老子住上別墅的時候,你來給老子看門老子還不要呢!

他強壓住心里的火氣,遞過去一支煙:“我是他的員工,我有急事找他呢。”

保安看了看煙的牌子,往耳朵上一夾,轉身走進保安室,撥通了可視電話,然后又伸出頭來問:“羅董事長問你叫什么名字?”

鄭佳好說:“你就說是銷售部的鄭佳好。”

保安說:“你進去吧。”并用手指了指方向,還告訴了他羅董事長住哪一棟。

鄭佳好就沿著標志,走在了光線不太好的小徑上。這是一個標準的貴族別墅區,據說里面住的不是企業家就是大貪官。第一次走進如此高檔的小區,鄭佳好心里除了酸楚就是悲涼。他想起了父母,想到他畢業出來這么長時間,連自己的溫飽都解決不了,何談去孝敬年邁的父母啊!

眼前就是羅董事長住的別墅。一個偌大的庭院,一幢三層高的房子,每一個房間里都透出安靜而祥和的光。鄭佳好聽見了院子里汩汩流動的水聲。水聲是從一座假山上流下來的。按響門鈴,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年長的男子。鄭佳好問:“大伯,我怎么稱呼您呢?”男子說:“我是這里的門衛兼花工。你就叫我‘老張’吧!”走進院子,鄭佳好才發現這個院子真的太大了:左邊是各種花草樹木,右邊種著青菜和蘿卜。

跟著老張進到屋里,羅董事長正和妻兒在看電視,鄭佳好趕緊作自我介紹:“羅董,您可能不認識我。我是銷售部的鄭佳好,才來不到半年……”

羅董事長揮揮手說:“坐吧。”

鄭佳好說:“不坐了。我來主要有一件事,就是我今天在數我的提成款時發現多了一百元錢,不知是不是財務上的人因為忙數錯了。因為是回到宿舍才數的,所以就及時趕過來了。財務上的人都下班了,我明天又急著回老家……”

鄭佳好的話還沒說完,羅董事長瞪大眼睛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會樸實到這種程度。羅董事長幾步走過來,握住了鄭佳好的手,說:“多好的小伙子啊!這一百元錢不用還了!你這種精神就讓我感動不已了!我們公司需要的就是你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啊!”

羅董事長拉著鄭佳好坐下,并吩咐保姆給鄭佳好倒來水,主動問起了鄭佳好的家庭情況,還問鄭佳好是在哪個學校畢業的。鄭佳好小心翼翼地回答完之后,執意將那一百元放在茶幾上,說:“不該我的,我一分也不會要。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啊!”

鄭佳好起身給羅董事長一家告辭。羅董事長親自將鄭佳好送到大門口,并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前途無量啊……”

那一刻鄭佳好眼里竟浮起些許水霧來。

鄭佳好被人事部通知去談話,是在春節后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的經理說:“小伙子真不錯啊!才來不到半年時間就被董事長親自點將了!”

鄭佳好當上銷售部經理后,努力工作,全公司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整個公司的業績也在不斷上升。兩年后,鄭佳好坐上了公司總經理的位置。

之后,鄭佳好有錢了。那些錢里,當然也有通過不太光彩的手段從公司里弄來的。他悄悄買了郊外的別墅,并將在鄉下的父母接了過來。

五年后,鄭佳好娶了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子做老婆。那正是一個春天,婚禮當天,羅董事長親自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并在會上說:“佳好是最有前途的員工,也是公司最忠心的忠臣。”

鄭佳好喝得酩酊大醉,在美麗嬌妻的攙扶下進了洞房。

鄭佳好對新娘子說:“老子也住別墅了!老子也有這一天!你知道嗎?這些都是老子用口袋里一百元錢換來的,那是老子自己的一百元錢……”

新娘子聽得一臉茫然。

等戲 石建希

老了,村莊老了。

通向山外的公路上,昨夜鋪下來的薄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顯得有些泥濘。還沒有文宣隊車子的影子。老崔回轉身看了看西河:瓷磚貼面的樓房,三三兩兩散布在寬闊的河水兩岸。他突然覺得村莊老了。蒼蠅也愛熱牛屎。年輕人去了熱鬧的山外,帶走了村莊里面絕大多數的聲音,村莊便如銹死的鎖頭,靜了下來。

昨天鄉上來電話了,要下來慰問演出,是縣上的文宣隊。好多年沒有來過了。要擱早些年,那時一到農閑就會有十里八鄉的文宣隊四處走動,來熱鬧熱鬧了。現在村里沒有人來接這檔子事情了,心里有點透亮的人都走了。后來鄉上不知道是誰想起:“那老崔早年不也是文宣隊的嗎?這個事情就找他了。對了,現在都時興互動了,可以安排他

上個合唱。到時候錄像出來一放,呵呵……”

老崔喜得一天沒有歇下來——秋辣子還越老越紅了。他趕緊張羅起來。其實也不用急,村里就剩十來戶人了,不是兄弟就是表親:哪怕沒瓜葛著親親戚戚,也都好說話了;再說都許多年不見文宣隊了。

今天早上鄉上來電話,說人家午飯就不來吃了。昨天在鄉上的演出太火了,今天中午鄉上一定要請文化下鄉的演出隊吃酒,聊表敬意。老崔急了:“怎么能不吃飯呢?這不是看不起人啊!一家人準備兩三個家常菜還是做得到的。”鄉上說:“瞎扯!如果不是考慮到這次演出的意義,演出隊根本就不來了。鄉上的楊百萬準備自己單獨請他們為大家再演一場,他們都沒有時間。”

不吃飯。老崔搖頭。早年的文宣隊是走到哪兒就在哪兒吃飯啊!那個熱鬧哦!老崔想想都覺得心暖暖的。老崔的老伴兒就是他在文宣隊演出時找回來的。那時候除了團里規定的演出角色之外,老崔最喜歡敞著天生喊山的嗓子喊號子、唱山歌。

老崔覺得嗓子有點發癢。還記得當年看見老伴兒在對面山坡上走過時,老崔馬上就吼了起來:“春風吹得菜花黃,河邊站個幺姑娘。天生一個荷包嘴,東張西望要過江。你要過江做啥子?細對哥哥說端詳。要是去找當家漢,我就是個好兒郎。越唱越美心頭亮,為啥幺姑不開腔?走攏一看嚇一跳,她媽是我老板娘。口干舌燥枉自吼,吼了半天夢一場。”

老伴兒前年患病走了。老崔望著山梁子,心有些涼。這么多年來,哪里見過文宣隊來?何況還是一個這樣寒冷的日子。難不成是昨天自己聽錯了?可是怎么回去對那些等在曬谷場的鄉親說?大家都等著呢!日頭站在山尖尖上了,文宣隊還是沒有來。老崔掏出手機給鄉長打電話,鄉長沒接。老崔知道不能等了:大家都沒有做晚飯,都等在曬谷場哩!老崔往回走。誰會來?這不好的路,這大冷的天!“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中,老崔心涼得緊,好似一堆剛燃過的炭火,被風揚起,呼啦啦地迸發出光熱,倏地陷入更深的冷寂。

突然,腰間響起手機鈴聲,是鄉長來電話了。原來是車子在半道拋錨了。狗日的這個山路,連著村莊一起廢了!鄉長在那頭用手指敲著話筒:“不,不,肯定來!這個死冷的天!任務呢!你要是沒有組織好人,是對不起這些上面來的名演員啊!”

文宣隊跟著老崔的腳窩子就來了,喜得滿村莊的人手忙腳亂。十來戶人的村莊,比文宣隊的演員多不了幾人。不過西河倒是活泛起來了。好不容易剩下的幾個娃娃在地上跑來跑去,放起了鞭炮。

鄉長說:“你看,你看!來得是時候吧?這個老村一點生氣都沒有!”

文宣隊架起自己帶來的各種“長槍短炮”。真是周到!他們連戲臺上的標語都自己準備好了。

老崔靜了下來,坐著看演出。

領導講話。

大家鼓掌。

一個個節目,大家一次次鼓掌。每一個節目都是一樣的掌聲。

鄉長拍拍老崔的肩頭:“你不是咱們老文宣隊的隊員?歌唱家準備喊你和他互動一下,一起唱歌。你嗓門大,吼起來哈!昨晚告訴你的那個《我的太陽》,你會嗎?”

“《我的太陽》?《我的太陽》?外國歌嘛……”

“你會不啊?不需要你主唱,你就跟著歌唱家哼哼就可以了。這個是多大的機會啊!你快去準備下!”

老崔趕緊跑到旁邊,把早就準備好的印泥掏出來。這個是他昨天晚上從生產隊那堆雜亂的報刊里面翻出來的,用開水發了半夜,看看還行。結果老崔化好妝一出來就是滿堂大笑——老崔的兩團腮紅就像猴子屁股。歌唱家像拉著小孩一樣,把老崔拉到舞臺正中。老崔全身發抖。歌唱家的聲音在村子里流淌:

啊 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

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氣令人精神爽朗

啊 多么輝煌燦爛的陽光

還有個太陽比這更美

啊 我的太陽

那就是你

啊 太陽 我的太陽

那就是你

老崔站在臺上,嗓子也像村莊一樣銹住了,就剩下牙齒捉對廝殺。當然,這并不影響掌聲更加熱烈地響起。

在老崔的深深自責中,鄉長“咣當”一聲關上了文宣隊的車門。天快黑了,車再不下山,會很不安全。老崔站在山梁子上看著車屁股吐著一溜白白的煙走遠了,覺得鼻子發酸,胸里有股氣在涌動,頓時高亢的聲音劃破長空,劃過群山:

眼望那個青山呀,哎嗨

親親,霧呀霧沉沉

難活那個不過呀,哎嗨

親親,人想呀那個人

哎嗨哎嗨嗨

咿呀那嗬嗨,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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