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夏天的某個傍晚,東海上一座海島的一隅。我獨自靜坐著,等待落日的輝煌將我和海島一同融盡。
夕光由艷黃轉為褐紅之后,藍色的海岸、嶙峋的島礁、波動的海水,這一切都轉瞬被黑暗籠罩。四周隱伏著神秘的氣息,而我竟油然而生身處旋渦的感覺,整個人似乎陷入了某一個地方。
天色轉黑之前,一個男人背著畫夾走過我的身旁。聽他的口音,是從內陸來的,踏上這個島嶼來寫生。他說著話,伴著幾個友好的手勢。我們一直聊到對方的神色朦朧起來,而瞳仁因為興致太高而像燈光一閃一閃的。他問我:“陸地上還有比這海島更荒涼的地方嗎?”我利索地回答他:“沒有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他一直注視著眼前越來越模糊的天空。看著他的身影慢慢地走遠、縮小在夕光中,我尋思著:藝術家們天南海北地尋找,究竟是為了什么?
或許,所有的謎底都在這海島上盛著,所有的靈感之花都會在島上盡情地綻放。海島能升華所有的智慧,從開始到結束。耳邊掠過荷爾德林的一句哲言:“在人心浮躁的時代,一座島嶼無疑是靈魂的最好棲息地,它是某種來自大自然的暗示。”凡人用激情和高亢的嗓音贊美海洋和一座島嶼之時,哲人已經開啟并運用智慧。思想的君臨使島嶼漆黑一片,一個思索者的心靈就是一座島嶼。在廣闊的水域之中,島嶼是獨善其身的:島嶼的有限和無限同在,島嶼的孤立和永恒并存。只有這種心智才能變成一支美麗的筆,將生命定格在紙上。對島嶼的感悟說明了荷氏的心靈永難歇息。心若是歇息了,就無智慧可言了。島嶼,顯然棲息過許多藝術家,比如有個叫做“薩藤”的美國女作家。我很少提起她,但她永在我心中。就是這么一個藝術、純粹的女性,曾經在西半球的一座孤島上久居,創作出了許多經典作品。還有一位音樂家,他在一座島上找到了天籟之音,于是,他為島嶼配樂,寫出了恢弘的旋律。那就是德彪西,以及他磅礴的《大海》樂章。
屹立在島嶼上,生命的美妙帶有某種終極的意味。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海濱的礁石旁倚著一個女人。女人的身體似一尊柔美的雕塑,眼睛似一盞明燈。她凝望著遼遠的天空,把心底的熱望一絲絲送入空中。或許不少人到過海島,也在島上仰望過蒼穹,但只有薩藤完整地表達了它們,并如此貼切。
生命是應了某種召喚來到世間的,還會應了另一種召喚絕塵而去。我數次抵達這座海島,吸引我的是某種神秘的氣息。如果我有一天疲倦得再也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我想我會魂歸島嶼,實現與它的最終契合。
一輪紅紅的月亮從夜紗中探出頭來,安詳地望著我。在靜謐的海島之夜里,濤聲呢喃,清風徐拂,我似乎睡著了。恍惚間,我看見一個俊秀的女孩身披白紗在海岸邊臨風起舞。她紅潤的臉龐微翹著,仰望著蒼穹。此時一顆顆星子露出了頑皮的臉。島嶼被照亮之時,我聽見“嘰”的一聲脆響,好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觸動了機關。我明白這是一場夢境,我努力維持著這種狀態,不讓自己醒來。而后,女孩轉身變成了男孩。比女孩更玲瓏可愛的男孩手持一支大筆,在一條白練上書寫著什么——遠遠地看去好像是“普度眾生”吧。細細想來,這是我此次初上島時見到的情景。我曾經站在青青的石階上唱著一支老歌,我的憂郁大概是在那兒丟失的。
風聲漸漸大起來了,是不眠的海風在吹拂著。想伸手抓住些什么,但除了我自己,周圍什么都沒有。海風裹挾著水汽布過我的身體,彌漫著一股暖意。我的眼眸終于在海島之夜睜開了,透亮透亮的。
記憶中,在其他地方,靜寂是種空虛;而在海島上,靜寂意味著“有”,是一種本源。此時,月亮正從靜寂走向圓熟,她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我。平時,我若在夜間散步,即刻會注意到月亮和星子,但那時的星和月是存在于我之外的物質:此時此刻,它們已進入我的身體,正溫柔地浸潤著我的五臟六腑。
一直以來,我被分裂成兩種狀態:肉體承受著日常生活帶來的壓力,靈魂卻在高空飛翔。對于亙古的蒼穹來說,一個漂泊者就是一個旅人,他向往這里已經很久很久。匆匆行走的心一接收到來自蒼穹的致意,剎那間,內心的煩躁就消失了,曾被掠走的寧靜祥和得到匯聚、提升。塵念拋入大海,向往升上天堂。
記憶里,我已經遠離了詩意棲居的狀態,很少留意頭頂的蒼穹。被水泥森林切割和強光污染的天空灰蒙蒙的,“今夜星辰”變成了一種奢望;而海島上的天空才是純凈的天空,是給我安慰和啟蒙的天空。在陸地上感覺窮途末路時,這片天空給了我一瞬的豁然開朗;當殘酷的現實把我折磨得無限疲乏時,頭頂的天空給了我游刃有余的境地。天空是一片凈土,它以寬大為懷,任由我們釋放憂悶、化解哀愁。
那一夜,我仿若見到了海島上的先人、上天指派的開拓者。那是一些游魂,與海島為伴,在海島夜色中漫游。在星空朗照下,精神游離于肉體之外,卻比肉體更活躍了。回到塵俗的生活后,我驚覺自己在海島上的那種澄澈心境蕩然無存。那時,我看到的似乎只是海島上的某些幻影?或許,對海島的感受,只是緣于自己情感的沸騰?
一座島嶼和整個海洋,一顆星子和整個天空,這些都和諧、模糊著。一切的宿命都來自于某種提取——從動物群落中提取了人;從整體中提取了一個;而黑夜似一只無形的大手,從人的肉體中提取了精神。想來唯有黑夜,才能使一個人完全還原為本真狀態。
靜坐島邊,冥冥之中有一種樂音在傳唱。它唱給海島的有緣人——笛福、高更、薩藤……這難以形容的感動,使我在瞬間領略了內心的全部。我緊緊偎依著島嶼,向遠遠的星空投去深情的目光。我靜候著心的平和,等待著靈與肉的和諧。
唯有心懷大愛或大悟的人,才能在一座島嶼上留守。住在島上,是順從一種心境;撤出島嶼,則是順應了命運。人一旦從海島出走,就再也聽不到命運的低語。我想再次說起薩藤,因為我欽佩她獨守孤島的勇氣。我想:她已經超越了自我,她是一位塵囂的背離者。
夜至深處,正是藝術誕生之時,藝術的靈感生生不息。薩藤在經歷了情感的磨難后,以大愛選擇了島嶼作為靈魂的載體。她的靈感常新,生命常新。薩藤畢竟是薩藤,她是海島的精靈,她的內心永遠向大海敞開,她按自己的心跡走完了一生。
在海島之夜里,一個人的思想無疑是一盞長明燈,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