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山。
或在市聲喧囂、人群熙攘的城市街頭,或在孤獨感傷、大悲大痛的異鄉一隅;或在因巨大的壓力而感到疲憊崩潰時,或在酒紅的午夜拼卻一醉的痛快之后,我們總會懷念一座山。
從古至今,山一直在詩意的中國人心中詩意地矗立,在五千年華麗的詩篇里被反復提起。
孔子的山,在泰山上,在他發現“天下之小”的眼中。
陶淵明的山,在“不知今夕何夕”的理想國里,在他的夢中。
杜甫的山,在“一覽眾山小”的絕頂,在他的胸中。
李白的山,在他鄉的窗外,在月光灑下的床前。
李商隱的山,在夜雨里被傾注了無限的情。
王維的山,在詩里、畫里入了禪,被潑上了淡墨。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所懷念的山:也許是回頭時的那一瞥蒼蒼的翠微,也許是異鄉的月光投下的那一道寂寞的剪影,也許是云霧散盡后那一座嫵媚的青山,也許是寂寞了億萬年的那一塊頑強的巖石。它們在我們的心中被深愛過、圈點過、驚嘆過。
山,讓我們站在了一樣的高度。
山,讓我們漫游的腳步有了依靠。
山,讓我們丟在紅塵里的心找到了回歸的所在。
我心中的那座山叫“光霧山”。
光走了,霧就來了
“為什么叫‘光霧山’呢?”我問車上的詩人劉濱。我想:詩人一定有詩意的解釋。
他看向車窗外朗朗一色的青山,說:“有山就有霧,有霧就有山。”他似乎在責怪我的大驚小怪。
可是,面對這座叫“光霧”卻不見有霧的山,我不能不感到奇怪。哪里有霧?天空藍得連一片云彩都沒有。別說是抓一把霧就會捏出幾滴水來,連霧的影子都沒見著。
車上那位十七八歲的導游說:“光來了,霧就散了;光走了,霧就來了——所以就叫‘光霧山’啦!”
我驚喜地發現:生活在山中的女孩竟然能出口成章!望著窗外掠過的閃耀著光亮的青色,我開始相信并且同意女孩的解釋。轉過一個彎,陽光退去。一抬頭,看見遠處的峽谷挑起縹緲的霧紗——剎那間,蒼翠而清朗的巴山被霧悄悄地蒙上了眼睛。
山與霧,就像男人和女人的戀愛游戲:你追,我就躲;你跑,我就趕。
“有山就有霧”,詩人早已經看到了躲在山背后的霧。
愛一處風景,沒有理由
初夏的六月,風輕輕地吹,仿佛有一股清流從城市之外很遠的山上宛轉而來。我的心卻一天天變得不安和焦急,怕好風把這好天氣的六月吹走了,而我依然只是坐在電腦前不甘心地敲著鍵盤,失魂落魄。
去年的初夏我就錯過了一次遠足,今年怎么也要到山上去吹吹風、看看云嵐。
很想去山上,不為什么,就是想去。
愛一個人或愛一處風景,不需要理由。因為縱然有很多理由,卻無法完全表達為什么要愛。愛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特別渴望相見的感覺。我只知道,當我與我所向往的風景相遇時,就會像寶玉初見林妹妹那樣,覺得“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山與我似曾相識。山是我的前世,我是山的輪回。
我要把丟在紅塵里的心交給山。
終于,這個六月的邀請,使我有了一次美麗的旅行。
不是一個人,有很多的人。雖然我更想一個人占有一座青山,但這次旅行仍然使我歡喜。至少我想去山上的愿望可以實現了,我的心也不必再焦急了。
光霧山,在巴山一個叫“桃園”的風景區里。說它是“桃源”更貼切一些,因為它讓我們想到陶淵明的理想國,而我們都是一群有幸走進“桃源”的人。
雖然巴山不遠,但因為交通不太便利,我——一個喜歡旅游的女人,喜歡在青山綠水中做夢的女人——竟從來沒有去過。
但是,我知道巴山,像我熟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樣。從李商隱的詩里,從他的“巴山夜雨漲秋池”的詩句里,我就知道了巴山。我一直想去看看夜雨中的巴山,看看詩人住過的巴山。巴山,與我神交已久。
我們坐的大巴車剛一進入廣元,朋友就打手機告訴我:成都下雨了,很大。我心里不禁暗喜:晚上我們到達時,光霧山也該在下雨吧?那樣,我就可以走進巴山夜雨中了。
我的判斷錯了,光霧山沒有一絲雨。不過,這并不能挫敗我的好心情。沒有雨,我可以耐心地等。重要的是,它是巴山,它是我所熟悉的世界里的巴山,它是讓我回到千余年前一位詩人心情里的巴山。
有一種風景,你不一定見過,但它卻早已在你的夢里輾轉;即使是第一次相見,卻覺得它是那么熟悉。
光霧山站在黑夜里凝視我。我們默默相對。有一點晶瑩的東西打在睫毛上,是巴山的夜雨飛入我的眼睛了嗎?
沒有理由,我真的愛上了那座山。
書簽
汽車在蒼翠的大巴山里穿行,過了一山又一山,一路顛簸。當人坐在車里逐漸疲乏后,風景就會在前面出現,閃入我們的眼睛。
停車下來,我們走進了一個叫“大小蘭溝”的景區。它在大巴山區的米倉山的南麓,是光霧山中的一景。我不明白它為什么叫“大小蘭溝”,因為這片自然保護區并不見遍生的蘭草,而我更不愿接受人造的傳說。雖然對它的名字,我從心里覺得勉強,但是,我卻被溝邊落葉鋪滿的小路吸引了。
沿著長長的溪水上行,我們走入了一條林中的小路。很奇怪,并不是落葉的季節,一徑卻落滿了葉子。踏著松松軟軟的落葉小徑,像走在秋天的樹林里。一片又一片金黃的落葉飄落在我們的頭上,像是一枚枚散發著草木清香的書簽被緩緩拋撒下來。
我拾起一片又一片金黃的落葉,小心地把它們夾進筆記本。我要把它們帶走,它們一定是世上最美麗的書簽。
突然想起“紅葉題詩”的美麗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宮女用紅葉做成詩簽,放進宮后的長溪,任它隨水而飄;后來,這片紅葉被一位幸運的書生拾到了。也許多情的宮女當時并不知道,她做了一件最美麗也最冒險的事——把一生的幸福交給了一片小小的紅葉!
我也將手中一片紅紅的楓葉放入水中,希望有誰能夠拾到這世上最美麗的葉子。
把紅葉夾在書里當一枚精致的書簽,或將它題上情詩作一次愛的漂流,怎么都好。
仙女偷跑了
用了長長的一個下午,我們登上了觀景臺,終于見到縹緲在霧中的七仙女。只是,她們己化成了七座仙峰。我們一行剛好七個美女,齊刷刷地在仙女峰下留下了倩影。
“‘七仙女’下凡啦!”
“這個是我!那個是你!”
“仙女”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對號入座。
我趁她們不注意時溜走了,做了一個偷偷“下凡”的“仙女”。
終于,一個人走在山上。
一個人占有這座嫵媚的青山,是不是太奢侈?我不是一個貪心的女人,但是,面對所有的風、所有的云嵐、所有的草木、所有從眼前飛過的鳥,我真的想獨自享有這一切。
那些屹立了億萬年的峭壁,那些寂寞了千年的大樹,那些孤獨了很久很久的草木,此刻,正在彎彎曲曲的山路旁等我經過。
它們在這里,一直在這里。也許就是為了在這里等候一個人偶然經過,好完成一場千年等一回的約會。
我向每一塊頑石點頭,向每一棵樹致意,向每一朵野花投去深情的一瞥;我叫住云,抓住霧,牽住風;我向每一座山峰問好:“噢,你也在這里!”
它們好像對我說:“我們早在這里等你了!”
記得有人說過:“世上有一個女子降生,必然有一個男子在等她。”人和山的戀情必然也是這樣:相遇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我必然要來到光霧山,必然要登上燕子巖,必然要一個人走在山上與山踐前世的約會。
走累了,找一塊巨大的巖石靠一靠,貼近大山那冰涼的肌膚、粗壯的胸膛,慢慢地睡去。夢里,我回到石器時代,與我的祖先相遇。我學祖先的樣子披頭散發,握著石塊追逐野獸;我用打磨的石針串起幾顆玉石,圍著火光跳舞。一只鳥把我吻醒。
起身,繼續走在幽幽的山徑上。山很靜,有一種深深的寂。樹枝被山風吹得“嘩啦啦”地響,像有什么野獸藏在林里伺機而出。這座大山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我忽然覺得有些害怕,不再前行,在一塊巖石上坐下,想著:俺這下凡的“七仙女”會不會遇見“董郎”?
巴山夜雨
去十八月潭的路上,山中飄起了細雨;回到下榻的賓館時,已經是夜晚了,雨仍然下著。
心中暗喜:雨沒有停!我所期盼的就是這場夜雨!
同行的人都去參加篝火晚會了,沒有人與我一起剪西窗的紅燭,沒有人與我清談巴山的夜雨。此刻,我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中那種寂寞的意緒、傷感的離愁,應該和那位多愁善感的詩人一樣吧!
千余年前,李商隱就在這巴山,在這雨夜的窗下,望著飄搖的紅燭。他不知道自己的歸期,卻看見夜雨漲滿了秋池,像他脹滿了心懷的思念。他那羈旅之愁,與夜雨交織,綿綿密密,彌漫了巴山的夜空,也彌漫了《唐詩三百首》的詩頁。
千年之前,千年之后,所有的愛情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思念和離愁都沒有不同。
閉目,十八月潭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潭水很綠,很清澈,水中鵝卵石的細紋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松問的明月照著,清泉依舊固執地從石上流過;不管我們去不去、在不在,它們都在那里綠、在那里流;細密的雨線會在每一個潭上織成雨簾,晶瑩的雨珠會在每一個潭中濺起小小的水花。
是的,不管我們來不來,不管我們在不在,巴山的夜雨仍然會下著,李商隱的詩仍然彌漫在巴山的夜空中。
不管我在哪里,光霧山已經住進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