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水生’,今年三十五歲,醫生。”
他又開始夢囈一般地對著鏡子自語。鏡子里面那個叫“水生”的男人穿著白襯衣和米色休閑褲。
“我叫‘水生’,醫生,有潔癖。”
他透過鏡子看到一片白色——鏡子里面反射的房間從窗簾到地毯都是一片白:潔癖的終極表現。
白色是種虛無的顏色,所以,天使是白色的。
“我叫‘水生’,只愛白色,離死亡很近。”
醫生是個離死亡很近的職業,每天看到的都是愁眉苦臉的表情和潰爛的傷口,所以不可能覺得生活是美好的。
“我叫‘水生’,英俊,已婚。不要相信電影中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當王子遇到公主,在那種獵奇般的好奇心迅速平淡后,留下的絕對只是麻木。所以,我的婚姻生活很糟糕。”
凌晨三點,城市還在熟睡之中。水生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鏡子里那張成熟男人的臉,有著冷漠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睛,在深夜的幽邃里顯得蒼白。水生似乎不認識鏡子里那張臉了。
他和老婆分居已經半年,對那個女人的印象越來越淡。
女人,從來不是他生命的主角,甚至在戀愛的時候他也清晰地感到心里冰冷而又鮮明的孤獨。
為什么就是在愛的時候,心里也是孤獨的呢?
“水生,主任醫師要評級,希望你的學術論文快點出來。”院長五十多歲,長有一雙鷹眼,銳利地看著水生。
走出院長辦公室,透過環形走廊,水生看到自己辦公室外面已經等著好幾個人。他突然感到疲憊,有汗珠從額頭滲出。他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紐扣。
為了評職稱,水生要寫一篇學術論文,他的研究課題是“艾滋病”。艾滋病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被確認,可人類至今仍不清楚它的病毒來源。水生對一切不可解釋的事物都有強烈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前面走過來一個護士,她護士服上的兩顆紐扣被刻意地解開,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這個城市的女人大多帶著天生的小資情調,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日光之下招搖。
水生望著她的頸項——雪白的肌膚,帶有體香。
經過她的時候,他拉住了她的手臂。
女人的眼睛里是快樂的光。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朵鮮艷欲滴的薔薇。
一個車禍病人被推進急診室。他騎著自行車被車撞倒,自行車的鋼條斜穿過他的胸口。他的一條腿被碾得血肉模糊,褲子粘在血肉上怎么也分不開。
那人最終因流血過多而死。
生命無限輪回,死亡也不再新鮮。
水生看著那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看著傷口殷紅的血液還在向外滲。死亡的似乎再不是人,只是一堆爛肉。慘白的急診室變成猩紅一片。他突然惡心得想吐。
護士走進急診室。她褪下了自己的衣服。
一片漆黑。
她有一對沉甸甸的乳房。
這個不是水生所愛的女人。
他把頭埋進她的乳房。
激越中感覺到的空虛多于肉體帶來的安慰。
空蕩蕩的地鐵車站,街燈發出曖昧的光。夜氣侵蝕,水生把外套的拉鏈拉上了。在昏暗中,他感覺到了生命的虛無。時光像條河流,三十五年的歲月就這樣被輕易帶走。
在陰影里,央南出現了。
那女孩穿著淡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連帽上衣,背著雙肩書包,扎著簡單的馬尾,蹲在站臺的角落里。那女孩有尖尖的下巴和白皙的皮膚。昏暗的燈光把她的衣服和臉都染上淡淡的陳舊的黃色。
他好像看到一幕黑白電影的場景:一個冷清的站臺,沉寂的夜空,悄無聲息的植物,回旋的風夾雜著曖昧不清的時光,還有一個在角落的女子。
他感到心被輕輕地撼動了一下,就像在渺茫的孤獨中看到一點亮,想要接近。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頭,看到了面前這個瘦高的男人。他穿著米白色休閑褲和灰色翻毛皮鞋,有一雙頹廢而冷漠的眼睛。
“央南。”
女孩淡淡地回答,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這女孩的聲音具有古老的色彩,稚嫩而憂郁。
她臉上干干凈凈。水生發現她的黑眼珠漆黑得深不見底,像一汪幽深的水。他覺得自己掉進了這汪水。
水生用手觸了一下她的眼睛。分秒之間,他們的距離就被遮蓋了。
然后他聽到了自己蒼白的語言:“央南,我會記得你。”
他坐在電腦前,整理收集的艾滋病資料。
一張又一張的病人圖片閃過:潰爛的傷口,扭曲的表情,絕望的眼神。他從圖片上嗅到了腐濁的氣息、肉體糜爛的味道。
時鐘敲響,凌晨三點半,離天亮還早。
房間密不透風。他把窗簾拉開,外面是無盡的熱鬧的夜。
水生看著外面的燈紅酒綠:城市像一朵飽含毒汁的花,盡情伸展開每一片詭異的花瓣,吐出魅惑的幽香,將人麻醉。
他拿起電話,撥打了一個號碼。
電話傳來連接的聲音。水生耐心地等待。
“喂。”話筒那頭響起了一個女人慵懶甜膩的聲音。水生想:她的性生活一定很和諧。
“是我,水生。”他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
“你終于想起我啦?”女人聲音提高了,“有半年時間沒見到你。你有什么事?”
水生可以想象到話筒另一端那女人高傲的臉——她以為自己贏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水生停頓了一下,“現在艾滋病已經進入快速增長期,年平均病死率為百分之五十。所以你和男人做愛的時候一定要注意衛生,戴好避孕套……”
“水生,你是個神經病!我們離婚!”女人尖聲大叫,“砰”地一聲掛上話筒。話筒的余音久久不散。
水生起身走到鏡子前,把眼藥水滴入眼眶。鏡子里的男人雙眼布滿血絲,眼神冷漠,線條硬朗,他覺得這張臉異常陌生。
“你找不到想要的女人。”他自語。
他用刀割破了手臂,血迅速地涌了出來。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傷口。
釋放的快感,海潮般翻涌。
他吮吸自己的鮮血,猝不及防流出了眼淚。黑暗中眼淚的溫度掩蓋了他的記憶。
他不知道還要在這條無愛的路上走多遠。
走在街道上,清晨的空氣里殘留有夜的涼氣和冷清。秋天來了,公路兩旁的梧桐樹葉大片大片地飄落,地上是厚厚一層落葉。走在上面,感覺著枯葉破碎細微的呻吟。這些沒有生命的枯葉,不知道疼痛,讓人羨慕,讓人陡生恨意。
直到現在,水生還是愿意早起一個小時步行前去上班。他討厭公交車里面混雜的味道,還有那些人麻木的表情和普通的長相。醫院的配車他也從不用——盡力遠離機械。
最后一批候鳥往南方飛去,在天空劃下一道淡漠的痕跡。
“你是個自私的男人。”水生對自己說。有漂亮的女人擦身而過,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只有自私的男人才會三十五年如一日只穿白色衣服,步行上班。”
手術臺上,水生失手把一個病人的動脈血管剪破,血噴涌而出。這是從沒有過的事。
“水生,你是不是感覺有點累?”院長看著水生的臉親切地問。做領導有做領導的學問,再想責罵也要講究方式。
“水生,你先回家休息幾天。”
走出辦公大樓,發現醫院大院里種的波斯菊一夜間全部開了,雪白的花瓣伸展得風情萬種。地上散落了一些零落的花瓣。他用腳踩地上的花瓣,感到花的汁液流淌了出來,有種單純的滿足。花的繁盛衰敗,就像靈魂,如此沉墜,又反復輾轉。
他突然想到了央南。那女孩漆黑的眼珠就像被花汁浸過一樣,里面能看到生命的繁盛——像花一樣的生命。
“央南。”水生輕輕吐出這個名字。
那女孩弄臟的淡藍色仔褲,被拖拖拉拉踩在腳跟下:白色的雞心領毛衣,露出突兀的鎖骨。她的頭發今天披在肩上。濃密的黑發,在白毛衣的襯托下,像是發亮的黑珍珠的光澤。她挎著一個深藍色斜肩挎包,顯得很單薄,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她是突然從花背后出來的,好像她本來就是一朵潔白柔弱的花。
水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的香氣,從央南的方向,像水一樣飄然而來。
“央南。”水生叫她。
那女孩轉過身來,臉色自得泛青。
水生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層霧氣,花汁在里面流淌。他被她清澈的流動著水的眼睛懾住了。
央南看著他,一言不發。
只有無盡的宿命在兩人之間流轉。
水生感到喉嚨發緊。孤獨不僅潛伏在陰影里,更潛伏在身體里面、血液里面,像繩索一樣把他捆綁住,讓他無所適從。央南幽深的眼眸似乎能洞察一切。他的孤獨在央南面前暴露無余。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央南,你好。”
風聲湮滅了一切。
水生和央南坐在河邊公園的石凳上,河水悄無聲息地向前奔流。水面上漂有很多落葉,順水下流。陰冷的天氣沒有絲毫情調,就這么冷冷注視著地面的一切。
央南在水生旁邊靜靜地看著流水。水生從沒見過這么安靜的女孩子。
水生的手在央南臉上停留。央南每次眨動眼睛,睫毛就輕輕掃過水生的手,像只小鳥的羽毛拂過。他沉默地體味著這種感覺。
少女的身體,帶著創傷,是令人快樂的災害。
“央南,你應該抹上艷麗的胭脂,你的臉太蒼白。”
“如果那樣,你是不會愛上我的。”央南的聲音低啞,眼睛直視水生。
這女孩有肆無忌憚的眼睛、直率尖銳的語言和寧靜沉穩的性格。
“央南,我想我愛你。”
“你愛的只是你自己和你內心的孤獨。”
水生感到孤獨再一次襲來。
“央南,你什么都知道。”
為了論文,水生要查閱大量資料。從艾滋病的發病歷史到病毒原理、傳播過程和蔓延速度,再到治療方法,以及艾滋病造成的經濟問題、社會問題。
在醫科大學的圖書館,水生埋頭查找資料,周圍是在翻閱圖書的年輕學生。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安靜的圖書館內灑下一片光輝。坐在前面安靜閱讀的學生像一排沉默的剪影。水生感到了心底的安靜。這一刻,他是個正常、平和的男人。
偶爾,他抬頭看看周圍的學生,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大學,回到了那已經遠去而無法再觸及的青年時代。
遠去的時光猶如水中的倒影,從中再無法找到確切的東西。一切都在改變。生命,不會永遠繼續。
水生一直是個清醒又冷靜的男人。
水生的大學四年是在圖書館中度過的。校園是孕育浪漫和戀愛的土壤。水生在同學中顯得傲氣且睿智。春去秋來,很多同學暗戀、戀愛、失戀、失身;而水生的大學時光似乎顯得特別平淡,除了學習,還是學習。他的青春,像是一潭沒有波瀾的水。只有水生自己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有多幽深的洞穴和多激烈的暗涌。
同系的一個女生一直對水生有好感。那女子有優越的家境和傲人的身段。
“水生,我們很適合戀愛。”在大學的畢業晚會上,那女子光亮的面龐把晚會照亮。她有足夠的底氣傲視所有男人。在水生面前,她語氣高傲而自信。周圍是一片唏噓聲。她戴的大耳環在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水生一眼看穿她張揚背后的淺薄。
“對不起,我對你不感興趣。”水生沉靜地吐出這句話,走出了晚會現場。那一夜,晚會中的水生成為醫學系的熱門話題。
水生不缺女人。可所有女人在他面前都像登山一樣,以為自己將是個成功的征服者,可是最后都發現自己的無能為力。她們終于承認,水生是一座她們注定無法翻越的高山。
一個女人跟了水生兩年。開始她是個溫柔青春的女人,有灑脫的個性。可女人在戀愛后就變得愚蠢,越來越不可理喻。
水生不想破壞獨立自由的生活:“婚姻只是一張紙,不要也沒關系。”
“你玩了我兩年,不結婚的話,要是不要我怎么辦?”
水生感到厭煩。
“那趁你還沒結婚,去找個會娶你的男人。”水生冰冷的話語,連他自己都感到寒冷,“你記住,我是永遠不會娶你的。”
那女人哭得臉上一團糟糕。她砸了一屋東西,最后提上皮箱,消失在黑暗中。
“水生,你是個冷血動物!”這是那個女人拋下的最后一句話。
“對不起,我真的無法愛上你。”
那女人再也沒有回來。誰都沒有錯,誰都只是想保護好自己。
水生的生活繼續。不同的女人,間斷地出現在他生活中,然后消失。反復的追逐和放棄,終于不再有快樂。
他成家,也在可以控制的情況下——到了三十四歲,他覺得應該有段婚姻了,便選擇了現在的女人。女人二十五歲,小他九歲,和許多家境好的城市女人一樣,有份靠家庭背景得來的輕松工作,愛化妝,追求時尚,虛榮。
他是知道女人的虛浮的,但他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婚姻生活只維持了半年,他就感到了生活的壓抑。
水生提出分居,條件是每月給她豐厚的金錢作補償。一段倉促的婚姻宣告結束。
“水生,我們看電影吧。
《2046》。”
緩慢的畫面,混亂的時間,破碎成片段的不連貫情節。
很多人都說看不懂,中途退場。
央南坐在他身邊。
梁朝偉飾演的那個男人總是抽煙,有一張拒絕這個世界的臉。
影片中出現大量空白。孤寂無聲的人群。女人絢麗的胭脂。曖昧的眼神。一團糾纏升騰的煙霧。
那個男人總是自言自語。
那些簡單的畫面里深藏著人性的分裂和軟弱。
所有無可逃避的寂寥。
愛和告別在影片中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心臟像被狠狠地擊打著。
影片結束,銀幕上是大片的慘黑。
他們一直坐在電影院的角落,悄無聲息,聽著工作人員關上門。
黑暗中那女孩看著他。
“水生,你有一雙孤獨的眼睛。”
那女孩冰涼的手滑過他的臉。她抵達了他的內心。
他在夜總會找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香煙,名酒,妓女,搖頭丸,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舞池中扭動的人,像群瘋子,做著下流猥褻的動作。全場遍布著低級的浪叫。為減輕壓力,每個人都要有些活動。
一個穿毛皮背心、超短裙、長筒靴的女人走過來。
“一個人坐啊?我陪你喝杯酒吧!”女人的指甲涂著血紅的指甲油。她的指尖在水生的耳垂旁熟練地挑逗著。水生看著她的眼睛——她有雙細而長的眼睛。
“滾開!”水生的喉嚨里發出低沉的聲音。
烈酒流下喉嚨,灼熱在體內燃燒。他又想到那個因車禍死去的病人扭曲的頭和神經、血管、骨頭都粘成一團的大腿。
鼻血流到玻璃杯里。他看著血液和酒杯里的酒融在一起,喝下了帶血腥味的酒。
他開始想念央南。那張素凈的臉在他眼前燃燒。央南是個干凈的女孩,呼吸中有干凈的清香。
他走到衛生間。一個服務生過來:“先生,請問需要我幫忙嗎?”
水生搖搖頭。服務生走開了。
衛生間旁的一間包房里傳出了一陣不堪入耳的聲音。水生推開包房門。色調暗紅的包間里閃爍著妖艷的紫色。他聞到一股刺鼻的煙味,還有性的氣味。羊皮長沙發上躺著一對赤身露體的男人,在忘情地翻云覆雨。
性是最好的釋放。沒有情的性,是沒有痛苦的歡娛。
他想把酒杯砸過去。
艱難的掙扎的感覺。
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水一樣蔓延。
央南。他感覺到央南就在身旁。他回頭。
央南把頭發放了下來。她剛洗過頭,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耳旁。燈光下她的臉顯得柔和。
“央南,你怎么在這里?”水生似乎找到了失去的力量。
“工作。”央南簡潔地回答。
水生帶著央南到了電視塔上。電視塔修在城區對面的高山上,是整個城市的最高點。
央南攀上狹窄的露臺,在上面輕盈地跳躍。
“水生,你快上來啊!”
“央南,你看到了什么?”
“水生,我看到了滿天的小小的像桂花那樣的白色花朵。滿天都是!還有星星在穿梭。”央南的頭發被夜風吹散開來。
“水生,我看到了生命的鮮活和光彩!”央南的臉很小巧。
他好像看到天空打開了一扇大門,有一片新的湖泊,陽光落在上面,像銀針在玉盤上跳躍。
“央南,這些花都是從你的頭發上吹出來的。央南,你能帶我離開現實生活的煩躁喧囂,進入一個安詳的世界。”
央南今晚的情緒很好。她的腳輕巧地落在露臺上,沒發出任何聲音。星辰沉靜,風平息了。水生感覺到靈魂的靜寂和純美,盡管它已經落滿塵埃。
“水生。”央南在露臺上俯下身來,“請你閉上眼。”央南的手蓋住水生的眼睛。
“我看見美麗的隆頭魚和少女魚在斑斕奇幻的天空翩翩起舞,它們像夢一樣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我看到了一個清澄、透明的夢幻天堂,彌漫著水的氣息;還有音樂的蔓延,誰也無法阻止。”
“央南,你真輕盈,很適合去跳芭蕾舞。你的生命真美好!像一朵花。第一次見你后,你的臉像夜雨一樣,不停攪擾我的靈魂。”他已經完全沉浸于那女孩美妙的世界。
“水生,我相信你的愛。”央南的眸子漆黑明靜。
水生知道,央南這樣的女孩心里一定有不妥協的激情和不平常的過去。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央南的傾訴。
電視塔下的山間是密密麻麻的墳墓,在暗夜下反射著冷清的月光,有詭異模糊的輪廓。
“水生,每個墳墓下都有一個曾經鮮活的靈魂。”央南在夜風中張開手臂,“我是一只鳥,飛翔,盤旋,又落回鐵塔,化成一個凝固的音符。”
水生看到這女孩身上有一種光,在夜風中綻放。他感到驚艷。
一個病人因醫療事故致死,患者的家屬鬧到醫院。整個下午,水生都被哭聲包圍。這是個焦躁的午后。
他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咖啡氤氳的霧氣飄散。經過窗戶的時候,他向外望了一眼。
一個中年農村婦女坐在走廊地上號啕。她肥胖的身軀穿著一件青藍色的粗布襯衣,襯衣上面有大的黑色圓紐扣。她沒有穿內衣。透過外衣,她的乳房輪廓清晰可見,那是一雙干癟下垂的乳房。她的眼淚縱橫在那張被生活折磨到毫無生機的臉上。
水生坐回椅子上。哭聲無休止地蔓延。所有人都在忙碌。
有一次,他和央南談到過生活。
水生:“走在陽光下讓我感覺似乎隨時會灰飛煙滅。”
央南:“你是一個陰暗的男人。”
水生:“所有人在我眼中都面目模糊。所有人都失去了特征,像一個個蒼白的符號,出現又消失。”
央南:“我們都是因為些莫名其妙、微不足道的理由在大地上掙扎。”
水生:“人的一生,不是用來做這種事,就是用來做那種事。又有什么區別?”
央南:“生活驅逐著我們,我們更加盲目。”
水生:“有時候,我想遠離所有人。”
央南:“可是這個世界沒有你躲避的地方。”
水生:“是不是我們都無可救贖?”
央南:“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你不屬于這個世界。”
那個女孩是一枚針,刺中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下班的時候,水生的手機響起。
“水生,我現在懷孕了。我們最好馬上把離婚證辦好。”
那個女人,他已經有半年沒見。
‘
咖啡館里放著柴可夫斯基的《憂郁小夜曲》。憂郁的旋律如水一樣流瀉出來。
女人流出了眼淚。她看著面前這個男人——英俊的臉,冷漠的表情。
“水生,我愛你,一直愛你。”
“我沒有責備你。”
“水生,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不適合的人在一起,會比一個人更加孤獨。”
“你還有感情嗎?”
“我還有愛情,但不屬于你。”
女人拿出離婚協議。在簽字的時候,水生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很美麗,但對他再沒有任何吸引力。
他迅速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好字。
凌晨兩點的時候,水生對著電腦工作,聽到手指在鍵盤上清脆的敲擊聲,感覺到心底細微的寂寞像一根鋼絲勒緊心臟。
孤獨是一場世界瘟疫。
電話鈴響了一聲,又斷掉了。他的電話從來不在這個時候響起。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過頭去,等待電話鈴再次響起。寂靜的夜卻只有空氣的流動聲。
“央南,一定是你。你知道我寂寞。”
水生回過頭,ICQ上有個頭像閃動。
“水生,我是央南。”
“央南,你終于來了。”
“水生,每個人的命都是注定的,不用為任何人擔心。”
“央南,我今天離婚了。她哭得很厲害,她很難過。”
“要是我的話就大笑一場。因為快樂可以和人分享,而痛苦只能獨自承擔。”
“沒有人了解我,我也不了解自己。”
“那就不需要了解。”
“央南,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酷的女孩。”
“不,只是因為我明白我們都無能為力。”
凌晨四點,水生感到眼睛發餳。央南還在ICQ上。
“央南,你在做什么?怎么還不睡?”
“工作。”
“你做什么工作?”這是他第一次問央南的生活。
央南沉默了。這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水生關掉了所有學術資料,盯著電腦上央南的消息框。回答或者不回答,他一直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聽著心臟有節奏的跳動聲,喝下一口冰水。水經過咽喉再經過腸胃,像一只冰冷的手,把心臟控制住。ICQ消息框在閃爍,是央南。很長的一段話。水生點燃一支煙。
水生,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工作。這里有十五臺電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今晚還有三篇文章要寫。從這里望出去,外面是無盡的燈火。有燈火的地方就有家吧?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很多時候,我會突然覺得頭腦一片空白。這是一種可怕的狀態,找不到可以想的事,找不到想做的事。面對人的時候,會嘴唇干澀,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像是一個被隔絕的幽靈,找不到可以溝通的方式。
外面開始下雨了,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玻璃窗上。我看著它們下落,滑成不連續的水珠。偶爾會有一兩滴飄進來,落在我臉上,我就這么感受著它們無聲的撫摸。水生,你能想象嗎?要是你從窗外看進來,窗像一個有光線的局促的舞臺,我的頭部正在這舞臺正中。我會知道你的到來,我會回頭對你笑,也許你還能透過這個舞臺看清楚我的眼睛。
樓上的一個男人一直在罵人,或者是生活太過單調,或者是欲望沒有達成。憤怒是軟弱的表現,他的失控,其實是對生活的無能為力。
水生,我感覺很疲憊。在這個普通的南方城市,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情。畢業后我一直留在這里,不想回家。上帝賜予我們父母,只是為了讓我們能親吻擁抱他們,感受他們身體的味道,為了讓我們快樂。可是上帝把我遺忘了。我的父母不愛我,我只能獨立遠離,然后靠自己生存。
我不知道人為了什么而存在,也不知道人存在有什么意義。可是存在就要生存。對于大學剛畢業又同時迫切需要自立生活的人來說,“就業”是個殘酷的首要話題。除了每天胡思亂想以外,我的生存能力幾乎為零。這是個冰冷的世界,既不是樂園,也不是天堂。它不美,也不丑,它就這樣存在,它讓我感覺荒涼。
我為自己謀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在報社做文字。雖然工資很低,但它能供給我一日三餐,我還是接受了。可是當把自己喜歡的文字變成商業運作,我感到了它的殘酷。我寫作,寫到自己快要崩潰。
不知道為什么,坐著坐著我又開始流淚。眼淚是身體里純凈的液體,它涵蓋了所有語言,會在任何一個時刻流出來。通過淚眼看去,一切都破碎了,連窗戶這扇狹小的舞臺也破碎了。
今天早上,我聯系了一家咖啡屋。為了這筆廣告,我回到辦公室就抓緊時間寫,一直到午后。服務小姐帶著傲慢的表情指給我看經理的房間。我知道,我看起來太灰暗——一張平淡的臉,一副毫不起眼的身材,一身普通的穿著。進了經理室,我靜靜等待對方看我的文字,聽他不斷找出問題。我知道,他只是嫌價格太高。我默不作聲,只能是默不作聲,連去討好游說也不愿意。我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那里向對方笑臉相迎。我的頭腦又開始空白,我是如此驕傲。我走了出去,頭也不回。
外面的太陽很大,我聽到皮膚被陽光照射而開裂的聲音。這么熱鬧的大千世界,我只感覺到冰冷和荒涼。我像行尸走肉一樣行走在大街上,帶著一個空白的大腦。我背的書包里還有早上剩下的半塊面包。我很餓,很口渴。干燥的氣候讓我嘴唇開裂,生生地痛。胃的饑餓傳遞至身體。我拿出面包——它已經又硬又干——狠狠地咬,面包在我嘴里全成了粉末。我強迫自己咽下去,眼淚就不爭氣地一直流。我還得考慮下一份工作、下一餐飯。那種無助的感覺,似乎只余得左手握住右手。我像一個被拋棄的嬰兒,在黑暗中獨自行走,體驗著所有來自外界的恐懼。
水生,世界不是我想要的。我們都無可安慰。
央南已經下線。那個有過央南的“房間”變得空寂,因為她的離開。水生在聆聽著虛無——一場并不存在、看不見的演出。他又想到那女孩水光瀲滟的眼睛。此刻她也許正走在回去的街上,獨自在黑暗中穿行。
他想到撫摸央南臉頰的那些細節。
像夢游一般,他走出房間。大街上空得只剩下風,他茫然地行走,身體像機械一樣移動。肉體空洞,思想無序而含混。走著,用這種幾乎無奈的方式消磨時間。他的腦袋里有一個窟窿,所有東西都被埋了進去。他想找到某種東西,看到確切的某種東西,在他腦袋里的那個窟窿里。
他伸出手,一雙成熟男人的手,在來來往往的空虛中摸索。還是空無一物。他終于確信有些東西他永遠找不回來了。
“央南,我的愛情遺失了。”
黑夜快要終止,所有人都有了數不清的年齡。
“你不會愛上任何人。”他對自己說。
央南出走了。沒有任何消息。
他沉默地等待。
在等待中感覺自己手中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前。
他們曾談到過“愛情”。
水生:“你相信愛情嗎?”
央南:“相信。但我和它保持距離——一個不被傷害的距離。”
水生:“我開始對任何東西都不再確信。”
央南:“我們手心擁有的都不過是無限空洞的幻覺。”
水生和央南默默地注視著對方,長久無語,不知道該做什么,不知道該怎么走出這兩個人的孤獨。
他輕輕撫摸央南的手指,感覺女孩細膩的皮膚。
無盡的海,欲望的海。
他們之間,始終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這個女孩和他一樣不動聲色。也許他更喜歡這樣持續的游戲。
央南總帶著不易覺察的微笑,快樂且耀眼,但她的笑同時悲觀厭世,像一粒慵懶的灰塵。
某個時刻,她印證了他內心的孤獨。
這場游戲中,他們是同類人。只有央南才是他的對手。
ICQ上,一個陌生的女人找他聊天。
水生:“我在等一個人,她把我的愛情帶走了。”
女孩:“你什么樣兒?”
水生:“英俊,有事業,離異。”
他一字一句打上去,體味著女人和女人的不同。
女孩:“那你來見我吧!也許你的愛情在我這里。”
水生:“……”
女孩:“我的眼睛很黑很大,眼神像水一樣流動。”
央南。他又想到了央南漆黑明亮的眼睛。那一刻,他決定去見那個女子。
女子確實是漂亮的,在夜總會當主持。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和一頭卷曲的黃色頭發。她用的香水是“深度誘惑”。
他喜歡素雅的黑發女子,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差別。
他把手放在她的睫毛上,她無所謂地扭過了頭。
他又一次聽到了心底寂寞的聲音。他們不是同類。只有那個出現在陰影里的女孩,才能讓他感到愛情的存在。
那一夜,他們發生了關系,是女人主動的。
“你是如此英俊的男人。”她脫下了自己的衣服。
他閉上眼睛,不想看她上了妝的臉。
欲望被填充,在激越的瞬間墜落。
年輕女人美好的身體。
冰冷的欲望,無動于衷的欲望。爆發帶來毀滅。
在深度的空虛中,他又想到了央南。
他冷眼看著女子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看著女子對著鏡子化妝。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人美麗的大眼睛里,只有獲得后的滿足。他終于明白,他的愛情被央南牽在手里,他無法逃脫,無處可逃。
一夜情之后,水生倉皇逃離。繼續下去,只會變成他每天晚上替這個女人脫衣服。
“央南,我愛你。”
他不知道這樣的等待會有多久。
三個星期后,在他幾乎確信央南不會再出現的時候,收到了她的郵件。
水生,我在瀘沽湖畔給你寫信。云南的陽光像石榴花一樣明媚。我被曬得很黑,長途的旅行顛簸讓我皮膚粗糙,可是我慶幸自己還擁有年輕和干凈的容顏。
我沒有了工作,除了這手心的空洞一無所有。內心的潮水涌動把我不斷推向遠方。只是懼怕生活的麻木將我毀滅,所以就這樣把自己輕易交付給旅途。在流動前行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放棄一切,遺忘所有過去,做一個隨時上路的人。這種兩手空空的感覺,是一場更深的淪陷。
不停地走在路上,在陽光下看著這個疲憊的世界。
生活是場沉淪,可我依然為之放逐了自己的靈魂。我想,我們是為了尋找遠方的自己才不斷前行的。
云南的夜晚,天空中有大顆大顆明亮的星星,像凝固的眼淚。我躺在山頂上看星星,在暗夜的沉寂中,聽到心底細微的嘆息聲。我在山頂急速地奔跑,在狂野的速度中感覺窒息。血液沸騰,欲望被填充,只是太短暫。然后是窒息、恐慌、無言的沮喪和內心的翻涌,我想要呼吸。
為了靈魂中無望而執著的追求,只想走得更遠。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可是沒有能夠停留下來的地方。所有經過的城市,對我來說,都是空無一物的。
在山頂的小學,看到了孩子們純真的靈魂。有風輕輕吹過來,攪和了孩子們的笑聲。還有在老屋門口坐著曬太陽的老人,他們安靜地存在,然后不為人知地死去。日光照耀,只有宿命的流轉。水生,那一刻,我想知道,生命是為了什么。
走在陽光下,看著那些擦身而過的人、那些內心有洶涌暗流的人、那些目光明亮卻神情頹廢的人。生命像繁花一樣燦爛盛開,可是我們擦身而過,然后永不再見。在不斷的告別和消失中,感覺到生命的蒼茫。
告別讓我變得更加敏感。
又想起黑暗中行走過的那些顛沛流離的路。
這是一個虛空和陰郁的時代。很多人是麻木的。麻木,可以毀滅一切。
我會突然看到你的眼睛——疼痛而冷漠。
路就在前面,繼續走下去,也不過如此。我開始懷疑,生命也只是我們自己內心的幻覺。我們都飛不過滄海,我們都沒有永遠。死亡和終結,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終于能夠確定,我們愛上的,只是互相安慰,只是愛情本身,因為我們的內心是孤獨的。
我起身,背上背包繼續行走。陽光在皮膚上流轉,這種細小的快樂很真實,可內心卻蒼茫而破碎。
也許有一天,我真的能夠自由地飛翔。再瞬間墜落消失。
他安靜地看著這個女孩的文字。
那個女孩曾經留在他身體上的溫度,逐漸冷卻。他對她知道得越來越少,直至一無所知。
“我們愛上的只是互相安慰,只是愛情本身,因為我們的內心是孤獨的。”
他看著自己的手,就像央南曾經在月光下看他的手一樣。兩手空空。幾十年時間是一片空白。往事被時光吹散,七零八落。他開始懷疑是否真有這個女孩的存在。
他按了電腦上的刪除鍵,屏幕上一片空白。
幸福是假的,一瞬間的愛是真的。
唯一的愛人,根本不存在。
我們都可以安息了。
長時間的音樂,空白的畫面。
暗夜過去了。
城市日報消息:我市一醫生凌晨三點自殺于天臺。死者,男,三十五歲,自殺原因不明。
生活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