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再嫁：我照顧“失獨”公婆很傻嗎

【新聞背景】“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埋在春天里……”一曲《春天里》曾令無數國人感動落淚。因為在生活里，老無所依，成了很多人必須面對的現實。

由于計劃生育的原因，上世紀80年代后出生的人大都是獨生子女，但他們有的因疾病、車禍、自殺等種種原因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使得他們的父母過早地無依無靠。這部分中老年人如今大多在50歲以上，很難再生養孩子，因而被稱為“失獨群體”。據資料顯示，我國的失獨家庭正以每年7.6萬的速度增長，全國已超過百萬個。如此龐大的失獨群體，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老無所依”，也成為時下必須引起重視的社會問題……

深圳有一位女孩，結婚僅兩年，丈夫就突然出車禍身亡。公公和婆婆悲傷不已、艱難度日，善良的她便一如既往地照顧他們。然而，她也因此惹來了一身的“麻煩”：差點與父母決裂，各種流言紛飛，再婚屢屢失敗，公公和婆婆相繼去世后，她又面臨一場房產爭奪官司……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她的經歷又帶給人們怎樣的啟示呢？近日，筆者采訪了她——

不幸！丈夫去世留下“失獨”公婆

1984年，段燕出生于四川省廣安市農村。因為家貧，父母又經常打罵她，她的童年并不快樂。初中畢業后，她就被迫輟學來到深圳打工。

2004年春，做了多年工廠妹的段燕，應聘到羅湖區一家廣告公司做業務員。因為待人真誠，又有一股拼勁，她很快成了公司業務部的佼佼者，令部門主管彭翔刮目相看。可是，盡管她收入增加了，生活依舊十分節儉。有一次，彭翔含蓄地提醒她買幾件高檔衣服，提升個人形象，這樣也有助于做業務。段燕無奈地告訴他：“我爸媽幾乎每個月都會打電話來要錢，我的工資大部分都寄回了老家……”

得知段燕的身世后，彭翔嘆息不已，對這個善良而純樸的女孩產生了憐愛之情。2007年初的一個周末，彭翔約她出來，對她表白了。

彭翔1980年出生于湖南省懷化市，2003年大學畢業后就進了這家廣告公司工作。他性格沉穩，有責任心，沒有不良嗜好。這一切，都符合段燕的擇偶條件。兩人很快陷入了熱戀。

2007年夏，彭翔帶段燕去了他家——福田區的一套107平方米的小區住宅。彭翔和父母同住，兩位老人對禮貌且懂事的段燕十分滿意。這年底，段燕與彭翔登記結婚。段燕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竭盡全力做一個好妻子、好兒媳。

彭翔父母為人和善，待段燕如親女兒一般。而段燕自幼就沒有享受過多少家庭溫暖，所以她覺得公公婆婆比自己的父母更通人情。2008年，她想要個孩子，可彭翔想再等兩年，因為當時房貸沒還清，他們又剛買了一輛10萬元的小車，經濟壓力比較大。于是，段燕暫時擱下了懷孕計劃。那兩年，一家人相處十分和睦，段燕把公公婆婆當親生父母孝敬，婆婆也經常在鄰居面前夸她賢惠能干……

然而，段燕沒想到，幸福竟如此短暫。2010年1月21日，因為彭翔的爺爺去世，她和丈夫請了幾天假，帶著公公婆婆開車回湖南老家。由于天氣惡劣，他們的車在京珠高速郴州路段撞上了一輛大貨車。當時，段燕坐在副駕駛位，眼看車頭就要全部沖進貨車尾部，彭翔緊急將方向盤往右打，結果，小車左半部分卡進貨車尾部，彭翔當場被卡死，段燕和坐在后排的公公婆婆則幸免于難。

親眼看著兒子慘烈遇難，彭母受驚嚇兼刺激，當即哭昏過去，彭父更因心臟病發作被送往醫院搶救……混亂過后，悲痛欲絕的段燕和公婆返回深圳安葬彭翔。彭家二老只有一個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痛不欲生；而年僅26歲的段燕還沒當母親就成了寡婦，那些日子，她的眼淚都要流干了。她知道，丈夫當時違反本能的操作，完全是犧牲自己而保全她。每念及此，她就心如刀割，更不忍心扔下公婆一走了之……

痛苦！為照顧公婆她與親爹娘決裂

那段時間，彭家二老的情緒面臨崩潰，年僅六旬的彭父每天哭喊著：“兒啊，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還指望著你為我養老送終，你卻先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有一次，他還試圖跳樓自殺，幸好被段燕攔了下來。當時，彭母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道：“兒子已經沒了，老頭子，你要是也死了，我也不活啦！”

看到這樣的情形，段燕的心都碎了。她知道，公公婆婆在深圳沒有親戚，彭父在湖南老家雖然有個哥哥，但已70多歲，年老多病，自顧不暇；彭母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到湘潭，一個嫁到長沙，也都60多歲了，根本顧不上他們。為了照顧、開解悲痛欲絕的公公婆婆，段燕辭掉了工作，每天在家陪著他們。與此同時，她也著手處理一些雜事，比如彭翔意外身亡，各類保險、賠償金等加起來有30萬元，她用其中一部分幫公婆還清了13萬多元的房貸，剩下的十幾萬元，她如數交給了婆婆。婆婆流著淚，握著她的手說：“燕兒，這些錢你就自己留著吧！我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不少，這點錢不多，可我們實在無能為力了。彭翔走了，我們也不能強行把你留下來。你還年輕，以后還能再嫁人……唉，我真后悔當初沒有堅持讓你們生個孩子，那樣也能給我們彭家留個希望啊！”

段燕起初不肯要錢，在婆婆的堅持下，她才收下了10萬元，剩下的留給公公婆婆用。她知道，彭母是家庭主婦，既沒有退休金，也沒有社保。彭翔走后，家里就全靠彭父每月兩千余元的退休金維持。在深圳，這樣的老年生活有多難，可想而知。

段燕看得出來，公公婆婆不希望她搬走，而她也不忍心扔下他們不管，決定再陪他們一兩年。但是，丈夫死后第3個月，父母就打來電話，開門見山地問她：“你跟公婆談過沒有？”段燕不解地問：“談什么？”“你難道要守一輩子寡嗎？趁現在年輕，趕緊離開彭家，再找個男人，所以你得跟他們談談分財產的事啊！”

聽了這話，段燕有些生氣，更有些心涼，“你們怎么能這樣？彭翔尸骨未寒，兩位老人痛不欲生，這時去跟他們談分財產，我還是個人嗎！”她越說越痛心，想到這么多年來，父母只有在要錢的時候才想到她，完全把她當成家里的“搖錢樹”，她更是寒心。

一番爭吵后，段燕生氣地掛了電話。可沒想到，2010年夏，父母竟親自來到深圳，要求她盡快撇清與彭家的關系。段燕氣憤地說：“有什么好撇清的？他們已經給了我10萬元，我要走隨時都可以走，只是我不忍心看著兩位老人沒人照顧……”父母激動地說：“你在彭家當了兩年媳婦，10萬元就把你打發了？你真蠢！他們那套房子至少值200萬吧，你就一分不要？”

段燕覺得父母簡直不可理喻。因為每月都要把大半工資寄回家，在婚前，她沒有一分錢積蓄，此時怎么可能找彭家要房子？可無論她怎么解釋，父母都堅持說她“虧了”，還罵她道：“你知道老家的人怎么議論你嗎？26歲就成了寡婦啊，你日后還怎么嫁人！這種名聲損失，10萬元能買得回來嗎？而且，我們打聽過了，只要你婚后參與了還房貸，這房子就有你一份！”

見女兒堅決不肯找公公婆婆要錢，段燕父母竟直接找到彭家去了。得知親家的來意，彭母很是為難，說：“不是我們不愿意，確實是沒錢啊！賣了房子，我們就只有回湖南老家去，可我老伴的社保在深圳，他心臟一直不好，回湖南治病不方便……”段父竟似早有打算，說：“你們可以把這套房子賣了，在深圳買套小一點的二手房嘛！”聽了這話，彭父氣得雙手發抖，靠在沙發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段燕生怕他心臟病發作，趕緊攔住父母，哭道：“爸媽，求求你們別說了！我們好歹也曾經是一家人啊！”

段燕把父母拉出了彭家。父母將她大罵一通，又威脅說要打官司。段燕氣得咬牙道：“你們無情，我不能無義，打死我也不會那樣做的！”那幾天，她和父母天天吵架，無奈之下，她將10萬元全部取出來，堆在父母面前，說：“我的錢全在這里，你們都拿去吧，就當我給你們的養老費！”段母氣得罵道：“你這是要跟我們斷絕關系嗎？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太沒良心了！”他們氣得當天就回了四川。段燕滿心委屈，痛哭了一夜……

無論父母怎樣苦苦相逼，段燕也做不到人走茶涼。彭翔死后，她心里還是把彭翔父母當公婆，也經常會想起過去溫馨的點點滴滴。她常常夢見彭翔對她說：“老婆，我走了，爸媽就交給你了，請你一定幫我照顧好他們。我沒有兄弟姐妹，唯一信賴的人就只有你了！……”

段燕總覺得，這就是丈夫的“遺囑”。想到丈夫舍棄生命保全了自己，她就暗下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替丈夫盡孝。父母回老家后，她就登門向婆婆道歉。彭母含淚道：“如果你是我們的親閨女多好啊，可惜我們彭家沒這個福分……”段燕哽咽道：“彭翔走了，我就是你們的親女兒！”婆媳倆抱頭痛哭。此后，段燕依舊留在彭家照顧公婆。

困惑！

孝兒媳善待孤寡婆婆很傻嗎

2010年8月，段燕應聘到另外一家廣告公司做起了業務員。因為家庭變故，深受打擊的她感覺工作也力不從心。但她無路可退，只能努力向前。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后，她還得陪伴婆婆、照顧公公。中秋節那天，她買了很多菜回家，盡力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誰知，席間公公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粒米未進，還端著飯菜送到彭翔的遺照前，哭道：“兒啊，爸吃不下，你吃吧！這是你最喜歡的剁椒魚頭，你媳婦親手做的……”

段燕淚流滿面。看著丈夫的遺照，她不禁想起了過去一家人共進晚餐、一起逛商場、一起去小梅沙看海等種種幸福的場景。可如今，生活全變了，他們原來一起逛的商場，公婆都不愿再去；就連本應該合家團圓的節日，兩位老人都越來越抵觸，段燕只好跟著刻意忽略了所有節日。

一次，一位老鄰居家娶兒媳，邀請彭翔父母喝喜酒。兩老實在不愿面對這種場合，便讓段燕代替參加。段燕曾委婉地勸說他們，這樣逃避下去也不是辦法，人總要面對現實。可是，一提起這個話題，彭翔父母就控制不住眼淚……漸漸地，段燕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永遠也走不出喪夫的陰影。對此，她毫無辦法……

2011年1月21日深夜，彭父在睡夢中悄然去世，當天正好是彭翔去世一周年。對于這個巧合，有一位做醫生的鄰居分析認為，這是因為彭父在喪子后過于悲痛，再加上他本來就有嚴重的心臟病，自知時日無多，便有意在這一天歸西，實屬“自己把自己逼死的”。段燕萬萬沒有想到，公公去世給她帶來了莫大的冤屈——很快有人造謠，說她先是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公公。還有人說：“她肯定是惦記著婆家的那套房子，不然她丈夫都死了一年了，怎么還住在婆家？”

段燕真是欲哭無淚！盡管滿心委屈，但她還是繼續照顧彭母。因為她知道，公公走后，婆婆會更加傷心孤獨。一天深夜，她醒來上廁所，竟看見婆婆在客廳給公公和彭翔上香，還自言自語地說：“你們真狠心哪！我一個人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去陪你們……”此情此景，令段燕淚流滿面。她知道，如果她也離開這個家，婆婆就真的沒法活了……

可是，段燕怎么也沒想到，2011年6月底的一天，婆婆竟突然對她說：“我準備請一個保姆，你不用管我了，明天就搬出去住吧！我們彭家對不住你，我也不想再耽誤你的前程了。”段燕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也許婆婆是聽信了流言。她十分委屈，但還是放心不下婆婆，便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并再三叮囑婆婆，有什么需要隨時找她。但整整一個月，彭母都沒有找過她，她上門去看望，竟被拒之門外。段燕很是傷心，卻又無可奈何。

不久，段燕的父母得知她已離開彭家，便“點撥”她說：“你可不能就這樣算了啊，不說以前的舊賬，就是這一年多，你也不能白白照顧了他們……”段燕二話不說就掛斷了電話。其實，善良的她能理解婆婆——年近60的老人在悲慟無助的時候，難免會迷信一些東西。她放心不下婆婆，想方設法打聽她的生活狀況，有時還悄悄跟在她后面，看她過得開不開心。后來，段燕得知婆婆舍不得花錢請保姆，便自己請了一個鐘點保姆，讓她每天花3個小時去幫婆婆干家務活、陪老人家說說話。她每月給保姆1000元錢，卻要求保姆以義工的名義去，以免遭到彭母拒絕。

一次，段燕向保姆打聽情況，保姆說：“老人家還好，喜歡跟我聊天。其實，她也不愿意趕你出門，她是怕閑言碎語影響你將來嫁人……”段燕紅了眼眶，她頓時有一種“知女莫如母”的感覺。丈夫死后，許多同事、朋友都為她介紹過對象，但得知她還在照顧前夫的父母，大有“帶著公婆一起嫁”之意，誰也不敢和她有進一步發展，她再婚的事也就一天天耽擱了下來。段燕也曾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此刻得知婆婆這樣為她著想，她便更加堅定了照顧婆婆到底的決心。

半年后，彭母發現了那個保姆是“假義工”，說什么也不愿意再讓她進門了。段燕無計可施。2012年1月21日，臘月廿八，第二天就是除夕了，她怕婆婆一個人過年太孤單，便來到彭家，卻發現家里沒人。鄰居說，彭母一大早就出去了。段燕突然想起這天正是彭翔和公公的忌日，趕緊直奔西麗墓園。

趕到墓地，段燕遠遠就看到婆婆獨自坐在彭家父子的墓碑前哭泣：“兒啊，明天就過年了，你喊你爸一起過來吧，我們一家三口就在這里吃個團圓飯……”段燕禁不住淚如泉涌，走過去抱著婆婆說：“媽，還有我呢！咱們全家一起過年！”婆媳倆相擁而泣，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或許是蒼天看了這一幕，也忍不住落淚……

段燕陪彭母過完年后，彭母又要“趕”她走。一個不想再連累兒媳，一個又想陪婆婆度過余生，婆媳倆就這樣產生了“矛盾”。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便又搬弄是非，說段燕另有企圖。令人悲痛的是，2012年5月7日晚，彭母因走不出老年喪子、喪夫之痛自殺于家中。她留下遺囑，彭家財產除去彭母的喪葬費用，其余由段燕和彭母的兩個姐姐以及彭父的哥哥平分。

這封遺囑將段燕推上了風口浪尖。彭家親戚一致認為，段燕事先已拿過錢，沒有資格再分財產，還說她這兩年多來之所以不肯離開彭家，就是覬覦彭家的財產。彭母的姐姐甚至懷疑兩位老人是被段燕氣死的，而遺囑也可能是她“蠱惑”彭母寫的……聽到這些話，段燕氣得連死的心都有了。她想放棄財產繼承權，可她的父母不依，隨即趕到深圳，與彭家親戚理論。雙方爭執不下，竟請來律師準備打官司爭奪房產。段燕夾在中間，心里無比悲涼與煩躁。

近日，在接受采訪時，段家的律師告訴記者，經過估算，彭家財產除去所有花費，將剩余160萬元，也就是說段燕能獲得40萬元。然而，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段燕目前竟寫了一份《聲明公證書》交給律師，表示拿到40萬元后將全部捐給公益部門，用于幫助那些有困難的“失獨家庭”。她說：“我這樣做，就是想向那些誤解我、詆毀我的人證明，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錢，而是不忍心看著兩位老人老無所依。”她的這一舉動，讓她的父母大失所望，罵她傻，也讓彭家親戚不解、汗顏……

一心向善的段燕，竟會遭遇如此尷尬的窘境，實在令人唏噓。孝順公婆原本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為何到了當今社會，卻被扣上了功利的帽子？而另一方面，如果彭翔不是獨生子女，彭翔父母在喪子之后就不至于喪失所有活下去的希望，段燕也許可以放心地離開。可現實是，隨著獨生子女家庭成為社會主流，各種意外造就的“失獨”家庭也越來越多。誰來拯救這些“失獨群體”？有人說，“失獨者”不能長期陷入精神的痛苦、壓抑、自閉之中，比如深圳、武漢等地的“失獨者”自發建立QQ群抱團取暖的現象值得提倡；有人說，政府應該提高對“失獨者”的關注和幫助，盡快健全他們的生活保障，同時鼓勵社會力量豐富他們的精神世界；有人說，現在中國老齡化趨勢十分嚴重，計劃生育政策應適當放寬，讓每一對父母能老有所依；還有人說，社會已進入高風險的時代，各種安全隱患威脅著人類的生命，盡管如此，每個人都應該珍惜生命，不要因為自己的過失、疏忽，讓辛苦哺育我們的爹娘成為老無所依的“失獨者”！（文中彭翔系化名）

★編輯/朱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