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與思索同在

《天一言》這部小說人們對其的解讀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主題就有不少于一下的幾種說法。有人解讀為一部成長小說的題材，講述了主人公的成長過程。有人解讀為該小說契合了流亡的母題，故事始終伴隨著天一輾轉各地發生發展。他好像一直在流動，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從中國到國外又最終返回中國。回國后依舊各地輾轉尋找自己的朋友。還有人用作者程抱一“三元思想”去分析和解讀。小說內容的三人行、結構上的三大部分等都是其哲學思想的體現。還有人專門抓取某一意象來解讀，根據本書英譯名《The river below》，有人闡發河流是一切的統攝。還有一些解讀不一而足。通觀這些解讀，我的感受是都很有道理但是又不能以其任意一家來統攝全部，這些都只是小說所蘊含的成分，不足以解釋小說的全部內涵。

這是一部內涵豐富的小說。這一點從以上所舉的主題解讀就可見一斑。另外主人公天一的人生遭際也是豐富多樣的。在他一生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看見幾乎所有的有代表性的人生遭際。從大的環境上宏觀地看，他經歷了戰爭的流亡、新舊時代的對接、還有像文革一樣的難以遭遇的國家災難。在人物自身上微觀地看，他經歷了親人的離世、最心愛的女朋友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相愛、對藝術的求索、客居法國、歸國尋友共歷苦難等等。他如此多樣的遭遇，任取其中一個都足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這樣的豐富性，如果用成長小說或者流亡母題等等來概括也不是不可，只是總覺得會將其狹隘化，失卻了文本自身的包容性。

通過閱讀文本，我認為小說自身是有一個統攝全文的線索存在的，那就是對生命的經歷與對生命意義的探索。作者在中文版的自序中說：“面對生命與創造之大奧，他們盡管卑微，也不懈地發發掘過、探求過、質問過；盡管無聲，也在苦戀之極端，拯救了人性，拯救了尊嚴。那生命與創造之大奧終于得到解答了么？這可能不重要。因此，以上所討論的任何一種主題都不是作者本身的意圖。作者在這里不是想要具體地探討某一種人生的命題，而是宏觀地展現人生、探尋人生的真諦。在這種宏觀的視角下卻又不是空泛地討論以至于流于空泛和宏大。而是借助天一在命運中的種種活動，一面讓其經歷其中一面又跳脫出來不斷反思。這樣我們既不會覺得天一身上發生的有代表性的遭遇是雜亂無章的、不合理的，又不會覺得對于各種主題的觸及是不夠深入的、表面化的。另外一方面，根據自序中的這段話我們也要看到，作者對于經歷與思索是同樣重視的，不能將天一的經歷理解為是服務于對生命的思考的。思考或許不會有結果，但是人物在命運中所做的掙扎、對于命運的經受也是同樣具有價值的。從這個角度看，這種經歷本身也便成為對于生命意義的探索。總的來說，對生命本質的探索統攝著小說全文。

這種統攝性的線索是如何實現的呢？在文中哪些地方具體體現了這一線索的存在呢？

首先，是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上。全文都有一個聲音跳脫出天一本身的個體局限來對天一的生活經歷進行描述，同時也做一些評價。然而這些評價或者說這些人物活動之外的話外音又與天一的具體的身份不相配。更像是一位經歷過這些所有的一切的老年的天一，在回憶在總結。他既是經歷者又不是經歷者，因為那些經歷仿佛是發生過的事了，他此時此刻已然不再經受。他只是在話語中在自己的思考和詰問中又復現了那些遭際。而這些的開端則是小說一開篇就交代了的一件神秘事件。天一在夜晚答應了一位叫魂女人的呼喚。旋即他發燒不適，已然覺得自己的肉身駐進了另外一個幽魂。他自己也說：“而我，是一個迷失了的靈魂勉強地借住在某個肉體里。從此，我身上的一切都將是錯開來的，任何事情再也不可能完全吻合，我對此深信不疑。”這件神秘的事情，更是讓我們覺得作者意圖營造兩個天一：一個肉身的作為經歷者的天一，一個靈魂早已超脫的講述者的天一。在中文版自序中，作者說，“是的，在深淵彼端，那滋生于人間的種種，總得有那么個獨特的靈魂——也許更破損，也許更傷痛——去收納，去消融，去提升成拒絕飄散為飛塵的話語，再向人間道出。”以及“不用說，乍看起來，沒有比現場活著的生命更真實的了，然而那真實只是表層的、片面的。因為現場人物被卷入事件，急切應付當前，無閑暇亦無距離使他得以透徹地去把握全面的關系，以及更深遠的牽連與蘊藏；更何況，在意識的思與行之下尚攤開那難以探測的潛意識層。可是，不接受讓生命無端流逝的人，總能以記憶的反思和更上一層樓的關照去追溯一切。在追溯中，如果他不止于戰戰兢兢地覓回一些表層細節，而學會在其間參入其他具有啟示性的因素，那真正的生命乃會以更豐富、更深沉、更具含義的方式顯現出來。”這種藝術上敘述者的安排是作者有意為之，為了更好地對生命的本質進行反思和求索。

除了借敘述者天一對自己的經歷不斷總結、思考以外，作者為了思索和探尋生命的真諦，還借助天一的視野去關注對生命有啟發意義的人和事。這些事件和人物，如果單純地為表達某一主題，毫無疑問是無需在文中出現的。它們的出現不是為了突出某一特定的主題。但是作者卻借助天一的視野拉拉雜雜地關注了很多看似無關的人和現象。而這些關注對于生命意義、生命本質的探討卻是有益的，給人以啟發的。舉例說明，童年的天一關注了母親對一名強盜的幫助和對游方道士的施舍。這兩個“過客”天一始終銘記在心。并引出一段關于強盜和道士所象征的哲學意蘊的思索。他還關注云、河這些自然之物身上所孕有的生命哲學。云通過雨與河產生聯系。無論怎樣風云變幻，云似乎總不忘記自己的出身，樂于以雨的形式落回地面，走完一個大循環。而云有能夠消失于無形，流浪天地間。天一也正是通過云來比況自己，思考自己的生命形態和人生歷程的。

綜合以上所說，《天一言》這部小說不是一部沒有鮮明主題的小說，它的主題是對生命本質的探尋和思考，是對一個人經歷過的生命的如實反映。正如天一這個人物一樣，他既不是奧德賽那樣的英雄，在流浪還鄉的途中有著種種壯舉，也不是一個脆弱的小人物在生命的遭際中不堪一擊放棄自己。他既不偉大也不渺小，而是表現出再正常不過的反應——經歷這一切。無論生命以何種形態出現，他都沒有放棄內心的堅守，堅韌地經歷著或殘酷或慘淡的人生。一部文學經典之作，我認為首先應當是啟發人的。正如這部小說一樣，它不會限制住我們的思考，反而會啟發我們進行更多義的反思。它被對生命本質的探索這一線索所統攝但是卻又不會囿于此。除了關于生命的宏觀性思考，我們又能以其所涉及的題材的豐富性延伸出許多對于具體的主題的思考。作者對這些題材的思考并不因為數量多而質量次，依然是一種嚴肅、真誠的態度。其次，在經典化文學的評價中，除了內容方面要重視，藝術形式本身也是很重要的。這部小說以其獨特的敘事方法、帶有古老中國魅力的語言、神秘氣氛的營造等等，都使得其本身的藝術價值也讓人稱贊。最后，我還想說說關于作者的三元思想在小說中的體現。程抱一的三元思想史認為天地間存在著陰、陽與沖氣。沖氣這個第三方不代表中庸而是代表了在二元基礎上的超越。由此也可以解釋小說中作為敘事者的天一自身所具有的超越性了。我對于程抱一先生的沖氣是超越的思想是持認同觀點的。在小說中，程抱一先生也融進了自己的哲學觀點和看法，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讀來卻不讓人厭煩。作者可以通過文學來表達自己觀點和思想，但是不應該是一種強勢的態度、直白的方式。而是要通過藝術魅力的感染，讓讀者自主地把握與獲得。這種更需要文學上的功底與造詣，見出一位藝術家的文學修養。關于經典文學的標準自然有很多，我在這部小說中得到的感悟便是以上三點。它們分不出哪個最重要，對于一部經典之作，我認為至少要滿足以上的三個要求。

參考文獻：

[1]程抱一 ，錢林森.《借東方佳釀澆西人塊壘-關于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關系的對話 》 （中國比較文學） 2004 3

[2]程抱一.《天一言》. 山東友誼出版社 .2004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