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了他,他就是我兒。”麥奶奶在我對面,她說這句話時,語氣很輕,我聽這句話時,心卻一沉。麥奶奶今年94歲,本該頤養天年,卻仍要照顧她兩個智障的兒子。
廣東中山市東鳳鎮的西罟村,依舊是往常的安然靜謐,村里有一條小河,河水還算清澈,但也時不時飄來幾絲腐爛的酸澀味,而且潮氣濃重,麥奶奶的平房就立在這小河旁。平房約三四十平方米,屋內粗糙的白灰墻隱約透著剛粉刷過的痕跡,墻上掛著全家福。照片中間的是麥奶奶,歲月的曲線爬滿了面龐,身邊是她的兩個寶貝兒子。
大哥阿福今年72歲,但智商僅相當于五六歲的孩童。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每天都惦記著出去走走,看他在家里踱來踱去、坐立不安時,麥奶奶就知道他又想逛街了。
這天上午,阿福焦急地在房間里踱步,原來,阿福出門前必須要告訴媽媽才行,可不巧,今天麥奶奶正在屋里睡覺。阿福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似乎不放心,又走回來,猶豫半天,終于還是決定叫醒母親,對著她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麥奶奶有時也不能立刻明白兒子的意思,兩人就重復著簡單的音節,說了老半天,麥奶奶點了點頭,阿福這才歡快地跑了出去。麥奶奶望著兒子的背影,笑了笑,沒有一絲不安,因為她知道這個大兒子雖然心有點兒“野”,有時甚至一人步行到幾十公里外的地方,但他會買菜回家,每天都很準時。
麥奶奶走出屋子,來到小院內,看見小兒子阿滿正在生火煮飯。麥奶奶的這個小兒子今年69歲,比起哥哥,他算是個標準的“宅男”,每天都守在母親身邊,麥奶奶也最疼他。阿滿很懂事,在家里能幫麥奶奶不少忙,洗衣、燒水、做飯、掃地,都有阿滿的功勞。
哥哥出去了,阿滿則單腿跪在小柴爐前認真地生火,先往柴爐里丟點兒干柴,再把報紙撕成條,接著劃燃火柴點著。他重復著這幾個動作,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伴隨著一陣刺鼻濃煙,木柴終于燒起來了。盡管每次點燃火爐,阿滿都要用掉一盒火柴,不過麥奶奶還是開心的,能把木柴燒起來已經很了不起了,為了讓他學會這個本事,麥奶奶教了幾十年。想起當初,阿滿燒飯,不是沒熟就是焦了,如今倒也能替母親燒一頓好吃的飯了。飯后還會為母親泡一杯茶,傍晚再燒一鍋水給她洗澡。因為每次生火,阿滿都是左膝跪地,所以阿滿的左膝總是腫腫的,沾滿灰塵。
阿滿喜歡抽煙,一閑下來就從衣柜里偷偷取出藏好的煙,躲著麥奶奶抽上幾口。別人遞煙給他時,他總要先看看麥奶奶,避開母親的目光,然后偷偷地夾著煙,生怕母親會訓斥他,像個四五歲的孩子。
在漫長而艱辛的歲月里,麥奶奶早已滿頭白發,但看著她那兩個兒子,真的很難想象他們竟已是古稀老人,他們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年輕。麥奶奶望著兩個兒子的目光中,也是有著些許驕傲的,要知道,哥倆小時,村里人都說,這兩個孩子活不長,可麥奶奶不服氣,在她的悉心照顧下,兩個兒子健健康康活到了今天。
大多數時候,麥奶奶是滿足的,只是有時她會失神地低著頭,兩只不由自主垂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下巴和嘴唇也在顫抖……這時,那些平時覺察不到的情緒才赫然顯露出來,臉上那一條條皺紋在訴說著麥奶奶這一生的苦楚。
1918年出生的麥奶奶7歲時失去了雙親。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在幼小時被水淹死,一個被餓死。抗戰時,她被日本兵抓走,后來僥幸逃生。20歲那年,她嫁給了鄰村比自己大17歲的男人,然而,沒過幾年安穩日子,她的丈夫和大女兒便相繼離世,麥奶奶便和兩個兒子相依為命。兩兄弟都是先天智障,麥奶奶就這樣照顧著他們,整整70年。
墻上掛鐘的鐘擺一秒一秒地擺動著,發出清晰而均勻的嘀嗒聲,數著逝去的時光。在這流過的時光里,外面的世界變化萬千,而對麥奶奶而言,歲月就在這沉悶的房間里無精打采地飄蕩著,每天都是如此,單調卻也有著微小而實在的幸福。雨過天晴,太陽又出來了,照亮了院子。有一束光從十字形的通風口射入黑漆漆的廚房,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