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幸福的地方等你

1

15歲那年的春天，家里發生了太多變故，先是爸爸入獄，不久，為了還債，媽媽又變賣了家里的房子，我們母女一下子變得居無定所起來。媽媽決定帶我去一個叫清風的小縣城生活。

雖然舍不得生活了10多年的城市，但覺得去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開始新生活也未嘗不是好事。可是我錯了，幾乎人人都認識爸媽。當載著我們行李的卡車停在那棟90年代的小樓下時，有很多人前來幫忙搬東西。更郁悶的是，他們似乎都知道爸爸的事，“聽說張老師……唉，多好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媽媽笑著向大家致謝，并不刻意回避爸爸坐牢的話題。

等眾人散去，她才笑呵呵地問我：“怎么樣，這里的人還算熱心吧？這是媽媽和爸爸的老家。”她看上去心情不錯，仿佛剛才別人問爸爸的事絲毫沒給她造成困擾。我生氣地質問她去哪兒不好偏要來這兒，要讓我永遠頂著罪犯女兒的頭銜抬不起頭來嗎？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就算你爸是罪犯，你只要活得堂堂正正，有什么抬不起頭來的。”媽媽一臉嚴肅地說。

“總之，我討厭這里。”我任性地賭氣說。

“咱們城里的房子賣了，退學手續也給你辦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印象中，這是媽媽第一次不順著我。我愈加委屈，肚子也餓得開始咕咕叫，不由又想起爸爸的事，眼淚不經意就流了一臉。

2

我們一家3口有過很多幸福的時光，誠如媽媽所說，我曾經是個“公主”，那時爸爸很有錢，也很寵我，他總親切地叫我“二妞妞”，而媽媽則是他的“大妞妞”，爸媽非常恩愛。可3年前，爸爸變了，有時候好幾天不回家，曾經恩愛的一對演變到一見面就爭吵的地步。當然，那時我并不知，他們爭吵除了因為爸爸有別的女人，還有其他緣故——媽媽發現爸爸有些生意是非法的，建議他洗手不做，可爸爸不聽。最后，媽媽不得已提出離婚。

孰料，婚還沒離，爸爸就出事了，原本吵著要離婚的媽媽非但不離了，還賣了房子幫爸爸還債。媽媽賣房子時，我曾堅決反對，賣了房住哪兒，干嗎要幫那樣一個人？

“哪樣的人？”媽媽驚訝地看著我。

“一個罪犯，人品有問題，作風有問題……”我還沒說完，臉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誰都可以這么說他，唯獨你不可以，無論他做錯了什么，他都是你爸，這世上除我之外最疼你的人。”媽媽說著，兩行眼淚無聲地滑落。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挨媽媽打，我知道自己過分了，可依然覺得爸爸讓我臉上無光。

“你爸雖然做了不光彩的事，可他現在正在贖罪。咱們的生活可能不如以前好了，你以后要學會吃苦。不過相比于從前，我們的生活也有好的改變，再也不用擔心你爸晚歸了，再也不用擔心他是不是又喝醉了，是不是又酒駕了，不也是好事嗎？”媽媽說著竟笑了。

3

沒過幾天，媽媽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以前的同事幫她介紹了份工作。“她哥哥開了家美甲店，讓我先去幫一陣子忙。”

20年前，媽媽是這個縣城最好中學的老師，10年前，她被爸爸接到省城做闊太太，現在竟要去美甲店打雜。

“媽，你別去。”我皺著眉，覺得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屈辱。“傻孩子，靠自己雙手吃飯，有什么丟人的。”媽媽哼起了小調，好像等著她的是無限美好的前途。

第二天，媽媽真去上班了，當天晚上，媽媽伸出纖長的十指給我看。“漂亮吧，店里的老師免費給我做的。”

我夸了句漂亮，又感動又辛酸，這就是媽媽，即使身處逆境，也保持優雅，我暗暗給自己鼓勁，告訴自己要加油。

就這樣，雖然艱難，可我們到底蹣跚起步了。這樣也蠻好，沒了爸爸，我和媽媽照樣能把日子過好。

4

兩個月后，媽媽突然提出要帶我去看爸爸，我怔住了，我原以為他永遠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你爸進去也有兩個多月了，不知習慣了沒？”媽媽邊說，邊給爸爸裝他愛吃的紅燒獅子頭。

“今天我們要補英語，我去不了。”我隨便編了個理由。媽媽懷疑地看著我，并沒拆穿我的謊言。我還沒做好去看他的準備，想到他，一股莫名的恥辱感就占據了心頭。

那天晚上，媽媽9點多才回家。得知媽媽還沒吃飯，我幫她盛了一碗粥，同時打開煤氣灶給她熱飯。她一邊脫外套一邊說：“你爸挺好的，我告訴他我找到了工作，你也基本適應了學校的生活。”我噢了一聲，怎么也沒料到的是，媽媽吃著粥開始哭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執意要回到這兒嗎？這是我和你爸結婚的房子，也是你出生的地方。那時我們都是縣一中的老師，他教數學，我教語文，雖然工資不高，但很幸福。你3歲那年大病了一場，為了給你治病，我們借了很多錢，你爸就是從那時決定辭職跟人合伙做生意。他運氣很好，雖也遇到過挫折，卻總能逢兇化吉。3年后，你爸就在省城買了房子，他原想賣了這套房，我卻舍不得，因為這個房子里充滿了很多溫馨的記憶。我總想著，有一天我們老了，再來這里安度晚年。”

“那時我們多幸福啊，他叫我大妞妞，叫你二妞妞，我們都是他的寶貝。可是有一天，那個寶貝我們的人突然變了，不再顧家，還總在外邊做些亂七八糟的事，所以我才要跟他離婚，他出事時，我提供了不利于他的證據，不是因為恨他，而是想讓他悔改，我想過回從前的生活，雖然清苦，卻很快樂。”

媽媽說著哽咽了，我很少見她如此傷心，我把她的頭放到我肩上。這一次，我抱著她，因為爸爸不在她身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我。

那晚，我失眠了，我從來不知道，這又破又老的房子有那么多媽媽不肯忘記的回憶，而爸爸下海經商的緣起，竟是因為我。可惜，那時我太小，全不記得了，可我記得3年前的爸爸，那時他還愛著我們。我怎么能因為最近這3年，卻忽略了他愛我的前12年。這一次，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很鄭重地給爸爸寫了封信，我告訴他大妞妞、二妞妞都很惦記他，我們現在生活在我出生的房子里，等著他回來。

5

一個月后，我和媽媽一起去探望爸爸。他剃了個大光頭，頭皮微微發青，有點兒搞笑，可我卻笑不出來，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自己從來沒恨過他。我答應過媽媽，不能哭，所以盡挑開心的事和他說。爸爸一直努力微笑著聽我說話，我們離開時，爸爸突然神色黯然地說：“因為我，委屈你們娘倆了。”

這句話差點兒把我的眼淚逼下來，可媽媽笑著說：“能住到從前的房子里，對我們來說是最幸福的事。”

爸爸讓我去外邊等一會兒，說他有話對媽媽說。回去的路上，我問媽媽爸爸和她說了什么。“他要和我離婚，說不想耽誤我。”我怔了，媽媽忙安慰我：“別擔心，我不會和他離的，我要真和他離，當初就不帶你回清風縣了。”

“媽，你放心，我們一起等他，二妞妞會好好學習，幫大妞妞做家務，大妞妞難過時，二妞妞會給她肩膀靠。”我不是成心要把媽媽逗哭的，她擦掉眼淚才長嘆道：“我們的二妞妞長大了。”

轉眼，5年過去了，我考上了大學，媽媽不再做美甲店的服務員，而是在一家家教中心做輔導老師。

媽媽上班，我上學，爸爸服刑，我們一家人雖然做著不同的事，可是我們都很努力，我們是爸爸的大妞妞和二妞妞，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堅定。再過幾年，我們就團圓了。我想，等爸爸回來了，我一定要他給媽媽開個書店或花店，像媽媽曾希望的那樣，我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阿牛摘自《家庭之友·愛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