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魯：被誤讀的“槍手”

鏗鏘有力的槍聲，幫助肖魯找到了情感出口，那個蟄伏在心底的巨大創傷似乎沒那么疼了。在美術館開槍之后，她鼓起勇氣給那個揮之不去的男人寄出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你聽到槍聲了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打那一槍嗎？

2003年10月19日，女藝術家肖魯推出了作品《十五槍……從1989-2003》。向那個過去的自己告別。

她像一個憤怒女神，朝著她創作作品《對話》時拍攝的正面照片，開了十五槍，子彈快速地飛出去，打中了照片里的額頭、臉龐、眼睛……

她說：“十五年前開槍是對著鏡子里的我，而今天開槍是對著真正的自己。”

一年一槍，一槍是一個告別。

“我們結束了。”

至此，一個被宏大敘事淹沒的作者，決定重新出發。

肖魯在中國當代藝術的地位非常特別。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大展被視為中國當代藝術的首次亮相，而肖魯在大展上展出的作品《對話》，則被“中國當代藝術教父”的栗憲庭比喻成了“新潮美術的謝幕禮”，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個標志性的轉折點。

第一個作品就為她贏來了巨大聲譽，延續至今。但沒有人知道，肖魯為什么開槍。

我有一個想法

1989年的2月5日，農歷大年三十。北京。

上午10點，位于五四大街的中國美術館門前，人頭涌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躁動的氣息。大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大布幅做成的標識——“不許掉頭”。黑底白字，醒目得有些刺眼。

中國現代藝術的首次大展以一種絕不妥協的姿態拉開了帷幕。

10點45分，一個身穿棕色呢子大衣，頭發束成馬尾的女孩走了進來，徑直朝策展人侯瀚如走去，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懷里揣著一把手槍。

“我跟你說一聲，我有一個打槍的想法，一會就要打了。”

說話的女孩名叫肖魯，來自浙江美術學院，她帶來的是自己的首個裝置作品《對話》：兩個鋁合金制作的電話亭，里面分別有一男一女在打電話的背影照。兩個電話亭之間有一面玻璃鏡，鏡子前放著一臺紅色電話，聽筒懸垂半空。

此時的美術館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來自浙江的吳山專在展廳里大聲吆喝著，做起了生意，他帶來的兩只木板箱里裝著400斤對蝦。掛出的小黑板上寫著：“價格：每斤9.5元，欲購從速。”這可比市面上便宜不少。前來參觀的觀眾一下子蜂擁過來，混亂的場面很快吸引了警察。二樓展廳一角，張念坐在地上一個草鋪的雞窩里，身邊散放著18個雞蛋。他頭戴小帽，身披白紙，寫著“孵蛋期間，拒絕理論，以免影響下一代”。王德仁從一樓跑到了三樓，在幾乎所有的作品前撒下避孕套和硬幣。畫家李山身穿紅衣紅褲，用一個貼滿里根總統頭像的腳盆當眾洗腳。還有大同的大張、朱雁光、任小穎不請自來，他們身裹白布緩緩走入美術館，前來吊喪。

眼前的這些人和事，無厘頭、怪誕，又充滿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力量。侯瀚如正提著一顆心，被搞得焦頭爛額。“現在人太多，我正忙著呢，等會再說。”他沒有搭理眼前這個略帶青澀的女孩，匆匆上了樓梯，往展廳里走去。

十幾分鐘后，只聽“砰——砰——”兩聲。

槍響了。

失語的槍手

肖魯凝視著自己作品里的身影，扣下了扳機。緊接著，站在一旁的同伴唐宋大聲叫道：“再來一槍！”肖魯又打了一次。

周圍的人驚呆了！人們站在留下彈孔的《對話》前屏息凝視。

警察很快趕來把唐宋帶走。混亂中肖魯逃出了美術館。數個小時后，她又折回來自首。二人被扣押了三天，最終得以釋放。

因為“槍擊事件”，“中國先鋒藝術大展”被迫關閉。這是肖魯沒有想到的。當天，《人民日報》、《北京日報》等國內關鍵媒體的頭版均以“叛逆藝術家被捕”為標題報道了此事。美聯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等國際媒體的介入，以及后來發生的一些事，更讓槍擊變成一次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事件。

1989年2月第11期《中國美術報》上，被譽為“中國當代藝術教父”的栗憲庭將肖魯的開槍比喻為“新潮美術的謝幕禮”。他寫道：“兩聲槍響把新潮美術的‘臨界點’又往前推了一步。‘臨界點’即前衛藝術家所尋找的強加給社會的新觀念和新樣式的范圍極限。這本身就是一種現代精神，也是中國現代藝術的獨特現象。”

還有人認為“對話”是中國當代藝術發展最著名的案例。藝術家們在中國美術館拋出了具有眾多試驗意義的現代藝術品，結果卻是中國的當代藝術又回到了“地下”狀態。

一時間肖魯成了俠女，幾乎全世界都在談論她。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年輕的肖魯從未有這樣的經歷，她慌了，失語，不知所措。她躲在了唐宋背后，成為了他的戀人。而唐宋搖身一變，從一個旁觀者成為了作品的代言人。

2月17日《北京青年報》刊登了一則署名“肖魯與唐宋”的聲明：“作為（槍擊事件的）當事者，我們認為這是一次純藝術的事件。我們認為藝術本身是含有藝術家對社會的各種不同的認識的，但作為藝術家，我們對政治不感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藝術本身的價值，以及運用某種恰當的形式進行創作，進行認識的過程。”

數月之后，肖魯與唐宋先后遠赴澳大利亞，消失在了公眾視線里。

“槍擊”事件成為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里程碑，為事件相關當事人、展覽都帶來了盛名。人們都感慨這是一件“精心策劃的偉大作品”，并悄悄猜測著開槍的意圖。然而，又始終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是“上帝之手”的奇妙安排，還是無數個偶然的疊加？也沒有人關心，作為真正的作者，肖魯究竟為什么要打那一槍？

一切都成了謎。

愛情是一顆痛苦的子彈

直到十五年后，肖魯結束了與唐宋的愛情再度歸來，她才開始說出當年槍擊事件的詳情、她開槍的動機，以及她認為的自己才是《槍擊事件》的唯一作者。

1962年，肖魯出生于浙江杭州。她的父母都是畫家，她也理所應當地拿起了畫筆。她從小就秀氣、安靜，被父母捧在掌心。17歲時，她一個人拎著行李離開家鄉到北京中央美院附中上學。父母總是竭盡全力，想方設法地保護她，早早地就為她安排好了未來的人生。他們把最好朋友的孩子介紹給她做對象，不久之后，這個男孩愛上了肖魯的同桌。

他們又把最好的朋友介紹給她做依靠，不想這個瘋狂的長輩卻像惡魔一樣對她實施了性侵犯，成為了肖魯一個長久以來無法愈合的傷口。

1984年，22歲的肖魯回到杭州讀浙江美院油畫系，此時她父親已是浙江美院校長。被視為“公主”的她卻沒有絲毫優越感。在那個年代，迫于世俗壓力，關于性創傷的經歷只能壓抑在心里，無法訴說。后來，她又愛上了一名老師，對方卻是一名有婦之夫。愛情在她身上似乎從來就沒有平等過。

1988年，畢業之際，她提起筆開始創作第一件作品。法國藝術家萬曼告訴她，“不要用一種形式表現，世界這么大，任何材料都可以用。”她開始著迷于材料，并用個人的情感體驗做出了一件全新觀念的裝置作品《對話》。

作品剛出來的時候，肖魯很高興，請工藝系的老師宋建明來看。對方一進門卻道：“這件作品太干凈了，需要破一破。”

破，要有速度，既不能打碎玻璃，又要留下“破”的痕跡。肖魯想到了槍。愛情于她，也許就是一顆痛苦的子彈。

打槍的念頭開始在肖魯腦海里盤旋。直到她被誤打誤撞地邀請去參加“89藝術大展”，直到她順利地從朋友李松松處借到一把真手槍，一切才成為了可能。

鏗鏘有力的槍聲，也幫助肖魯找到了情感出口，那個蟄伏在心底的巨大創傷似乎沒那么疼了。在美術館開槍之后，她鼓起勇氣給那個揮之不去的男人寄出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你聽到槍聲了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打那一槍嗎？

我是女權主義者

20年后，肖魯開始為女性創作作品，生命中所有的傷口，都成為一扇窗口，她借此去了解更多女性的困境。

2006年，肖魯44歲。醫生告訴她，這是一個女人人工受孕的最后機會，她想要一個孩子。面對自己的渴望，以及女性身份，5月，在延安舉辦的一次名為“長征計劃”藝術研討會上，她當場做了裝置行為作品《精子》，準備了12個空瓶子和一個冷藏柜，向與會者和參觀者中的男性征集精子，以便進行人工受孕。

沒有一個男性愿意捐給她。

2009年2月5日，《“中國現代藝術展”文獻展》在北京“墻美術館”舉行。肖魯穿著白色婚紗，從黑色的棺材中站起身來。

一個聲音問：“肖魯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給自己為妻，忠于自己的想法，無論海枯石爛，無論滄海桑田，永遠和自己在一起？”

“我愿意。”

時隔“89大展”20年，肖魯再一次成為全場焦點，沒有槍聲，她成功地嫁給了自己。

2012年，德國來的策展人庸現邀請肖魯參與了一個“禿頭戈女”的展覽。在北京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肖魯第一次剃光了留有多年的長發，毫不猶疑，就像是把一個過期標簽撕掉，再貼上一個新的。

這一天，她高興地宣布：我是女權主義者。

（實習生陳大宏、王洋漾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國財富 × 肖魯

雖然你的作品被誤讀了，但是卻給你帶來了巨大的名聲，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我覺得作品誤讀是正常的，我也比較能夠接受這種誤讀，你怎么讀我都可以，但是你們要尊重我。一件作品的解讀可以有100種，但是這個作品是我做出來的，你要給我說話的權利。

你厭倦別人給你貼標簽嗎？

很早以前他們就給我貼標簽了，我一直抗拒這個標簽。當初，我用一個自傳體的小說《對話》來平反，就是要澄清這個作品是我個人情感的一個作品。我是想說句真話，但是遭到藝術界的強烈抨擊。

我覺得現在藝術界就有個問題，就是理論先行、指導先行。我前半生挺排斥這個的，我做作品是憑直覺做的，你說那么多理論干嘛。

我這個人還是比較感性，我能找到那個痛點在哪兒，我一定找到那個刺激點才能興奮起來。

你的許多作品，雖然形式不同但都跟你的生活經歷有很大關系，幾乎是真實地記錄了你的狀態。

對于我來說，內容決定形式。我一般做藝術，先有一個內容要表達，再去尋找形式，然后會去看這個形式我自己能否駕馭。就像前幾年我寫了一本小說，最近開始涉足攝像、影像。

有人問畢加索“藝術是什么”，畢加索說“藝術就是激情”。人只有在這個狀態里，從里到外的情緒調動起來，主動去做這個事情的時候，才有快感。如果它跟我沒關系，我興奮不起來，我就做不起來。我從來都不知道下一個作品在哪，一定要感覺到。

你感情方面經歷了很多挫折，現在你是怎樣看待愛情的？

我的前半生一直糾結在愛情和婚姻里面，愛情的失落讓我做了很多作品。2006年做的一份作品《精子》，他們說我做的這個作品有女權主義意識。我不知道別人是怎么定義這個意識的。

我經歷了很多愛情的不幸，在我的一生中愛情和痛苦是并重的，就像中藥，有些時候愛情也能治我們的病，因為在與男性相處的過程中你會得到愉悅，但是它同時也會給你帶來挫折。所以在我的感受中，愛情是兩面的，是幻覺的東西，也是美的。

你后期做了不少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作品，你怎么看待女性主義？

1989年。創作《對話》后我可能找到了一種安寧，有可能是逃避，但我遇到的這個男人不能給我幸福，我一直都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我才想我是將自我價值建立在一個男人身上，所以做了開15槍的作品，對15年人生進行梳理。

2011年、2012年，我開始看些一些關于女性主義的書，讓我眼界大開，慢慢去關心一些女性的生活狀態。

我覺得女權是從個體走向社會的一個過程，女性有時是很個體。我做《什么是女權》這個集體行為的時候是想強調女性的集體意識。這次我來到廣州，看到一些年輕女孩的行動，非常感動，這么小的年紀就有這么強的社會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