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曲甚至是折斷人們的脊椎
《彎曲的脊梁》有個副標題:“納粹德國和民主德國時期的宣傳活動”。書名來自前民主德國著名的“國家贊美詩”作者貝希爾,貝希爾此時正身兼文化部長之職,這首名為《燒傷的孩子》的詩寫于1956年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之后,但直到2000年——40多年后——貝希爾才將它公開出版。詩很短,我們錄在這里:“那個脊椎已經受傷的他,別人很難讓他相信,還能筆直地站立。受傷脊椎的記憶,讓他恐懼。縱然治愈后,休息已足夠長,并且不再有任何危險,會再次折斷其脊椎。”接下來,書的作者這樣寫道:“國家社會主義和民主德國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都花費了大量精力來彎曲,有時是折斷人們的脊椎,它們都發現宣傳是一個絕對必要的過程。”
這是一種我們極為熟悉的場景,以至于熟悉到我們對這個“彎曲”的過程常常不再有意識,同時,也常常忘記那被彎曲的脊椎其實是可以重新筆直地站立的。有時候我會以為,這種“彎曲”僅是我們,尤其是我們的上一代才特別經歷的過程,1980年以后的孩子,至少會較少地有這樣的問題。然而,實際的情況卻恰好相反。
一項生存技巧
對于我們的少年時代,這種“彎曲”來自于對一種自我宣稱的真理性意識形態的認同,我們生活在對未來的無差別美好世界的反復宣傳中,生活在對領袖無限崇拜的反復宣傳中,當然,同時也“由于這些信條聲稱永遠正確,因而對贊同和一致性有著強烈的激情,導致它不斷地被引誘來增加恐怖”,因此,我們同時也生活在不服從的恐怖之中。然而,由于這種“彎曲”的正當性尚隱約地等價于“對真理的服從”,因而一旦謊言被揭穿,一旦世界的精神被重新打開,一旦恐怖稍有解除,理性很快就會復蘇,人們依舊可以筆直地站立,獨立的思想立刻便奔走于大地。
但今天的“彎曲”卻不再有偽裝的真理性認同了,它直接來自于去政治化后的功利性考慮,它出自對國家機器和行政組織所擁有的無限力量的認同,“彎曲的脊梁”在今天已經成了一項生存技巧,就像哈維爾在“無權者的力量”一文中所描寫的水果店和蔬菜店老板,現實的利益使他們順理成章地承認“皇帝的新衣”,自覺卻冷淡地與權力建立“一致性”。今天的“彎曲”過程除了宣傳,更多地依賴于無所不在的國家體系,依賴于人們對權力和利益的默認,這就是更為糟糕的后極權時代。在這個時代,接受者也不再無辜,“彎曲”的過程,常常事先就得到了隱約的同意。
這是部傳播學名著,最初是徐賁推薦的。徐賁這幾年對國內的事情有兩個主要的關注點,一個關于公共理性的建立,即我們能不能就公共問題在公共平臺上進行理性的討論,或者說,我們會不會講道理?另一個則與這本書有關,即我們能不能學會分辨什么是宣傳?聽起來似乎都是常識,但其實,“彎曲的脊梁”是會忘記他其實是可以直立的。甚至,他會以為“彎曲”才是常態。西方的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就有專門的課程,告訴你如何分辨這是“宣傳”。宣傳在他們那里從來不是一個好詞,因為這意味著強迫,意味著誘使人們對某種事物的追隨,但任何事物哪怕再美好的事物都沒有權力剝奪人們的獨立思考,更不用說所有的全稱命題一定為假。然而在我們這兒,自我審查往往會逐級放大,新聞系的學生則會質疑老師:這樣的新聞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殊不知這正是“宣傳”的觀念。
(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