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在突襲時按照軍方最高指揮命令向蘇軍投降的波蘭軍人,以及在波蘭境內蘇軍控制區遭逮捕的警察、高級知識分子、政界人士和公職人員共計約2.2萬余人,被蘇軍秘密屠殺于卡廷森林、加里寧等地,史稱卡廷事件(Katyn Massacre)。1943年,侵入蘇境的德軍在卡廷發現波蘭軍人尸體,納粹德國隨即啟動宣傳機器,宣稱這一暴行系蘇方所為。蘇聯則對此長期予以否認,聲稱當日戰俘營已經遣散,并很快同波蘭流亡政府斷絕外交關系。蘇、德都曾經成立專門調查委員會,并且聲稱找到控訴對方的證據。二戰后紐倫堡審判期間,因為證據不足也回避了此案。至此卡廷事件一直懸而未決,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蘇東劇變后的1990年,波蘭總統的雅魯澤爾斯基訪蘇時,蘇方才正式承認對卡廷事件負全部責任;2010年4月,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下令公開俄方掌握的卡廷事件歷史文件,卡廷森林的真相徹底現身于世人面前。
《卡廷慘案真相》是一本純粹的資料書,基本上是按照一條時間軸,收錄了和卡廷事件相關的各方一手材料,來源主要是經解密的蘇方密檔、當事人的回憶錄、現場挖掘的受害人日記等。當然,這些材料和目前與卡廷相關的其他史料一樣,是一種單向度的歷史敘述。確實,在卡廷事件問題上,在這個時段,受害者及其人民有權利占據道德上的主訴位置。當年那些下級波軍軍官、軍區里和社會各行業的天之驕子,曾經堅守士兵榮譽而主動隨大隊走向戰俘營的人們,消失了。五十年過去了,真相來得太遲。
2007年9月上映的波蘭導演安杰依·瓦依達執導的、柏林電影節送展影片《卡廷慘案》,正如任何一個有過長期屈辱的民族國家在對待自己歷史時表現出來的那樣,情節冗長、氣氛沉郁,那種不可抑制的、一面倒的道德追述,在愛恨分明的時間長河里流淌。大大咧咧的戰爭機器,對生命充滿了蔑視和嘲弄。當年在卡廷,幾乎一切關于死者身份的物品都沒被分揀,隨主人同時埋入了地下?!犊ㄍK案真相》一書甚至收錄了節選的受害人日記——那些日記在主人生命的最后時光戛然而止,而且尾聲充滿了疑問:他們會把我們怎么樣?要把我們送去哪里?而事實最終則報以無數殘酷的嘆號。
正如書中所記載的那樣,波蘭人已經得出結論:卡廷和奧斯維辛都是同等意義上的犯罪。然而歷史往往是吊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距華沙只有300多公里,一些研究甚至表明在這個位置修建大規模的集中營群并不偶然。而且只要我們稍稍深入一點,不難發現,用綿延近一個世紀的波、蘇沖突來解釋卡廷事件才是走上這一問題的正軌。暫且不論蘇聯這種意識形態的怪物國家的大國丑行,波蘭也是一個有大國情結的民族國家,波蘭長期悲劇性的歷史,部分是出于它同東西兩邊的鄰居力量的此消彼長。一直以來,波蘭人對歷史上一個包括東普魯士和西烏克蘭在內的“大波蘭”難以忘懷。假如雙方力量顛倒,獲得獨立主權的波蘭在1920年4月對烏克蘭、白俄羅斯的領土要求和軍事行動、并試圖分裂蘇聯的事情便會多次發生。后來,波蘭軍隊又在華沙城下叫紅軍嘗到了戰敗的苦頭,深深地刺激了當時因戰略失誤受到托洛茨基指責的約瑟夫·斯大林,為這個日后成為經典造型的大獨裁者最終簽署槍決波蘭戰俘的密令深埋伏筆??ㄍ⑹录腿A沙起義都成了蘇、波民族間舊傷口上撒的新鹽。
國際關系研究先驅約翰·米爾斯海默在《大國政治的悲劇》中提出了他的歷史觀:為什么大國歷史始終顯示出一種悲劇狀態?因為“大國注定要進犯他國”,這種悲劇的內涵之一是大國的安全競爭必然是零和博弈,一國獲取最終的霸權和利益,是以犧牲他國為代價的。而這種對霸權的謀求是恒久的,“倘若能用合算的代價達到目的,它們會以武力改變均勢……”二十世紀的波、蘇關系史可以解讀為一個大國和他有大國情結的鄰居共同演繹的、為米爾斯海默的歷史循環論做活注腳的悲劇。
卡廷事件正是歷史上的個人同國家機器“肉與鐵”摩擦的那一點,是一連串悲劇性的歷史推進不可逆轉的結果。蘇、波沖突史不過是俄、波關系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再往上追溯是同為斯拉夫人的大國夢幻,是爭奪民族生存還是霸權的迷失,東正教和天主教的宗教文化分裂早早孕育出沖突的種子。作為國家機器的波蘭軍事、政治精英遇到了同樣面無表情的蘇俄國家機器的殘酷絞殺。在此種情況下,我們的道德判斷體系徹底崩裂了。
金雁女士回顧東歐轉軌歷程時曾經對“小民族”情結分析說,歷史上這些民族的挫折感是造成他們“集體生存的恐懼”的心理特征?!∶褡宓母拍畈皇菙盗可系娜硕嗳松?,而是指一種命運多舛的民族悲劇?!虼怂麄兞晳T性地認為自己是受害于大國的“小國”。(《東歐、俄羅斯的“面包時代”》)受害者的持續心理效應最終成為民族性格,這一點在卡廷真相之下的波蘭人身上有顯著的反應??ㄍ⑹录旧碚\然是人性泯滅的凸點,而“后卡廷情緒”和“奧斯維辛”一樣,都深刻地改變了一個民族的心理。翻閱有過屈辱歷史的國家的官方記錄,這一點又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關于卡廷,使人最感慨的是作為國家機器的獨立的人所表現出來的“工具理性”,無論是大國的悲劇,還是小民族國家的宿命,我們都深深疑惑個體生命的價值。
(摘自《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