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桐子樹競相開花的這幾天,氣溫忽冷忽熱,張翔每天一大早就穿著那件黑色的厚棉衣出門,趕上乘客都有氣無力地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的第一班公交車。
張翔每天都是第一個到公司。他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廁所,而后就坐在電腦前設計戶外廣告,等吃午飯的時候才離開可以轉動的座椅,如同電腦的零部件。他盯著電腦,按照站在身旁的客戶的要求,趕制著充滿了“免費”“贈送”等字眼的戶外廣告,反復編織著那些引誘消費者的謊言——“你想與漂亮的單身空姐在一個院子里住一輩子嗎?你想近距離目睹上流人士的生活殿堂嗎?入駐我們小區,等于解決了你一生的煩惱,說不準會成全你一段浪漫而幸福的愛情,說不準會帶給你一筆數額可觀的意外之財……”張翔覺得這些話太離譜了,別人不一定會相信。客戶卻說:“這可不好說!現在很多人都瘋了,總會釣上一些‘魚’的。”
等到城里最耀眼的燈光變得暗淡、最后一個客戶離開、老板邀約著朋友喝酒去了,張翔才調整完設計,拖著酸軟的身體回家。公司的電梯早已關了,他只能從消防應急通道走下去。到樓下時,守夜的保安會與他寒暄幾句。他掐準了末班車的到站時間,和開末班車的師傅也混熟了,見面還會點頭問候。末班車上,有同他一樣早出晚歸的趕路人,也有穿著暴露的艷妝女人。
又是一個周末。天剛蒙蒙亮,鬧鐘就發出了急促的“嗒嗒”聲。張翔已經習慣了在似夢非夢之間翻身起床。他租住的是一處即將被拆除的老房子。老房子有四層樓,暗灰色的石灰墻上有雨水留下的道道污漬,被雨水浸泡過的磚塊裸露在外面,上面有不均勻的孔洞。樓道黑暗陰森,斑駁的石灰墻上布滿了蜘蛛網,昏暗的白熾燈像縱橫交錯的電線結的果。從如此破舊丑陋的樓道里經過,他的頭發常常會被蜘蛛網網住,衣服也會粘上一層白灰。
張翔提著加了蓋的尿桶出門。桶內尿液碰在桶壁上,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女房東碰巧推開掉了油漆的木門,手上也提著一個加了蓋的塑料桶。那木門有些松動,開門時需要往上提一下把手,期間往往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她剛失去工作,在自家過道的角落里違規搭建了這么一問出租房,張翔租的就是這間房子。女房東每每見到張翔,就要露出那排并不規整的牙齒,像對自己的孩子那樣叮囑一番。旁人說她狹隘地想要生兒子傳宗接代,結果生了兩個女兒,對張翔好,實則是想把在外讀大學的女兒許配給他。張翔只見過那個女孩一面,不過女孩的模樣一直印在他的心里:她有一頭飄逸的黑發,白嫩的臉蛋上掛著燦爛的笑容,那雙會傳神的眼睛一下就融化了他的心。
女房東問張翔:“今天是周末,你還要去公司加班?”
“這段時間我老是加班,今天不準備加了。再加就變成沒日沒夜高速運轉的機器了!”
“年輕人不能偷懶,也不能太過于勤快。像我這樣勤快的人,如今還不是落得一身清貧!命運都是老天早已安排好的呀!”
“我向來不相信命運,命運都是庸人自欺欺人的托辭。如果后半生的走勢都能預測出來的話,那算命先生早就不用算命,而是到國外某個島嶼上一邊享著清福,一邊等著上天的安排嘍!”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現實是你在這座城市里至今還沒有買房,沒有買房就等于沒有立足之地。你一直住在我這個破敗的小單間里,這是很難通過努力改變的現實呀!”
“我正在拼命掙錢,錢掙夠了自然就買新房了。你答應把女兒嫁給我,你說話可要算數!”
“我女兒乖巧伶俐,人見人愛!”女房東說話的時候,頭一仰,斜睨著眼前這位鄉下窮小子,“你想娶我女兒?我可不愿意把女兒嫁給跟我一樣的窮鬼!”
“等我攢夠了錢,就把你女兒接進漂亮的花園洋房。”
說實話,女房東臉上是掛著笑容的,不過她沒有理會張翔,而是搖著圓滾滾的屁股鉆進了女廁所。那廁所的蹲坑是用條石鋪成的,糞池里冒出股股熏人的惡臭,糞水上還漂著爬滿了蒼蠅的衛生紙。張翔將糞水倒進糞池里時,衛生紙上的蒼蠅飛了起來,他可以清楚地聽見隔壁女房東撒尿的“沙沙”聲。
“我一在城里買上新房,就娶你的女兒!”
他面朝糞坑,以這種不雅觀的方式對女廁所里的女房東說話。從那邊傳來回應:“我的女兒不會嫁給一個窮鬼!你也別成天做著這個白日夢,除非你買上新房!”
天漸漸亮了,這座舊式居民樓也漸漸蘇醒了過來。樓內的人有的提著加了蓋的尿桶,有的提著菜籃……送牛奶的也一路吆喝著來了。擠滿了桶、盆、鍋、瓢等物品的過道,被自行車鈴聲和吆喝聲填滿了。
張翔突然決定周末不加班,是因為受了女房東說他買不起房的刺激。公司老板對員工非常摳門兒,他夜以繼日地努力工作,工資卻總漲不贏房價的增速。
他撥通了老板的電話:“我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再安排周末加班的話,我寧愿辭職!”一心想著賺錢的老板卻不準他休假。只聽一陣咆哮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你不想干就算了!不要以為你一個人離開了公司,公司就會關門!我馬上在報紙上登廣告招人!”張翔一怒之下掛斷了電話,還取下了電池,電話鈴聲再也沒有響起。
女房東上完廁所回到家,趕緊洗鍋,淘菜。沒過多久,一股香味就從女房東的廚房里飄進了張翔的房間。“翔子,你真想娶我女兒的話,就趕緊加班掙錢!”那堵木板做的墻形同虛設。夜深人靜的時候,女房東的呻吟聲也會從木板與木板的縫隙間穿進來。
“誰相信你那騙人的鬼話?你哪里瞧得上我這個從鄉下來的窮小子!”聽到女房東在跟他說話,張翔回了一句。他租的單問不到十平方米,一張單人床就占去了屋內的大半空間;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堆放在那張單人床的一頭,衣服沒有晾干的霉味彌漫在顯得有些陰森的房間里;屋內一角擺放著鍋碗瓢盆,旁邊的書桌上堆放著各類書和雜志;臺燈對著書柜,底座是一把夾子,夾在窗戶的鐵欄桿上;窗戶上歪歪斜斜地掛著印有鴛鴦圖案的窗簾。
張翔瞬間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決定去郊區的山上旅行。登高往往能讓人暫時忘卻困惑與煩惱。他厭倦了這座缺乏立體感的平原城市,也厭倦了居住在這座城市里的人。
郊區距離城市并不太遠,一個小時的高速路車程就可以遠離城市,見到平原最邊緣處那淺丘縱橫的自然風光。夜晚山上的氣溫比山下低十攝氏度左右,張翔專門帶了一件春節前購買的厚棉衣。他曾經穿著這件厚棉衣去會過女人。那女人跟著他走到出租房前,扭頭就走。從那以后,他就不再奢望能在城里找到一個患難與共的女人。女房東的女兒年紀還小,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大巴車在高速路上行駛,疲憊的趕路人靠在座椅上打著瞌睡,三五個無聊的人側身圍坐在紙箱前摸著撲克牌。車內播放著粗獷的草原牧歌,窗外掠過一排排綠油油的稻田,他先前郁悶的心情漸漸舒展開來。
“你周末獨自一人出去旅行?不習慣帶上女友?”坐在他旁邊的女人接連問了他幾個問題,“我有空就會到郊區爬山,就像在池塘里待久了的魚兒也需要冒出來透透氣一樣。怎么沒見你帶行李箱?”
“我不敢奢望能有女友。有誰瞧得上我們這些鄉下來的人?”他毫無保留地回答著眼前這個女人的提問,“拖著裝滿衣物的行李箱旅行就像戴著一道無形的枷鎖,我外出習慣輕裝上陣。”
那女人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安麗娜”。她朝率直的張翔點了點頭,耳根泛起陣陣紅暈,那紅暈一直漫到了白嫩的臉蛋上。她留著一頭黑發,眼部和臉蛋化了淡妝。他與她開心地聊起來,從鄉村的放牛娃時光聊到城里嚴峻的現實生活,從大學時光聊到如何在這座城市安家,時不時進出一陣陣笑聲。
“你的生活真精彩,有一個去努力實現的夢想。不像我,行尸走肉般地生活著,每天面對的都是一些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人!”安麗娜小聲地跟他說。她被他的坦誠深深打動,也跟著變得坦誠起來:“我的工作不像你們那樣高貴,一努力就可以看到希望,我每天都掰著指頭算著日子。”
“我相信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也一樣可以收獲成功。”張翔沒想到眼前這位氣質不凡的女子也會遇到難以釋懷的煩惱,也沒想到旅行的路上竟會遇到同他一樣迷茫的人。
大巴車鉆進黑黢黢的山洞,車內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打牌的乘客不停叫嚷,說某個人在趁黑偷牌。張翔不喜歡這種在公共場所沒有禮數的叫嚷,可車里沒有誰愿意出頭讓那些人閉嘴。
大巴車過了收費站,一會兒,就駛入了僅能容兩輛車并排通過的山路。崎嶇的山路通往松樹覆蓋的大山深處。山路的一側有條清澈見底的淺河,河灘上裸露著大小不一的鵝卵石,白鶴用尖嘴在石頭之間啄食著游魚。
沿途的樹木變得越來越茂密,山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坐在車窗邊的安麗娜叫張翔幫忙打開窗戶。他側身站起,一只手靠在座椅上,一只手用力拉著車窗的塑料把手。無意中,他發現安麗娜有一張沒有半點瑕疵的白嫩臉蛋,胸前恰如其分地凸出一對豐滿漂亮的乳房。當兩人目光碰到一起那一刻,她的臉蛋泛起了紅暈,目光隨即飄向了窗外。車窗被開了一道細縫,一股清新的空氣擠了進來。空氣里飄起了牛糞和青草的味道,她的一襲黑發也跟著窗外吹來的風飛了起來。
汽車停靠在郊區的朝陽湖畔。該湖位于山頂,因其可以先于山下看到朝陽而得名。乘客下車后就各自散開了。最無趣的要數車上那群打牌的人——他們下車后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在酒店的大堂內繼續玩著撲克,像是根本就沒有把旅行當旅行。
安麗娜走進酒店大堂時,酒店的服務員主動上前跟她打招呼,還把行李從張翔的手上接了過去。
安麗娜問張翔:“我的房間是304,你的房間在幾樓?”
“我是臨時決定來這里玩的,馬上就去訂房間。等會兒我們一起出去看看風景好嗎?”張翔見她把房間號都告訴了他,便主動邀請她一同出去看風景。他說話的聲音比較低,生怕遭人拒絕,況且對一個剛在車上認識的女人發出這樣的邀請也略顯唐突。
“待會兒見!”安麗娜爽快地答應了他的邀請,這讓他有些意外。他在服務臺前,叫值班服務員在三樓訂了一間房——與她的房間相隔三十步。他有意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目的是讓她不會誤會他心懷不軌。
賓館內的梳妝臺前擺放著牙膏、牙刷、水杯等洗漱用品。水杯旁邊的木架子上,放著一個外表鮮艷的盒子。張翔仔細一看,竟然是避孕套。這是他第一次碰到這種東西,臉上頓覺有些滾燙。他扭開水龍頭,一股冰冷的水流了出來。他雙手捧水,淋向自己滾燙的臉,然后望了望鏡子里面的自己:頭發凌亂,面無表情,黝黑的皮膚透出成熟的陽剛之美。他用水把頭發打濕,用梳子梳順,把劉海在腦門前理成四六分。他在梳妝臺前仔細察看有沒有不完美的細節。他把偶遇的這個女人,當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女朋友。
張翔站在房間的門口,朝安麗娜的房門望去,不想冒昧地打攪她。她的房門打開了:她頭上頂著遮陽帽,帽尾露出束好的黑發,還換了一條紅色的及膝短裙;裙子包裹著她凹凸有致的苗條身材,黑色的網格絲襪下面是一雙繡著蝴蝶圖案的綢面高跟鞋。
他趕緊把自己的房門關上,快步走到她跟前。他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幾乎全然忘記了這次旅行的目的。
“麗娜,走吧?我剛才聽服務員說,那湖邊風景宜人,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見湖里的怪魚出沒!”
“你也信那湖里有怪魚?我每周都在這里住,從沒有見過怪魚的模樣。”
他跟在她的身后,不像是戀人,更像是在保護她的安全。女人走路的動作輕緩,像是手在琴鍵上撫過。他時刻注意著她的高跟鞋,生怕她會不小心摔倒在地。
湖的四周覆蓋著綠油油的松樹。湖水低于岸邊不到一米,感覺快要溢出來似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就像大山睜開的一只眼睛。游船在畫一般的湖面上蕩漾,不遠處傳來了游人的嬉鬧聲。
女人面朝湖心,張開雙臂,仰著頭,用力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這里遠離都市喧囂和人間煩惱,如果能在這里住一輩子該有多好呀!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聽山林里鳥兒的自由歌唱,吃原生態的蔬菜……”
“可山里沒有購物超市,沒有化妝品商店,沒有名牌衣服,沒有大醫院,缺乏一切與品質生活有關的商品和服務!”
“我們為什么非要這些所謂的‘與品質生活有關的商品和服務’呢?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又何嘗不想努力回歸最原生態的生活?”
她走到一位老人用塑料薄膜鋪成的地攤前,塑料薄膜上擺著根莖沾有泥土的折耳根。老人說:“折耳根是我從山上剛采來的,挺新鮮的!你看,葉子一點兒都沒蔫,就只剩這一點兒了!”她有意地從錢夾里取出一張大鈔,遞給老人。老人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個布口袋,里面沒有那么多零錢,便把一把折耳根遞給了她,不肯收她的錢。她只好拿出零錢,可老人依然不肯多收她一分錢。
山上的紫外線比較強烈,蜜蜂在五顏六色的花叢中“嗡嗡”地采著蜜。他們走在湖邊的草地上,張翔幫她拿著一大袋折耳根。她被眼前鮮艷的花兒迷住了,扔掉高跟鞋,摘著一朵又一朵野花,像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一樣在草叢里奔跑。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跑累了,他脫掉外衣,鋪在草地上,叫她坐在衣服上休息,而他則倒在旁邊的草地上,微閉著眼睛,傾聽著鳥兒的天籟之音。
她問:“你想家嗎?我的家鄉也在大山里,山上有成群結隊的牛羊。”
“我也一樣。不過我從中學起就一直在外地念書。我非常思念家人,懷念山里那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念完小學就到了城里,到餐館端過盤子——在那里永遠盼不到出頭的日子。那天,我跟著一個女孩去了一家歌廳,從此就再沒有離開過那里!”
女人說著說著,眼淚就從化了淡妝的眼角流了出來。張翔不敢相信身邊這個女人竟長期生活在那種場合,可眼淚不會欺騙他。他向來討厭那些好吃懶做、靠出賣微笑和身體維持奢華生活的女人。他突然想起酒店梳妝臺前放著的那個鮮艷的避孕套盒子,臉紅了一陣又一陣。
“你相信天底下會有愛得死去活來的真情嗎?你碰到過嗎?”女人問。
“我每天忙著上班掙錢買房,哪里有享受真愛的資本?我還從沒有嘗到過愛的滋味……”
“以你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和女人好過?!”
女人的話,瞬間顛覆了她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不過,他依然堅信,眼前這個貌美端莊的女人是個好女人。
后來他們都沒有說話,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無話可說了。他躺在草地上,把腳和手張開,面朝白云游動的藍天,聽見了她似流水般舒緩的呼吸聲。她把纖纖小手放在他的胸前,頭慢慢挪到他寬厚的肩膀上,整個身子也跟著倒進了他的懷里。他跟著她睡著了,還夢見女房東美麗的女兒躺在自己的懷里。他們一起面朝藍天,聊著天南海北的新鮮事,身邊有成群結隊的蝴蝶在花叢間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