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關上,世界停留在了外面。
房間里很簡樸,除了那張鱷魚皮高靠背椅子。皮椅出自意大利名門手工,人坐在椅子上面,被椅子包裹著的全身關節與皮椅的曲線無處不吻合。精美的椅子扶手的旁邊放著一個手機——直板機,只有接打電話和收發短信的功能。
手機只存了一個號碼。除了這個機號的四個尾數和自己對外使用的兩個手機號的尾數相同外,他只知道這個號屬于萬里之外的一個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年紀。
長長的靜默后,手機通了,他咽了一口涌到喉頭的酒水。剛才在楓丹白露那個頂級會所,比這個更齷齪的話和事情都說了做了,還有什么咽不下的?
他說:“那一百個,我已經給他了。”他揮了揮手,雖然電話那邊的人看不見這邊的手勢,“就是一百萬。他們那樣的人不要卡。”
她說:“呵呵,心里不好受吧?還是要少喝酒,保重身體。要那樣多的錢又不能用,有什么用?無非就是控制了一些數字。”
他說:“控制,對的,這是一個需要控制的時代。三號、三號領導出事了。呵呵,你究竟是誰?老天把三號吃掉了,會不會是你在作怪?你的下一道菜是不是我?”
他有一點后悔。
那天,他在這間屋里呆坐著,對人和世界的冷淡與失望讓他陷進沮喪中無法自拔,偏偏他喝了那樣多的酒就是不醉。無聊中,他突然想:這個世界上那些和自己手機號尾數相同的人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燈紅酒綠、昏天黑地?在這個城市里,知道他那兩個手機號的人太多了,他撥了九個后四位數和自己號碼相同的手機號,換來的都是責罵,直到打通了她的電話。第一次打通這個號碼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剛剛疏通的污水管——滿腹要漚爛肉體的污物順著沒有行跡的電波,一瀉而下,真痛快。
當時他說:“那個十頻道的女星,我沒有怎么她,你信嗎?”
靜默了一陣,她說:“我信。”
他說:“你在笑話我?這個話,我身邊的男人不會相信,女人更不會相信。男人說‘信’是看著我的權,女人說‘信’的時候惦記著我的錢。其實他們內心都在嘲笑我,認為我不是禽獸就是禽獸不如。”
她說:“你的權離我太遠,你的錢未必給我,騙我有啥意義?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清楚你是誰,現在不都是用假名說真話、用真名說假話嗎?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難道是毫無意義地來騙我?我信。”
他對她說任何事情,她都靜默地聽著,像海綿一樣吸收著他的不快。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些埋汰事,放在肚子里面久了,會把心都漚爛。但事情是漚不爛的,只會像稻草一樣一層一層地覆蓋上去,不停地發酵,總有一天會塞住咽喉,讓他窒息而亡。
他說:“三號‘觸網’了。內部消息說是被‘雙規’了。老天要吃掉這盤菜了。連那個‘傳奇’也露餡了一一關于那個青花瓷的碗。你也知道我買的是贗品。世上哪里有那樣多的元青花!呵呵,連你都懷疑我那個關于貧農家庭祖傳元青花的傳奇,他們又怎么會相信!”
她說:“是的。你圍著這個元青花編造了一個傳奇,再把贗品拿出去拍賣,最后又把那假青花買回來。壞就壞在故事太完整。世界上所有的真相都不應該這樣完整和清晰。”
他說:“是的。我天價把它——就是現在外面屋里博古架上的那個——拍下來,三號也是不信的。我一直懷疑那個在拍賣會現場和我飆價的人知道什么內情,逼著我一步一步拍到天價上去。”
電話那頭靜默著。
他說:“你這樣不出聲,我有點不習慣。我在想那個碗的事情是誰說出去的。世界上難道會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還是真有一個那樣一模一樣的碗、一模一樣的傳說?”
電話那頭還是靜默著。
他說:“牽著藤子拉動瓜,我是不是也到盡頭了?饒不了三號的。饒不了他的,是老天?哪里還有老天?就是有老天又怎么樣!是命?是自己造的?呵呵,不管是誰,也不會放過我的。總是要了結的。”
他忽然有種面朝太陽、渾身浴血的感覺。在痛楚中呼吸著陽光的味道,真好!
他說:“我希望知道你是誰。沒有你,我早就腐爛掉了。你一定知道我是誰了。這不公平,我也要知道你是誰。”
說完,他坐不住了:“你怎么可以把我拉到山頂,又推下懸崖?哪怕我應該下懸崖。”
他在網上搜索過這個和自己尾數相同的號,沒有結果;他甚至不惜用自己的VIP手機號找了“電信百事通”,也沒有結果——都說那個號從前面七個數字來看是萬里之外的一個區段號,但是在那個區段,和他尾數后四位相同的那個號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抬起頭,淚眼蒙嚨中,椅子前面那面正容的鏡子里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