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在線上

對于鷹能翱翔長空，我始終是羨慕的。在我眼里，那種展翅、搏擊、盤旋和漫不經心，是世上最瀟灑的模樣！我想：即使做不成一個遨游長空的精靈，無法與鷹翩然比翼，能時時看到其身影，讓心緒隨之超越地球引力，也是很不錯的一種境遇。每每見到鷹擊長空，便感覺天好大，地好闊，人好自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愉悅。可惜多年來，這樣仰慕與向往的機會并不多，留戀一只鳥、崇拜一只鳥的心境也罕有，視覺里多半只是些支離破碎的灰色。

通常，我只能看見鳥在電線上、屋檐下、地面上、窗臺上、草木間跳躍，就像離鄉的游子，孤寂地在塵世間奔波，艱難地覓食，偶爾相互追逐，偶爾迷茫，偶爾簡單地嬉戲。我的心空蕩蕩的。鳥兒為何有時會落腳于電線上？有人戲說：“只有上線才能聊天。”這是知生活、知細微、懂人情和鳥意的調侃嗎？也許是在優越感中一葉障目，只看到金錢與吃喝玩樂之重吧！人有時發覺不了城里樹木很少，也感覺不到那些挺立著的大樹隨時都擔憂著被砍掉或鏟除。我曉得鳥兒是想找個居高臨下的地方——無他，只是想讓視野開闊些，好越過那些日益高聳的樓房，看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曾在一個深山小村里看到一只小鳥。它在電線上孤單地立著，一聲不吭，只是傲視藍天，遠眺群山，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我見過大痛之后流干了淚、已在無奈中麻木的鄉親，便心疑那鳥原是山中孤寡老人或留守兒童。在無常之中，我多么希望這鳥和我的鄉親都能如那些獨立特行的士子，不在乎自身處境，不管貧富憂樂，陶然吟唱風月——即使這風月很遙遠、很奢侈。

人離不開天空與樹林，離不開悠揚與沉靜，應該也是離不開鳥的。

我坐在辦公室里百無聊賴，望望窗外，想生動一下心境，卻幾乎被日益逼仄的鋼筋水泥憋得透不過氣來。窗外鞭炮聲聲，震得人心煩。心找不到一處清靜安寧，眼尋不到一處廣闊清晰，人被某種浮躁擾得亂了、惱了：這地方的人怎么都是只顧自己生活、不顧他人感受的？我禽！視覺、聽覺全癱瘓在這沸沸揚揚的鬼環境里了！這時，越發想尋些輕靈而又安然的生物，比如一只鳥的身影。然而在這嘈雜之地，喧鬧浸透了一切，又有什么鳥愿與人親近呢？再三尋找，窗外三根粗電線上竟沒有一只鳥，空蕩蕩的有些落寞。電線上的雨珠，莫不是天空不堪浮囂、不堪寂寞而在暗自流淚？鳥不理睬我，惱我恨我；我卻不忍，不能……

待那鬼哭狼嚎般的轟鳴過后，總算把心放下了，把煩惱放下了。發現百米外對面的樓上，一根斜著五十度角上攀的電線上停著只麻雀。遠遠望去，它如同一只趴在枯草上的蚱蜢，似乎隨時會隨風而去。不一會兒，有只黑色的大鳥飛到了那平頂上。它漫不經心地走了幾步，到了邊緣卻停了下來，像跳水運動員在跳板前站立著不動般，讓你靜候那驚心動魄的一躍。它依次向前、后、左、右看了看，幾秒后，踉蹌著竄向另一棟樓房。它為何不去親近同類？又為何不離開這嘈雜，不遠走高飛尋一處靜幽呢？

那只蚱蜢似的小麻雀一直停在電線上。難道這姿勢、這角度，才是它最理想的思考狀態，是它與喧囂對峙的最好切入點，是在它內心默默翻騰的那份甜蜜的記憶？雨絲越見密了，它卻依然如石雕般紋絲不動。這是個多么有定力、多么沉靜、多么念舊、多么專一、多么獨立特行的君子啊！它是在等待一場更大、更動蕩、更持續的風雨，還是麻木了對綠與靜的相思？

小小的我，連一只鳥的愿望也無法實現，只能徒然地憂傷。收回視線，聽著蔡琴的《一年又一年》，我的思緒紛飛，一轉眼竟不見了小鳥。是一場戀愛中止了、一場思念終結了、一局與塵囂的抗爭不了了之了，還是一次期盼與等待不再縹緲了？紅塵萬里，情思萬縷，此刻，我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只念著：我的鳥兒流落到了哪兒？會在哪兒歇腳？那里有無風雨與雷電？那里的人們都是仰望鳥兒的人嗎？

如今，在鬧市中是再難尋到一處靜地，再難看到一只歡快的鳥了。我的住處背靠白鶴山，位于山城高處，相對洼地真是“一覽眾山小”。有一天，我在平頂上侍弄花草，環顧四周，滿是雜亂無章的建筑。只有少數幾只鳥兒在電線與平頂間飛來飛去，累了就在光禿禿的房頂與電線上棲息，那情形只讓人想起“惶惑”二字。它們找不到大地，找不到綠，找不到一株草或一條蟲，徒然地奔波，甚至連一聲啼叫也不愿再發出！當鳥兒都無奈而疲憊地選擇了沉默時，這個自然界還有那么自然嗎？人類再強，再能把自然規則改得不合“鳥”意，卻依然無法改變自身面臨的生存狀態。

我在平頂上待了好長時間，想拼命發現一些欣喜。半晌，才看見一只鳥箭一樣地射向身后的樹林。白鶴山上頓時歡欣不已，幾只鳥兒在樹林間雀躍，奏出了悅耳的交響曲。鳥入樹林與魚潛深水，都是同樣的自如。那種順從內心的放縱，是無意識的、習慣性的、自由自在的。鳥兒們的啼叫是溫馨的私語，是流暢的低吟，是歡快的歌唱，是協調的和鳴。啼音不急不徐，無須爭論，無須顯擺，互相唱和，諧而不亂，和而不同。它們是真的愜意，真的在充分享受山光、裝點山色。

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豐富的世界。林子是它們的王國、它們的天地、它們的自由、它們的福祉。沒有林子的鋼筋叢林，還是鳥兒的宜居之地嗎？一只鳥若在林外漂泊久了，會有著怎樣迫切的歸心呢？我仿佛聽懂了身邊那些鳥語：不好玩，不好玩！太吵了，太吵了！沒場地，沒場地！苦，苦！走，走！在此情景下，望見樹林，忘掉自我，這是必然。一只鳥朝著目標忘我飛翔時所產生的動力，是任何外物都無法阻擋的。高樓攔不住，風雨阻不住，轟鳴的嘈雜唬不住，這是一種怎樣的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心無旁騖啊！

讓鳥的啼鳴更深入地介入我們的生活吧！催春的布谷鳥、除害蟲的啄木鳥、鄉情濃郁的燕與雁、氣勢沖天的雕與貓頭鷹、斑斕美麗的山雞、不怕偏見與誤解的烏鴉、彰顯歡樂的花喜鵲、縱情清溪的鷺鷥與翠鳥……我是多么懷想鳥兒們漫山遍野的時代！哦，因為環境，我們把鳥友們都驅逐得遠遠的了。這一切，難道不是我們的過錯嗎？我們生活在冷寂卻又蕪雜的線上，害得珍貴的鳥兒不知所終。

閉上眼睛，幻想著我在白鶴山一隅。那里，能讓鳥兒盡情飛翔，任其在林間雀躍；聽著那些清新、婉轉、悅耳的歌唱，我的心境與鳥兒一樣輕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