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在當代中國的詩歌版圖上,甘南是甘肅乃至西部詩歌的一個高地。這塊高地上的詩人宛如群星般燦爛,他們的詩歌閃耀著青藏高原邊緣獨有的光芒。半個多世紀以來,以丹真貢布、伊但才讓等為代表的甘南第一代詩人篳路藍縷,以赤子之心深情放歌,奠定了甘南詩歌在中國詩壇的地位;以阿信、桑子、完瑪央金等為代表的第二代詩人青春做伴,游牧青藏,以他們厚重的詩卷和獨特的風格,打造了中國西部詩歌的草原部落;世紀之交,甘南詩壇薪火相傳,新秀迭出,構成了甘南詩歌新的方陣。在這個方陣中,有扎西才讓、敏彥文、瘦水、嘎代才讓、王小忠等一大批成績斐然、廣受矚目的代表性詩人。本次推出的牧風、彭世華、扎西才讓、王力、花盛、唐亞瓊、王小忠的這一組詩作,正展示了甘南新生代詩人創作實力與藝術風格的一個側面。
牧風:雪域的牧人與風中的歌手
牧風是一個生于甘南、長于甘南的藏族詩人。面對身處其中的這片遼闊草原及生息繁衍于其上的群落與個體,他的組詩《遙望甘南》多角度地表現了其對于歷史與宗教、物象與心象的體悟與思考。
組詩中的《西天部落》,有文化尋根的意味。在青藏高原上,一個小小村落不管移徙到哪里,都有一條臍帶連接著它與母體的大歷史。藏民族磐石般穩固的歷史歲月,與大大小小部落、村寨不停跋涉、遷徙的腳步,構成了一個民族生活中的平靜與動蕩。人們不停地移徙,是為了尋覓一個叫“香巴拉”的人間天堂。他們是否已經找到?還是永遠在尋找的路上?
牧風在詩中寫出了高原上自然物象的神性氣質,寫出了拉卜楞寺藏傳佛教的神秘氛圍對一顆世俗心靈永久的震懾與召喚。在這樣的時空里,飛過天空的那只鷹自然不再是一只大鳥,而是一種神諭、一個圖騰。
當然,除了神圣的事物,還有俗世的情感。《梅卓的牧場》《八瓣格桑花》和《牧羊的卓瑪》,寫出了一種游牧生活方式下的草原上的愛情模式:心上的姑娘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卻開放在你一時無法到達的地方,你為此歷盡憂傷。你的愛就是用一生去走近她或守候她。這是帶有濃郁的藏族民歌氣息的愛與憂傷。
牧風的詩歌豪放、大氣、深沉而又深情細膩,代表了高原男性文化的典型一面。
彭世華:我的甘南我的愛
《我的甘南》像一組速寫,更像一幅文化地圖,描摹了甘南大地的輪廓。那里,有瑪曲天下黃河第一灣和亞洲第一草場的壯美,臨潭阡陌村落上農耕人家的悠悠歲月,夏河金頂白塔之下朝圣的虔心與俗世的情歌,卓尼洮水河畔新娘的溫柔、嫵媚,碌曲草原上流傳的格薩爾王的故事,迭部雄奇的山水與云杉掩映之下的萬千村寨,舟曲的山貨與山地民俗,還有貢巴草原的駿馬、冶力關的花兒、拉卜楞的游客……的確,對甘南本土詩人來說,甘南不但是一座資源寶庫,更是一個巨大的意象、一首需要終生去解讀的詩、一個古老的謎,有著無窮無盡的魅力。
扎西才讓:羚城街頭的夜行人
扎西才讓是一個思想厚重、視角獨特、意象新奇的先鋒詩人。
《羚》《城》《羚城》三首詩在講兩個事物:一個是“羚”——一種生活在青藏高原腹地的物種,它靈性、高貴,卻又在人類貪婪的捕獵之下瀕臨滅絕;一個是叫“羚城”的城鎮(“羚城”即詩人生活的小城市合作),“羚”與“城”兩個遙不可及且互不相干的事物因為“羚城”這個名稱而相遇了。詩中不寫這個高原小城的歷史,而寫夢中的“羚”,顯然是在表達一種高于歷史的東西。詩人在“羚”的命運中探尋這個城市的人文精神。與“羚”的高貴與犧牲相比較,人類是墮落的、茍且偷生的。人類是否能夠抵達“羚”的高度?
詩人在“現代”的背景下感受這個叫做“羚城”的城市的氛圍。這樣的小城市在青藏高原上成百上千,而且在“現代化”的統一改造下依然大同小異。傳統的與現代的、本土的與外來的一切都在這里交會。在這里,一個現代城市應有的現象與物事一應俱全,美丑共存,泥沙俱下,其復雜性不言而喻。顯然,詩中既寫了小地方的民族特色與生活在其中的閑適愜意,也寫了對某種現實的不滿與批評;而重要的是,它寫了人在這種“城市化”進程中的眩暈。扎西才讓對在“羚城”生活的感受,始終伴隨著他對日常生活現實的某種敏銳的警覺。現實生活中,除了許多需要抵抗的東西之外,還有一些不易察覺的、日積月累的日常庸俗對人的侵蝕,他對此有足夠的警惕。他用機智、自嘲來化解生活之重——在調侃世俗的天真笑容背后,有一雙詩人深情、悲憫的眼睛。
扎西才讓對“羚城”生活的這種審視,我們可以稱之為“高原小鎮上的‘現代意識’”。與宏大的“現代性”理論無關,這是西部邊陲現代化進程的一種伴生物,也是詩人的天性對當下生活的一種本能反應。
王力:草原生活的智性抒寫
王力的閱讀資源非常豐富,這就使得他的詩歌寫作多了一份智性的思考與書卷氣息。他的許多詩歌短章,寫沉思,寫個人內心的大千世界,意象綿密,張力十足,在杯水中見波瀾。王力是一個生長在甘肅中部漢族聚居區、又長期在藏區工作的漢族人。黃土地帶農業文化的質樸與渾厚、青藏邊緣草原文化的絢麗與神秘,在他的詩歌中有機交融,不僅給他的詩歌帶去了一種敏銳的感受和細膩的表現,而且使他能夠以跨文化的眼光來審視此地的生活與彼岸的理想。在這兩者之間,他以謙和之態俯仰人生,以感恩之心知遇萬物,以唯美情懷擁抱世界,用一顆詩心,賦予了平常事物以類似華茲華斯所說的“不平常的光澤”。這使得他的詩歌始終有一種內在的“潤澤”的東西,有一種人間的暖意;同時,他也努力用自己的詩去表現這種“有暖意”的生活。
組詩《貞子,貞子》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對一個叫“貞子”的女孩的思念。詩中的“貞子”只是一個意象,無所不在卻又無跡可尋。這種愛情狀態,就其縹緲、空靈來說,是對中國古典詩歌意境的移用;就其深刻、執著來看,則深得西方十四行詩的神韻。其實,詩中的“貞子”只是一個符號而已,是人的一個生活念想,象征著詩人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正是愛情,給了詩人一雙觀察世界的美麗的眼睛。詩人通過愛情的視角來體悟生活,感受人生況味,表達了其對人與世界關系的思考。
古往今來,愛情是詩歌中永恒的主題。古今中外的詩歌中,愛情有萬千形態。然而,在當今人類文明的演進和劇變中,由于人類的信念不斷發生動搖,愛情作為人類最主要的一種情感形態,也飽受質疑。在當下不少詩歌中,愛情不再占據人類靈魂的高地。它從神圣化過渡到世俗化,從形而上降落到形而下,從理想化淪落為工具化,從被信仰轉向被褻瀆。沒有了抒寫愛情的詩歌,人類精神生活荒漠化的趨勢正在不斷擴大。在這樣的文學背景下,甘南詩歌依然難能可貴地保留著一片蔥郁的愛的草原。正是因為有像王力這樣一批守望美好情感的青年詩人,對天荒地老的愛的詠唱才會依然在這片高原上回蕩。
花盛:徘徊于夢中故鄉與腳下長路的夢游者
花盛的詩給我們呈現出一個“在路上”的游子的形象,“行走”是他的許多詩歌的主題。他的詩典型地體現了人類“生活在別處”的精神趨向。正是因為他身處多元文化的交融地帶,那種文化上的撞擊與吸引,成為了他不斷進行家園遷徙與精神漫游的契機。
他詩中的這種無根、漂泊的感覺,可能來自于他的文化背景,來自于洮州外來文化厚重的心理積淀。他總是無意識中在江南士子、洮州少年與草原牧人之間不斷幻化身形,但又始終難以定位自己的身世。
這種漫無邊際、沒有方向的行走,我們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尋覓——既是在尋覓自己的文化之根,又是在尋覓最后的家園。他身上,集中體現了甘南多元文化的一種撞擊。
唐亞瓊:星空寥落,高原有愛
唐亞瓊是一個孤獨的織夢者,“情”與“愛”是她紡線的經緯。《給爸爸的信》是一組別具一格的詩,寫到一個“女兒”對“父親”無邊的愛。“大地”“人世”“塵世”這樣的意象,使得這種情感既有切膚、揪心的當下性,也有其超越彼時彼地的永恒性。這組詩中“父親”的形象在不同的話題下不斷變換。詩人設想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像父親一樣、同時又有別于父親的人。這是一個與她血肉相連、生命相連、靈魂相連的人。她希望這個男人像父親一樣有博大無邊的慈愛,能夠給予她作為“女兒”的一切,也能包容她作為“女人”的一切。這個男人能夠集父親、朋友、情人的形象于一身。這其實是詩人的一種理想,而“父親”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這種對話,在中外現代詩中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從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自白詩到伊蕾的《單身女人的臥室》,在數不清的女性主義文本中,“男性”的形象歷經沉浮,已是千瘡百孔、面目滄桑。唐亞瓊通過柔情似水的絮語,試圖艱難地重塑一個作為傾聽者、對話者、呵護者的男性形象。這是對性別關系的一種新的思考,與她的甘南文化背景有一定的關系。
如果把高原女性比做一輪月亮的話,她的陰晴圓缺,恰好是高原女性社會形象的趨同、冷峻、暗淡與個體生命內在的綺麗、溫柔、多情之間的無限輪回。唐亞瓊的詩表現了高原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對自己的發現,猶如凡俗人生中的破繭之蛹。她表現了月亮的背面。她通過細膩的女性生命體驗,清醒地看到此刻,看到自己內心的情感、欲望與渴望。在每時每刻情感的流程中,她是清醒者。這樣的女性意識使她不再把男女兩性的關系看做是傳統認為的太陽與月亮的關系,而是將其還原到星空下兩顆星星的對話;平等、理解、包容、體貼、大愛,是兩性星空下永恒的話題。
王小忠:草原上的游子與“小鎮”上的隱者
青年詩人王小忠的詩作,可以被看做是一個自然之子在甘南大地上的漫游與行吟。對于王小忠,“自然”是外在的,也是內化的;既是他詩歌情感的生發點,也是他情感的載體,更是一種抒情的方式與手段。他的許多詩都比較感傷或憂傷,這也許緣于詩人對這個時代的特殊感受。在他多年的吟游歷程中,一個在他詩歌創作中逐漸生成的重要的精神性意象——“小鎮”——漸漸被凸顯出來。他新近的組詩《小鎮上》再一次呈現了這個意象。
這個“小鎮”當然不止具有地理學上的意義。在這個“小鎮”上,王小忠的許多詩篇,幾乎都是與包圍著他、窒息著他的巨大荒涼進行格斗的幸存物。他一次次地逃離“小鎮”,越過黑夜和八荒,進入神性的母體——甘南草原;又一次次地返回自我,進入更深的漫游和冥想。他在用一種類似精神苦修的方式從事寫作,用寫作的方式拯救自己。因此,王小忠詩歌的純情和憂郁、他筆下氣象萬千的草原景象,以及那白云和花朵般的人文理想,先是來自于其在斗室中對自然和天籟的傾聽,其次來自于其與自我的對話及向假想中的對話者的傾訴,然后來自于其內心的冥想、營造和建構。在“小鎮”上,他營造了一個自足的抒情世界,作為自我存在的見證。
返回到文化意義上的“小鎮”。“小鎮”作為村舍炊煙與高樓大廈的分界線、鄉愁與欲望的中轉站,具有半農村、半城市的特征,是最能表征當代甘南多元文化交融情狀的一個聚焦符號。它是一個既冷寂又溫暖的地方,也是適合一個游子休憩身心、轉換心情的地方。選擇“小鎮”作為出發點和返回點的王小忠,無疑是甘南詩人中一個聰明的隱者。
從以上詩人的創作中,我們看到自然、民族、歷史、現代性、人性等主題在他們各自的多元表述中的逐漸會合。他們的筆下,呈現出一個傳統而現代、多元而人文的甘南。而透過甘南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之“元”,我們看到了許多帶有普世價值的人性光芒,看到了這個詩歌群體在一片凈土上對人類最后的精神防線的守護。這,也許是甘南詩歌最為寶貴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