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的水碼頭養活過多少人?沒人統計,也沒法統計。但從那個水運繁盛的年月走過來的人都曾見過,從漢水邊到長江邊綿延二十里的漢口江灘,水里是密密麻麻的船只,岸上是擠擠擦擦的人流,那都是在碼頭上找飯吃的。
這些人當中,最顯眼的要算碼頭工人。
那時的漢水碼頭都對應著漢正街,凡是漢正街上的大巷子、名巷子,必對應著一個碼頭。邱家巷、萬安巷、永寧巷、鮑家巷、流通巷……可稱得上三步一通道,五步一碼頭,而各個碼頭上,都活躍著你接我應地扛大包的“碼頭”,和為客人挑腳的“散碼頭”。
挑腳的“散碼頭”,多數是剛從農村到漢口,沒有關系,謀不到正差的,只有先憑“一根扁擔八根系”去給上下船的客人挑行李,給小鋪子里運一點散貨。日子長了,人混熟了,有門路給碼頭“頭佬”送錢了,就可以“買扁擔”正式入行,慢慢在集體扛大活中熬成“老碼頭”。
水上的船只來自四面八方,四川來的是四川的樣子,安徽的船是安徽的形制,而扛貨出力的碼頭工人,不管來自何方,在漢口任何碼頭喊出的號子卻是一致的。可見這個行當無形培訓的時日之久遠。
然而,扛碼頭只是碼頭的“飯碗”之一。他的“上家”“下家”,來出貨進貨的老板,也是趕碼頭飯的人。
貨船一到岸,岸邊上或停船處的船只上,便有人喊著“找下家的說話啊——”那多半是為進出貨雙方牽線的。
這些人,可能就是河岸邊糧行、油行、水果行、膏行、魚行等中介行業派出來拉生意的。他們在碼頭上“一手托兩家”賺取每筆生意的傭金,那飯吃得還算寬裕。
還有臨河臨江的旅店棧房、茶樓酒館、銀行錢莊等等,都是在這里尋生意找飯吃的。
先別說這些大行大棧大買賣,就是擠在碼頭人縫里的小販生意,在漢口碼頭也有得一做。
比如賣“鹵菜喝酒”的。一只大板籃,籃子里上下幾層碼著一些食盒,分裝著各種鹵菜,籃子邊上掛著一只大酒瓶,酒瓶邊掛著個小筷簍子,里邊也就只擱著十雙上下的筷子。這就是他們的全部裝備。
他們喊著“鹵菜喝酒哇——”,到碼頭邊走不了幾步就會有人朝他們叫:“喝酒。”這老板也不選地點,把籃子朝地上一放,拿出個小碟就替客人撿菜。客人也不選地段,碟子擱在地上就開始作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一小星一小星地撕著“順風”“口條”鴨腳包。吃完了用手把筷子一捋,表示他懂規矩,還回筷簍的是干凈筷子,后邊的人可以放心吃了。
別看這吃法粗糙,那鹵菜卻做得極精細,極入味。憑著這些,他們的擁護者早就不止于碼頭工人。有些講究的人家,吃鹵菜就不找鹵貨店,而是拿著大碗專找“拎籃子的”買好了拿回家裝盤。這種生意,碟子小,起點低,每碟都不貴,算起來卻不便宜,所以武汊有“小吃大會賬”之說。可說歸說,說完了還要找他。
這類小老板,活得也有他的自在。
水上泊的船多了,就有一種非常小的小劃子裝了飯菜白酒穿行其間找生意,居然就把那無數的船家水手培養得腳懶嘴饞,吃飯都不上岸,見他們劃來,就喊著“腳劃子,腳劃子!”
做這買賣的船就叫“腳劃子’’。武漢人見這劃子見得多,生活當中拿它打比方也十分隨意自然。比如一些喜宴上,客人帶孩子多了,善解人意的東家就會說:“今天讓‘腳劃子’們單開,讓大人們安心安意喝幾口酒!”
你想,那在大人們腳邊穿來鉆去的孩子,像不像串在大船邊的“腳劃子”?
還有一種更不起眼的生意,也是每個客運、貨運碼頭邊都能見著的,那便是北方話說“縫窮”的嫂子們。武漢人叫“補衣裳的嫂子”。
她們坐在碼頭邊上,甚至坐在跳板邊上,腳邊放一只裝針線的小簸箕,就靠給人急打補丁賺一點小錢。碼頭工人挑著扛著磨破了肩頭,上下船不小心掛破的口子,久穿而不知其破的小破綻,脫下來三下兩下就給你搞定。還有褲子破在不要緊之處的,也讓你站著來上幾針,一個疤子就打好了。“老碼頭”中有跟她們混熟了的,還會來點“葷玩笑”:“嫂子,我褲襠破了么辦?”
嫂子中立馬有人回嘴:“找你媽縫去,兒子長這大還穿破襠!”
我們從這些最不起眼的地方,大概可以想象出漢口碼頭養活人的“力”有多大。然而,這個碼頭還只是漢口極小的一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