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亥革命前后出生的跨世紀一代學人中,金克木是難歸類的一位。他最顯著的公眾身份,是北京大學東語系與季羨林并駕齊驅的印度學學者。不太為人所知的是,金克木還是30年代新詩壇的重要一員,和戴望舒、徐遲等人相契相知,晚年還寫作了大量古體詩。此外,他還可算作翻譯家,精通梵文、巴利文、印地語、烏爾都語、世界語、英語、法語等多種外國語言文字,翻譯的語種和內容都駁雜。而金克木真正“成名”,可說是自古稀之年在《讀書》雜志上發表文章開始的,從1979年《讀書》創刊到金克木2000年辭世,是他生命的“晚年”,但思考和寫作卻正處“壯年”,發表隨筆雜感100多篇,成為《讀書》前20年最高產的作者。
三聯書店編輯吳彬回憶,1979年《讀書》創辦時,發現經過10年的中斷,青黃不接,能找出來的都是三四十年代就奠定學術根基、時已60多歲的老先生。不但要學問好,還得文筆好,算來算去就那么幾位,金克木、張中行、李慎之、費孝通、錢鍾書……既然腳下都是禁區,那就從打破“八股”文體開始,不“穿靴戴帽”,不說官話、套話,老先生們成為拓荒者。
不做專家,寧做雜家
“為什么晚年忽然多產?”金克木自問自答,“我在信和疑之間翻騰,在冷和熱之間動蕩,過了70多年。這恐怕是我在生命的最后年月里不得不將思想化為文字的內在原因。像蠶吐絲作繭使自己僵化并將自己埋葬一樣,我也是傾吐衷曲使自己僵冷。”退休后的金克木拋開“專家”身份的束縛,“70歲老翁在試圖解答17歲少年時產生的疑惑”,“對文化猜謎”。這一時期,“不料《讀書》雜志創刊,居然肯打破欄目壁壘,刊登我這些不倫不類的文章。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不由自主地拿起筆來”。
《讀書》雜志前主編沈昌文回憶,金克木簡直有寫不完的文章、說不完的話:“找金克木去談事,在門口已經握手告別了,在門檻上他還要跟你談15分鐘呢。他說你們一個月才發我一篇,我一個月至少寫四五篇。”因《讀書》與金克木結緣的陳平原15年間常去金克木家拜訪,他認為,就讀書心態與文章趣味而言,金克木與現代學術的專門化傾向很不協調,與當代中國散文之注重敘事、抒情也大相徑庭。對于純粹的“文學”或“學術”雜志來說,金文都未免過于“邊緣”了些。“幸虧有了這‘不三不四’的《讀書》,欣賞他那些‘不倫不類’的文章,這才促使他由功成名就的專家,轉而成為八九十年代中國最負盛名的雜家。”
對應其文的“博”與“雜”,金克木晚年公開拒絕“專家”稱號:“我不是專家,也許可稱雜家,是擺地攤的,零賣一點雜貨。我什么都想學,什么也沒學好,談不上專。學者是指學成功了一門學問的人,我也不是。”
修習梵文養成“經行”
金克木不是科班出身,只在北大當過旁聽生,后到印度鹿野苑跟隨退隱的老居士喬賞彌讀《波你尼經》,好幾門外語都是旁聽或者自學的,比如他的拉丁語就是在傅斯年的鼓動下,通過翻譯凱撒的《高盧戰記》而邊譯邊學。這樣“不完整”的求學經歷,竟然打通多個領域,并在一個冷僻領域成為“專家”。
他最初修習梵文的起因是出于偶然。1941年,金克木由朋友介紹到加爾各答一家中文報紙當編輯。其后他到佛教圣地鹿野苑,攻梵典并翻閱那里的漢譯佛藏。“幸而遇上了來歸隱的喬賞彌老人指引梵文和佛學的途徑。”他常感念喬賞彌依照古代傳統的口語講說方式:“兩人在大炕上盤腿坐著對話。先是我念、我講、我問,他接下去,隨口背誦、講解、引證,提出疑難,最后互相討論。這真像是表演印度古書的注疏……就這樣,我好像陷入泥潭愈下愈深不能自拔了。”
金克木住在招待香客的“法舍”里,每天太陽西下時,他快步走向“根本香寺”前的大路,在那里與陸續到來的“過午不食”的和尚、居士或零散或結伴奔走,大步流星。這便是古時釋迎佛帶著弟子羅漢菩薩的“經行”。金克木早年在印度養成的“經行”這一令人敬畏的苦行中,蘊含著對腦力、體力的訓練,蘊含著對堅韌、忍耐的考驗,蘊含著對自己修行、信念徹與悟的過程。這對于解釋“金克木現象”,具有某種象征意味。
此音只合天上有
金克木印度求學三年后回國,1960年在北大東語系與季羨林共同開設了第一屆梵文巴利文班,這是中國系統培養印度學研究人才的開端。學生回憶道,季、金兩位先生交叉授課,各編一套講義,但風格迥然不同:季先生總是抱著一大堆事先夾好小條的書來,按照德國學習梵文的模式,繁瑣而復雜;而金先生一支粉筆,口若懸河,依照印度傳統模式,注重訓練學生的口耳反應。他的一大絕活是,在課堂上常常按照印度人的方式,吟唱梵文頌詩,抑揚頓挫,像唱歌一樣。有一次上課,將金克木此前錄的一盤錄音帶帶到教室放給學生聽,當時的學生之一錢文忠回憶說:“帶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銀瀉地般充滿了整個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靜。吟唱后,同學們都垂頭喪氣。我們平時練習十分困難的梵文發音時,周圍的同學都來嘲笑我們,說梵文里有馬、牛、狗等等所有動物的聲音,還拜托我們不要制造噪音。我們一直認為梵文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語言,現在我們明白了,為什么梵文是圣語,為什么梵文有神的地位。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美啊,‘此音只合天上有’。”
發現的快樂
“思想是風,思想是燭,思想是灰。”《風燭灰》是金克木生前親手編訂的最后一部文集。三聯書店編輯孫曉林時任文集的責任編輯,她說:“金先生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兩三年中所的近20篇文章,他更加超越于一般專業研究之上,意欲打通各種文化,跨越古今中外,去追索人類社會‘是什么’、‘為什么’……讀他的這些文字,分明可以感覺到,寫作時充盈在他腦際的真正的‘發現的快樂’。”或許因為這種快樂,他的遺言才那么輕盈而豁達:“我是哭著來,笑著走。”
若論學歷,金克木充其量只能算小學文憑,驅動他不斷去求學的正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與求知欲,“既然處處有謎,就可以處處去試破”。金克木的女兒金木嬰說:“他確實沒有參加過什么正規考試,沒有大學學歷,連中學文憑也沒有,倒不是考不上,而是沒錢考。但他從不承認是自學成材,總是強調他是有老師的,而且老師都是最好的。當然,有明師,能夠學‘通’知識,少不了勤學好問的精神與濃厚的興趣。其實,自己學習專門知識需要有人指點,無師只怕很難自通,受正規教育又何嘗不同樣需要自學,需要興趣?”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