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偈
弘-(1880-1942)法書,世所寶愛。法師早歲已聲名顯赫,遁入空門更譽滿天下,求墨者眾,而法師有求必應,未聞有潤格,染翰揮毫均屬“義務勞動”,識與不識,均無償贈送,藉與眾生結緣。書寫內容,多為佛偈,籍資弘揚佛法,普渡眾生。
近二三十年,有所謂“盛世收藏”,弘一法師法書,需求者極眾,價位急升。20世紀90年代未有書畫業者丁君,為藏家投得法師墨寶,而藏家見實物后嫌這嫌那,丁君只好自己啃下,過幾年送拍,盈利數十倍,等于弘一賞賜數十萬人民幣。弘一法書值錢了,供求嚴重失衡,偽作蠭起,“滿足群眾需要”嘛。而弘一法書,尤其晚歲所寫,線條均勻、結字狹瘦,幾近硬筆所書者,偽跡最多,辨認最難。有資深拍賣業者H君坦言,最十白弘一,沒法辨認。辨認首重“標準器”,H君蒞寒舍要筆者出示標準的弘一墨跡研究,遂檢出這件弘一書贈伯簡的華嚴偈與觀。伯簡系臺靜農,十多年前臺公哲嗣承讓筆者收藏的。臺公20世紀30年代在廈門大學,弘一也在廈門,1936、1937年在濟南、青島山東大學齊魯大學,弘一其時也到青島宣道,這件法書,是否當時昕求,不得而知。
平日在香港,很難一下子見到許多讓人有信心的弘一墨跡。十多年前,深圳美術館辦過一次弘一與豐子愷書畫展覽,筆者陪同小思往觀,眼福不淺。
最近香港藝術館舉辦豐子愷書畫展,四樓展豐子愷書畫,二樓展豐氏與老師弘一合作的“護生畫集”。“護生畫集”系豐子愷作畫,弘一寫詩,前后歷四十五年始克竣事,共六集450幅,這次選一百開展出。欣賞豐子愷的畫,讀一讀弘一的詩,在繁囂的社會里,令人感到平淡、恬靜、沖逸,可暫享那片刻難得的安寧。
有心研究弘一法書者,更是難得的機遇,數十幅弘一法書標準本,懸諸壁間,對著這筆端莊嚴,蘊含律意的法書,可以零距離觀賞研究,真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鼓吹文明
弘一法師居俗時,好臨習古碑帖,尤著力張猛龍、張黑女諸碑,大抵清季包世臣、康有為輩倡尊北碑,為一時風氣所尚也。
“鼓吹文明”楷書小橫幅,法師用筆挺拔瘦勁,胎息楊大眼造像、張猛龍碑。壬子五月,即民國元年(1912)春夏間,距今剛好百載。署款息霜,乃弘一俗家時號。弘一俗姓李,名叔同,號息霜,光緒三十一年(1905)間赴日留學,習油畫、鋼琴、作曲諸藝,其時日本正流行新劇,李叔同與同學組織春柳社,公演“茶花女”,為中國人首演話劇者,由于表演出色,哄動東瀛劇界。
宣統二年(1910)李叔同學成歸國。壬子民元,李氏因兩家錢莊倒閉,百萬家財,倏忽蕩然,立變無產階級,無牽無掛,南下滬瀆,做陳其美伙記,編輯《太平洋報》,并加入南社。《鼓吹文明》就是寫于此時。
上款優優先生,即故宮青瓷專家陳萬里。僅“優優”兩字,亦足覘見陳氏的自負與多才,優優者,優秀優伶之謂也。李息霜以春柳社中人,而稱譽陳氏的“文明鼓吹”,這是對陳氏戲劇成就的肯定。而文明者,是指“文明戲”而言。時人僅稱他青瓷專家,是有點“以偏概全”。
陳萬里(1892-1969)江蘇吳縣人,原名鵬,字萬里,又字劍魂,號優優,別署梅筠。陳氏才華橫溢,興趣廣泛,葉圣陶評他:“富于藝術天才,文藝、戲劇、繪畫、書法,他沒有一項不篤好,也沒有一項不竭思盡力去擘摩。”令人艷羨的是陳氏“永遠活在興趣中”。
《鼓吹文明》卷末陳氏跋云:“余于辛亥壬子間創新刮進行社于故鄉,頗為當時社會所推重。吳江柳亞子先生撰聯祝賀,有‘劍魄花魂新副本,龍蟠虎踞舊舞臺’之句,為息霜先生所書,復由息霜書贈‘鼓吹文明’四字,即此橫幅也。”可見陳萬里弱冠時與李叔同一樣,搞新劇運動。“優優”兩字,是其自詡。陳氏題跋七行,蠅頭小行楷,流暢靈動,深具法度,亦足覘其書法造詣。
而這位陳先生,卻是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出身,曾任北京大學校醫、協和醫院醫生,民國間又做過浙江、江蘇兩省的衛生處處長,任內頗多建樹。
戲劇、青瓷而外,陳氏又雅好攝影,1919年在北大舉辦攝影展,還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攝影藝術團體“藝術寫真研究會”(簡稱光社),1924年更出版中國第一本個人攝影集《大風集》,是中國攝影界先驅。1928年起研究青瓷,是中國第一個運用考古學方法,到窯址實地調查研究而卓有成就,有“古陶瓷之父”之稱。而故宮馮先銘就是他的得意門生。
解放初陳在衛生部任職,國家文物局長鄭振鐸要調陳入故宮,衛生部不肯放人,最后驚動政務院總理周恩來拍板,說故宮不能沒有陳萬里,才成功進宮。
陳住在離康生(1898-1975,原名張宗可,字少卿,曾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等職務)寓所(竹園賓館)不遠的小石橋故宮宿舍三樓,康生時常就近登陳宅觀賞文物。“文革”伊始,陳又來一個第一,是第一批被抄家的,文物全被抄走,傳與康生有關云云。
陳樓下住的是徐邦達,樓上住的是故宮政治處處長,該女處長有兩個十多歲的寶貝兒子。在“文革”如火如荼之時,陳夫人與樓下徐夫人兩個大家閨秀同被剃頭,不敢上街,但家里沒有食的,逼著出去,而四樓那兩個革命闖將正守候多時,滿懷階級仇恨地向陳氏伉儷澆之以滾燙開水,陳老倆哪里受得了,兒女又不在身邊,不得不“自絕于人民”,雙雙自殺(徐老太太70年代憶述)。
“鼓吹文明”的人,在文明古國,算是被不文明消滅了。而這件《鼓吹文明》,則尚存人間,再一次如陳氏跋語所云:“未罹浩劫,實乃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