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打墻
Ⅰ
阿月打量了一眼天色,提醒我道:“老大,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們還是先回到村莊再說,免得和日本軍一樣遇上了鬼打墻。”
“好,走吧。”我轉身邁向原路,阿月跟了上來,天色又幽暗了一些,我們前方的路徑因為視線不明,變得越加崎嶇。
走到一半,我回頭看向圣湖,心底不禁期待可以看見晝伏夜出的食骨庵從水面下升起,但又害怕真的會看見不可思議的畫面。湖面上依然平靜,只有隱隱約約輝映著月光的霧氣。
“我在想,是不是應該留下來,畢竟食骨庵是晝伏夜出,如果我們想要找到它的話,理論上應該到半夜才能找到。”我說。
阿月聞言,打了個冷顫說:“那我們會不會跟日本兵一樣,被人魚抓進湖底當餌料?老大,你可要考慮清楚喔。”
我正要回答,阿全的聲音卻忽然插進來打斷我和阿月的對話:“你們好了嗎?天色暗下來了,再不回去的話,夜里的山路不好走。”
“好,走吧。”我向阿全比了一個帶路的手勢,讓他在前方帶路。
阿全轉身便走,似乎急著要回村子,我和阿月也只能跟在他后頭,暫時打消留宿在湖邊的念頭。
阿全見我們跟上了,三步并兩步地急走,邊走邊向左右探望,他的動作里似乎藏著心慌,腳步也比來時顯得零落許多。看他這副模樣,我直覺地想起了日志的內容,日本軍一度想要進入樹林中查探是否有敵人,卻總是會遭遇到莫名的力量影響,導致他們無功而返。阿全是否也知道什么?會不會是天黑之后,那股莫名的力量就會隨著黑暗的來臨而向四周擴張,導致我們也走不出這片樹林,只能再度折回湖邊?這個假設讓我感到驚心,連忙出聲詢問阿全:“阿全,你知道鬼打墻嗎?”
阿全愣了一愣,回頭看我一眼,但他的腳步沒有停下,依然往前急邁,片刻之后,阿全才回答我:“你們也知道嗎?”
“這片樹林果然會鬼打墻?”我了然地說道。
“嗯,所以村民沒事不會靠近湖邊,除非是商船靠岸的日子,或是要進行水祭儀式,否則大家是不會進入樹林的。我媽媽也曾經交待過我,夜里千萬不要進入樹林里。以前曾經有村子里的小孩跑進樹林玩,結果迷路失蹤了兩天兩夜,當村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昏倒在湖邊,什么事都不記得,也問不出任何東西。大人們說,那是圣湖的妖怪在作亂。”阿全說。
這番說辭和日志里面所寫的相應,唯一讓我不解的是,日本軍在白天就遇上了鬼打墻,但按照阿全的意思,只有晚上才會碰上,白天是不需要忌憚的,兩方的說辭讓我不由得好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時間差異。
天色更暗了,我們甚至看不見自己的鞋子,更別提路上的石頭或是凸起的樹根。天空的顏色變成深藍,幾乎和林葉難以分辨遠近,月色昏黃無法為我們提供任何幫助。
“糟糕。”阿全低喊了一句,隨之而來是樹根被扯斷的磨擦聲,他一不小心便被絆倒,整個人往前跌去。
“阿全。”我連忙出聲叫他,阿月也立刻過去攙扶。
“我沒事,不小心跌了一下,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阿全從地上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膝蓋,雖然嘴上這么說,但看他的姿勢似乎是把筋給拉傷了。
“你還能走嗎?”我關心地問道。
“可以,沒事。”阿全逞強地點頭。
我們再度準備啟程,但經過剛才那么一跌,阿全竟然傻住了,他看著前方問我們:“我們剛剛……是往這個方向走的嗎?”
被他這么一問,我和阿月互相看著對方,由于一直靠著阿全帶路,我沒有多注意周圍的環境,一時之間,我竟無法回答阿全的問題。此處樹林的模樣大同小異,只要我們偏差了十五度,恐怕就回不到村莊了。
阿月也是搖頭,他吱吱唔唔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剛剛過來攙扶阿全,把方向弄混了,不過應該是這個方向沒錯吧,阿全是跌往這方向的。”
“我……我剛剛腳很痛,沒有辦法直接站起來,所以側了個身子才爬起來……”阿全惶恐地表示。
我們各自看向周圍,每個方向的路都長得一樣,實在無法確定該往哪里走,困擾之際,一股夜風呼嘯而起,震得林葉發出沙沙的響音,仿佛有許多夜鶯受到驚嚇,群起鼓翅飛向天際。幾片黑漆的葉影落下,在我們周圍繞起旋風渦流,周身氛圍瞬間變得驚悚顫栗。因為這股風來得不自然,持久且有愈見強烈的趨勢,叫人不禁心底發寒,風起之處像是有著什么正在奔馳而至,我們不由得看向風勢來源,原先以為只是心底的錯覺作祟,但目光不經意地一瞥,卻叫我們三人無法再移開視線。
無盡的黑幕之中,竟然隨著風勢漫開了一陣厚實的霧氣,霧氣自黑暗中涌來,潮水一般地覆向我們的膝下,我的小腿頓時感到一抹寒涼,溫度的差距冰涼了我的血液,順著脈博的傳導,讓我的心跳因冰涼而漏了一拍。
阿全嚇得身子往前踉蹌,腳步不自覺地往前跨了三四步,但還是比不過霧氣的漫延速度。
阿月連忙轉頭看向周圍,叫了一聲:“不妙。”
轉眼時間,我們已被這片霧氣團團包圍,有如置身于飄渺的酆都鬼境之中。
阿全連連哈著氣,像是快要窒息似的,張大了嘴巴換氣。阿月和我還算冷靜,但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懾,因為這片霧氣熟悉得令人膽寒,它應該是只會出現在圣湖上的景象,此刻卻隨風飄至,并且逐漸的濃厚,已經淹上了我們的腰際……
我不敢想象,要是霧氣將我們的視線也遮擋,會不會帶著我們又折返到圣湖?或者像阿全口中的那名孩子,會在霧氣中迷失兩天兩夜,甚至更久;最糟的情況便是,成為日志中殉職的士兵,再被發現的時候只剩下一顆浮出水面的頭顱。
“老大。”阿月叫了我一聲,同時抓住我的手,他恐怕是擔心我們會在霧中失散。
“不要說話,誰都不要說話、也別叫彼此的名字。”我說完,也伸手抓住一臉懼色的阿全。
一段軼文像是塵封已久的種子,忽然在我的腦海中發芽。山中的魑魅魍魎總是在夜里行動,或是勾人魂魄、或是吸取精氣,有的只是想要捉弄人類,有的卻是不懷好意。而受害人的名字,是他們使出幻術的必要條件之一,所以住在山上的居民在落日之后,便會避免互相呼喊彼此的名字,就算有人不小心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千萬不能回頭,以免落入鬼怪的幻術之中。
眼前的霧氣越來越厚重,像是要將我們沒頂般,已經淹到我們的頸肩處。我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視線便白了一片,冰涼的霧氣順著呼吸灌進我的氣管,擠進了肺葉,導致我的胸腔變得緊迫,宛如盛著一塊大石在里頭,明知道這是心理作用,我仍然因為看不見同伴而感到心慌。
阿月和阿全的手勁不由得加重,我們三人的心思一樣,都怕被這陣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的霧氣沖散,即使它飄忽得像是不具任何威脅性。
霧氣越來越涼,侵襲著我的皮膚,隨著溫度的變低,我的觸感也因為冰凍的感受逐漸遲鈍。由于看不見彼此的存在,只能透過手心的溫度去感受對方,可是低溫使然,我們手心的溫度也變得虛無,我開始懷疑自己握著的是不是阿月與阿全。
這抹疑慮在我的心中迅速地滋長,宛如一滴落入碗中的墨汁,飛快地渲染成恐懼。我反射性地拉了拉左手邊的阿月,想將他拉到我的身邊,以確定他是不是還在那里。
阿月接收到我的訊息,慢慢地靠了過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接近,心跳同時加快了許多,害怕浮現在霧氣之后的,會是一張腐敗可怕的面孔。
幸好,霧氣后頭確實是阿月,阿月緊緊抿著嘴巴,他在看見我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我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卻一點沒有默契,絲毫不挪動身子。
阿月見狀,也拉了拉阿全的手。不料,阿月一拉,表情驟然變換,他牽著我的另一只手傳來了顫抖,原先緊抿的嘴唇也松了開來,形成啞然的空洞。
我皺起眉頭,以表情詢問阿月狀況。
半晌之后,阿月才緩緩地伸出原本拉住阿全的手,他把手伸到我們眼前,距離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朦朧之中,我們看見了一截枯枝,阿全不見了,他從阿月的手中不見了,互相牽住的手,竟然變成了一截枯枝。
我嚇了一跳,奮力拉了拉阿全,可是阿全仍然不動,我跨出腳步靠近阿全。
慢慢的,霧氣后頭浮現了一座亭子,月光突破了林蔭射入霧氣里頭,讓我的視線清晰不少。雖然眼前仍覆著一片白紗似的遮蔽物,但我已經可以看見自己牽著的東西,居然是根立在地上的柱子。我連忙放手,轉頭想要找阿全,但是近處皆沒有他的身影,倒是阿月即刻跟了上來,他撥著眼前的霧氣,霧氣卻像是巧合般地被他揮散了,我們的視線逐漸變得干凈,只是環境變化卻在幾分鐘不到的時間,叫我們目瞪口呆──這里不是樹林,方才找尋阿全的那幾步路的距離,我們竟像是行經了數十里路,通過了霧氣來到全然陌生的區域。
阿月的雙眼直視著我身邊的木棍,視線攀爬而上,最后抬著下巴停頓了動作,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才驚覺剛剛所握住的木棍原來是根旗桿,上頭系著一張垂落的白色布幔。我伸手去掀開疊合在一塊的布幔,赫然看見里面藏著的紅色太陽圖案,這是一面日本國旗!
阿月也看見了,他從喉嚨發出啊啊的聲音,像是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敢觸犯禁忌隨意開口。我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轉而去觀察附近的環境。阿月伸手拉住我的衣服,就像小孩子那般,大概是害怕突來的霧氣將我們分散。
較遠處的霧氣也在消退,月光從原先厚實的云層中掙脫開,朦朧之中我看見了數個突起物,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六個灰色帆布架成的營帳。日本國旗以及營帳的出現,讓我陡然一驚,難不成這是日本軍隊的駐扎地?意識到這點,我連忙想找處地方掩蔽自己的行蹤,可是下一秒,我的腳再次緊緊地粘在地面,那些霧氣有如被漩渦吸收,由四面八方集中向某一處,這奇妙的景像令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秒,然后……我看見了霧氣之下的那片圣湖,它吸回了四溢的霧氣,并且出現在日本軍隊的營帳旁邊。
Ⅱ
我們又走回了湖畔,就和日志中所描訴的情況一樣,日本軍隊進入了樹林走向圣湖的反方向,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會再把他們拉回到湖畔,這是……鬼打墻。
我猛然發栗,頭皮一陣發麻,半晌才恢復思考,連忙抓著阿月往樹林里鉆,一股不詳的預感在我心中暈開。帶著我們回來的那股霧氣來自圣湖,代表著一切未知的力量是圣湖所釋放,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務必要遠離圣湖,才不會碰上日志里面所寫的妖怪。另一方面,我總覺得不止是圣湖有問題,就連憑空出現的日本營帳都是隱憂,它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那是比起圣湖更加濃厚的妖異氣味。
我們從湖畔遁入了樹林,可是我們沒有再深入,因為極有可能會再遇上鬼打墻,與其盲目地瞎走耗盡體力,不如好好藏匿行蹤,一切等到天亮再說。
我尋了一棵結實的大樹,拍了拍阿月的屁股,指著頭頂的樹干示意他往上爬。阿月連忙蹬著樹皮往上翻身,但這一踩卻沒有踩穩,他身子一滑,重重地跌在地上。但他連叫都不敢叫,只是疼得皺起五官。我仔細看向樹皮,這才發現樹干上面因為湖邊的濕氣而覆滿青苔,斑斑點點的使得本該粗糙的樹皮變得滑膩。
阿月重新站了起來,這回踩實了才往上跳去,跨坐上橫于頭頂的樹干后,他挪了一個位置留給我,隨后將手伸向我,我借力往上躍去坐到他的身邊。
我尋了一個可以監視日軍營帳的角度,阿月也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兩人開始專心地注視著營區。
一會兒,營區便有了動靜。幾名日本兵從營帳內走了出來,他們手上提著長槍,身穿卡其色的軍服,戴著一頂布制的軍帽,時代似乎有些錯亂,像是舊時的日軍制服。他們一走出來,立刻往樹林方向迎去,我看他們走去的方向,一會兒便看見樹林中走出了另一批人馬。他們像是兩班準備交接守夜任務的軍人,分別各三人,碰面之后比手畫腳地談論了幾句,便完成了交接。上一批的三人折回另一個營帳,而剛出來的那三人則是筆直地鉆進樹林,走路的神態沒有任何遲疑,表示他們在此扎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
直到兩班人馬都消失在視線范圍內,我進而搜尋著湖邊的其他景物,營帳的旁邊停著三艘小船,但是附近沒有渡頭的蹤跡也看不見人魚神社,所以這里不是我們曾經來過的地方。我估算了一下對方的人數,每個營帳最多可以睡上十二人,不過若是有囤放軍糧和武器的話,大概只能睡上五人,這樣算來日本軍至少有三十人,這是保守的估計,最糟的情況下對方的人數恐怕會超過五十人。
阿月開始焦躁不安,他的反應吸引了我的注意。原先無聲的周圍此時出現了細碎的聲音,隨著聲音的靠近,我聽出了那是穩定規律的腳步聲。有人正往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希望是失蹤的阿全,但是聲音的浮現卻讓我失望了,總共有三組腳步聲,對方總共有三人。
片刻,我們便看見先前進入樹林中巡邏的日本兵,整齊筆直地往我們的方向踏步而來,宛如行軍操演那般,因為帽沿陰影的關系,我看不見他們的眼神,但我同時感到僥幸,帽沿會遮住他們上方的視線,讓他們不會在第一時間發現我和阿月的存在。
啪啪啪的腳步聲震著我的耳膜,我將呼吸刻意地壓低,但是胸腔的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
日本兵一下子就進入我們五十公尺的半徑范圍,赫然,我注意到他們手上居然沒有提燈!沒有燈光的照明,在黑漆的樹林中等于弱視,步伐不可能走得這么穩健,除非……
一抹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想法還來不及成形,身邊阿月卻不小心地鞋底一滑,“啊”地叫了一聲,他即刻扶住一旁的樹干穩住身子,可是脫出喉頭的聲音再也收不回了,喪鐘似的拉開序幕。
日本兵的腳步劃一地停下,緩緩地抬起了他們的臉。
一瞬間,聲音擊破了玻璃般的幻覺,他們的模樣像是被風吹散的紙花,崩離肢解成碎片,露出底下最原始的形象,一片片的血肉紛飛,暴露出白骨和腐敗的身軀;衣服的衣料倏地發黃殘舊,變成一襲不能蔽體的破布;肩上的槍管長出銹斑,變成一堆徒有模樣的破銅爛鐵。
我們眼前的三名日本兵乍然化成三具行尸走肉,就連鼻子、嘴唇也不見了,帽沿下的雙瞳與我對上,從那深黑的兩個窟窿里,倏地飛竄出一只巴掌大的毒蛾向我襲來,我反射性地伸手一揮,重重地將毒蛾拍落一旁,毒蛾落在地上,垂死掙扎地震了幾次翅膀,在夜風中發出哽咽哀鳴。
我和阿月不敢妄動,只能警戒地瞪著下方的三具枯尸,其中一名日本兵的頭顱發出沙沙的細微聲音,搔著我的耳膜,激起我全身一陣疙瘩。一會兒,他的空洞眼眶中伸出了兩根白色觸須前后擺動著,隨之又是一只毒蛾爬了出來,繞著士兵的臉頰轉了一圈,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向我和阿月,我已經作好準備,打算它一靠近就狠狠地拍爛它的蟲軀,我舉起了手臂正要揮擊,耳邊卻忽然響起巨大的嗡鳴,日本兵的眼窩里瞬間沖出數十只毒蛾,像是一波波的海濤涌向我和阿月。
毒蛾的翅膀集體拍動,震出低頻的嗡嗡聲,揮之不去地爬向我和阿月的身體,肢節上的細毛如同針刺刮著我的后頸和手臂皮膚,同時往我的耳朵、眼睛爬來。恐懼在眨眼間侵占了我的身體,我的防備動作變得零亂,只能盡可能地打死這些駭人的毒蛾。
阿月同時手忙腳亂地揮動四肢,但毒蛾卻越來越多,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我轉頭看向下方,不知何時又聚來多名日本兵,他們空洞的尸身已經成了毒蛾的蟲蛹,不斷地飛出數以百計的毒蛾,拉出一道道由毒蛾織成的褐色飛瀑。
我的手臂往前一揮,卻被眼前的景像嚇住,身子突然重心失穩,整個人滑出樹干。阿月伸手想要拉我一把,沒想到被我的體重一帶,也跟著我摔落地面。我的背部結實地撞上地面,凸起的石頭扣進我的肉里,我的身子疼得不自覺扭曲成怪異的姿勢。
日本兵見狀,即刻一涌而上,向我和阿月撲了過來!我們只能立刻起身,顧不得背部的疼痛,咬著牙連忙鉆進樹林,試圖擺脫日本兵的糾纏。身后的日本兵沒有放過我們,同樣尾隨在后,張牙舞爪的宛如從地獄竄出的惡犬,想要將我和阿月碎尸萬段,發爛的頭顱發出喀啦的骨頭磨擦聲,在夜里鼓動出戰栗的夜曲。那些來自他們尸身中的毒蛾依舊包圍著我和阿月,在我們的身上亂竄,并且飛繞在我們四周,磷粉隨著翅膀地拍動四散紛飛,沾在我們的皮膚上面引起一陣陣難忍的麻癢,但我們沒有時間去搔抓,雙手忙著撥開擋在眼前的草木和藤蔓,驚慌失措地往樹林深處闖去。
我們跑得飛快,幾次都差點撞上大樹或被石頭絆倒,可是就算跑得再快,也甩不掉那群日本兵,黑暗無損于他們的視力,他們總能看見我們的方位。
過度的體力消耗讓我胸口發悶,從鼻孔噴吐而出的氣息變得灼熱,眼前的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正常,但是腰下擺動的雙腿已經酸麻得無法再維持速度,依照這種情勢看來,我們被日本兵抓到是必然的結果。
冷汗與熱汗同時交織流淌在我的身上,心臟經不住猛烈地跳動,像是快要炸開一般難受。猛然,身后的日本兵一槍桿敲中我的肩膀,我吃痛地向前一倒,眼見身子就要撲向地面,我飛快邁開大步才穩住身形,隨后,我腳尖一蹬,跳過了一根橫倒在地的樹干。
我一面慶幸這根樹干來的及時,正想靠它擋住日本兵的追擊,不料,本來跟在身旁的阿月忽然慘叫一聲:“老大!”
他沒跳過樹干,反而被日本兵逮個正著!我連忙回頭看去,只見七八名日本兵將阿月前后包挾,齜牙咧嘴的宛如極度渴望血腥的狼群。
我的思考一度停滯,該回頭救阿月嗎?日本兵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全力攻擊著阿月,阿月慌亂地回擊,筆直地打出一記直拳,卻被一名日本兵抓住手腕,反而不得動彈。
這是我逃走的好機會,我愣了一愣,對于這個想法感到可恥。我的腳步折了回去,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所有的動作像是反射性地一氣呵成,我使出一記飛踢,踹向日本兵的身子,喀啦的一聲,日本兵被踹飛的同時,手掌來不及松開對阿月的糾纏,硬生生被自己后墜的力道扯斷,前臂隨之從袖管里脫落,但是五指仍然扣在阿月的手腕上,從我的角度望過去,可以看見阿月的手腕處正垂著一只晃動的手骨。
“發什么呆,打啊!”我向阿月吼了一聲。
“謝謝!老大,這里交給你了。”阿月回了我一句,轉身就逃!
我訝然地看著他,心里忍不住罵道,該死!這家伙居然賣了我。我正想要追上去,一名日本兵卻快速地擋住我的去路。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清他們的長相,沒有皮肉的枯骨僅靠著衣物維持人形,從衣服的破洞中,隱約可見在肋骨之間爬動的蛾軀,宛如遭人剖開胸腔的跳動內臟。
剛才因為情急才有辦法飛踢攻擊他們,此時我已然失了方寸,正想拼命一搏,后頸卻赫然遭到一抹力量掐住,我下意識抬腿后踢,啪的一聲,我的鞋子踹進了身后日本兵的腹部,卻落了個空,衣服下面什么都沒有。
日本兵揚起邪惡的笑容,看著我耍猴戲,全然不畏懼我的反擊。看著他們的眼神,我恍然大悟,他們早就已經死了,又怎么會害怕被攻擊,他們不可能再死一次。
想到這里,那名斷了手臂的日本兵正好走了回來,他來到我的身前,拾起那根斷掉的手臂,一會兒又接上自己的肘部,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絕望之際,剛剛逃走的阿月居然又折返了回來!不解與驚喜混雜在我心中,但是隨后卻忍不住想要破口大罵。阿月是被追著回來的,他的身后又跟了數名日本兵,正往我們的方向壓近。
“你這王八蛋!”我終于脫口罵出。
“老大,救命!”阿月喊了一聲,隨即被日本兵抓住。
我想要反抗,可是打出的拳頭都因為后頸被掐住而使不上力,他們拿著槍桿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我們的肉體,我們沒有反抗能力,只能吃痛地倒地哀嚎。
我的腹部被槍托擊中,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隨后,我的頭部也受到重擊,意識頓時變得混沌不清,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在耳外,視線暈成一片攪和在一起的雜亂顏色。
身體里的力量隨著流出的血液離開我的身體,取而代之的是陣陣冰冷,霜雪似的覆上我的身體,我再也無法思考……
我無法呼吸,缺氧得難受。但是身體就像被綁著鉛球似的無法掙開,眼前是黑色的幽冥……這就是死亡的痛苦嗎?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奮力地張開了嘴巴,一道水流倏地嘩嘩灌入我的氣管,我的眼睛瞬間打開,黑色的幽冥里射入一道光線,我看見了前方的一片漣漪,雙手直覺地往上亂撥。
下一秒,我的身子沖出了湖面,啪啦一聲,水花從頭頂傾瀉而下,我竟然站在湖中,霧氣劃過我的身軀,飄蕩在我的左右。
嘩啦的一聲,我被一旁突起的水花嚇到,定睛一看居然是阿月!我們兩人不知何時來到了湖中,直到我看見打破幽冥的光線原來是東方乍現的那道曙光,才了然明白──是天亮救了我和阿月。
“老大。”水中的阿月連連咳了幾聲,緩步地朝著我走過來。
我看著他滿頭滿臉的血跡,隨后又看看自己身上殘留的傷勢,昨晚的一切不是幻境,我們確實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因為夜晚來臨所以闖了進去,那就是鬼打墻的真相。我們本來應該要死了,就像那些日本兵一樣,只會剩下頭顱浮上湖面,沒想到我們撐到了天亮,才讓鬼打墻的不明力量消失,回到了現實世界中。
“走吧。”我沒有力氣和阿月多做爭吵,雖然還是很生氣他昨晚的忘恩負義,但現在離開湖中才是當務之急。
我們拖著濕漉漉的身子往湖畔上走,朝著人魚神社的方向邁進。身上的痛楚沒有減輕,想必這次傷得不輕。我按著肚子爬上了湖岸,至今還是感到余悸猶存。
正想要坐下休息一會兒,卻不經意看見神社旁邊露出了一雙腿。
“有人?”阿月也被嚇到,他惶惶地靠了過去,半晌驚呼一聲,“是阿全!”
我聞言馬上靠過去,果然看見阿全倒在神社旁邊。
“還……還活著嗎?”阿月問我。
我見他沒有膽量過去,只好自己去試探阿全的鼻息,幸好他還活著,只是昏迷了過去。我拍了拍阿全的臉頰,一邊喚著他:“阿全、阿全。”
阿全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皮,但不一會兒因為體力不濟,又閉上了。我看著他的模樣,松了一口氣,至少阿全沒有死,恐怕他昨晚也被日本兵追了一整夜吧。
我坐了下來,一邊脫掉上衣擰著水。昨晚的畫面還猶然在眼,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我絕不會認為它只是一場夢。
“老大,昨晚的日本兵……”阿月似乎是想問我的意見。
我瞪了他一眼才說:“應該是建神社的那三十名日本兵,他們以為建了神社就會平安,但恐怕……是全部罹難了,誰也沒有逃出去。”
“嗯,所以神社沒有用啰?”阿月又問我。
“不知道,我想的是水祭,我們昨晚明明在樹林中,為什么最后會在湖中冒出來?”我說。
聽完我的話,阿月張大了嘴巴,惶恐地問我:“會不會是湖里的妖怪,想要抓我們去水祭?”
這正是我的猜測,我正眼看著阿月朝他點頭,然后穿回仍然在滴水的濕衣服。泛著一層厚重霧氣的湖面仿佛是欲蓋彌彰的可怕謎團,先是帶著我們進入鬼打墻中的神秘云霧,接著是被尸身腐敗的日本兵追擊,然后我們卻從湖底回到了現實,而這一切和水祭究竟有什么關聯?凌晨的寒風蝕骨地吹來,凍得我全身發顫。
阿月自顧自地說道:“妖怪應該不是日本兵,時間推算起來不搭,他們恐怕是罹難之后無法輪回的亡靈吧。”
第四章 水祭
Ⅰ
早晨的曙光隨著東方泛白的魚肚逐漸擴散在天邊,撒向我和阿月、阿全三人,但是陽光即使耀眼,依然沒有使周圍的氣溫升高,我打了個噴嚏,阿月也冷得直跳腳。
再這樣下去會感冒吧,我搓了搓快要滴下來的鼻涕,伸手去搖昏迷中的阿全:“阿全,醒醒,阿全。”
我叫了他幾聲,他總算恢復了些許意識,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著我和阿月,似乎還搞不清楚眼前的情況,良久時間后才開口問我們:“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阿全,你沒事吧?”我拍了拍他的臉頰,想讓他盡快想起昨晚的事情。
阿月忙著扶起阿全,讓他可以看清楚周圍的環境。
阿全晃著腦袋打量左右,一會兒才驚呼:“啊!我記起來了,昨晚我們遇上了鬼打墻,你們都沒事吧,咦,你們怎么全身都濕了?”
面對阿全的提問,阿月的眼神看向我,將發言權交到我手上,避免發生兩方供詞不一的情況。
“沒什么大礙,我們在樹林里頭迷路了一夜,當霧氣散去的時候,我們才驚覺自己正站在湖中央,差點溺死在湖里。”我安撫著阿全,并沒說出被日本兵追殺的過程。
阿全恍然地點頭,阿月見他沒有懷疑,轉向阿全問道:“阿全,你昨晚發生了什么事?我們從湖中上岸的時候,看見你一個人昏倒在神社旁邊。”
“我……我不記得了,腦袋很沉,四肢到現在還覺得無力。昨晚那陣霧來得突然,我只記得霧氣將我們打散,之后再醒來……就是你們把我搖醒的時候。”阿全扶著自己沉重的腦袋說。
他的際遇與我們不同,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說謊。加上他身上的衣服完全沒有沾濕,可見他并不是從湖中爬上岸的,如果他僅是比我們早一步上岸,衣服不可能一夜之間就干了,可見阿全根本就沒有落水。
為什么只有我和阿月落水,而阿全卻可以全身而退?我不懂其中的癥結點,阿月也是搖頭,他也不懂為什么阿全沒有遇上日本兵的襲擊。
思考之際,阿全雙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甩了甩頭對我們說:“我們快點回村子,失蹤了一晚,大家一定覺得奇怪,而且你們再不換衣服的話,我怕你們會著涼。”
他話才講完,阿月就不濟地打了個大噴嚏:“哈啾,好,我們快回去換衣服,我要冷死了。”
清晨的陽光驅走了樹林的晦暗,不復昨晚的驚險與恐怖,我和阿月抖著身子,尾隨阿全在樹林中穿梭游走。林鳥發出呼嚕的嘯音,震翅的聲音總讓我想起毒蛾撒下的麻癢磷粉,皮膚至今仍然殘留著陣陣不適。
良久時間,我們總算回到了村莊,山坡下早起的村民一看見我們歸來,就往村子里頭連聲大喊:“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這串驚呼不像是歡迎,也沒有高興的表情,反而像是守門人在通風報信,以防村內的茍且勾當被我們發現。
隨著他們的叫嚷,村民們再次簇擁了上來,他們對于我和阿月一身的濕漉感到不解,指指點點地問道:“這是怎么了?昨晚沒有下雨呀。”
“該不會是下湖了?”另一名村人訝然地問道,他的視線雖然落在我和阿月身上,卻不是在問我們,而是在詢問一旁村人們的意見。
“哎呀,是圣湖嗎?居然跳進去了。”他們這會兒討論得更加熱烈,難以想象我和阿月會跳進湖里。這么冷的天,我們當然不可能自己往湖里跳,不過也不能說是被鬼拉下去了,那太聳動了,我擔心村民們一聽,會以為我們觸犯了什么禁忌,惹怒了他們祭拜的妖怪,八成會想把我和阿月就地正法,以平息妖怒吧。
我按著鼻子防止鼻水流出,一邊對擋在前面的村民們說道:“麻煩讓一讓,我們想要回去換衣服。”
村民終于挪出一條小道,讓我們三人可以走回村長的黃土包屋內。
村長一見我們回來,先是張大了嘴巴上下打量我們,片刻才回神地讓我們盡快去更衣。待我們換好了干爽的衣服出來,村長也燒好了姜茶給我們驅寒。
我們喝著燙口的姜茶,看著碗中的煙氳,我又一次聯想起圣湖上飄渺的霧氣,忍不住感到一陣排斥。村長看我們精神好了些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昨晚去哪兒了,真怕你們給樹林中的狼群給吃了。”
我苦笑地看了一眼村長,我們沒有遇到狼群,倒是差點被日本兵給殺了,不過這事總不能直接說。
我搖頭地表示:“昨晚去人魚神社附近看看,那是奎縣的重要史跡之一,沒想到岸邊的石子太滑,我和阿月兩個人不小心就栽進了湖里。本來想要盡快趕回來,可是天色太暗,加上我們不熟路徑,不敢貿然進入樹林,才會耽擱到這個時候。”
村長的臉色越聽越慘白,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在人魚神社待了一夜?有……有發生什么事嗎?”
“嗯?會發生什么事嗎?”我反問村長,裝出一副什么事都沒有表情。
村長干笑了兩聲,揮著手說:“沒什么,沒事是最好,平安最重要。”
“是呀。村長,能麻煩你幫我們弄點吃的嗎?”我又問村長,一夜沒有進食了,我的肚子難免感到饑腸轆轆。
村長聞言,立刻抓過廳前桌上的一個竹簍,從里面取出了幾個窩窩頭遞給我們,窩窩頭雖然放在竹簍內,但感覺得出是隔夜的食物,又冷又硬十分不好入口,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三人勉強和著姜茶吞咽。
“那是昨晚給你們留的,沒想到你們沒回來。哎,早知道你們是去湖邊,我就派人去接你們了。”村長說的言不由衷,他的眼神頻頻看向門外,像是急著要去處理某些事。
我看出他的心急,于是順著他的意說:“村長,你有事先去忙吧,我們三人可以打理自己,等一下會先去睡個覺,暫時不會外出。”
“這樣嗎,那……我先去處理一些村里的雜事,你們自便,有什么事就吩咐村民們代辦,村里人都很熱心。”村長說話的同時已經從坐墊上起身,忙不迭地往門口走去。
我們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揮手道別,心里仍是充滿疙瘩,任誰都看得出來,村長現在要去處理的事情絕對和我們三人有關系,肯定是從我們這邊打聽不到消息,急著要去和村民們商討對策,但我們三人目前只能裝傻,因為不管他作出怎樣的對策,我直覺那都不是好事。為免逼得他狗急跳墻,加快鏟除我們三人的動作,我們只能假意看不穿村長的心思,希望可以降低他的防心,直到半個月后和店家老板約定的時間,可以平安地搭上商船離開奎縣。
想到這里,我心里不免后悔,當時為什么不騙村長是二十天后離開,至少我們安全的時間會拉長,可是當時沒有考慮那么多,隨口便說了十天就會離開……但店家老板卻得半個月后才會來接我們,中間落差了至少四天,這四天恐怕會是驚心動魄的漫長日子。畢竟奎縣不是個好地方,我們不能逃進樹林里面耗時間,我惹不起里頭的日本兵,另一方面還得應付村長深沉的心機,和他玩心理戰。我暗自嘆了口氣,知道阿月的反應機敏可以應付村長不時地刺探,問題只出在阿全身上,只要阿全不露餡,我有信心讓我們三人全身而退。
阿月吃完了早點,抹了抹嘴巴問我:“老大,真的要睡嗎?我們時間不多喔。”
“睡吧,反正我們是領公家米吃飯的,凡事不用太積極。”我說,中間那一句是說給外頭的村民聽的,最后一句是提醒阿月,該放慢腳步的時候還是得放慢,畢竟我們在人魚神社一夜未歸的事情,肯定在村內投下了震撼彈。那是他們的禁地,我們卻闖了進去,甚至落水掉入了擁有神秘力量的圣湖中……村民們大概已經傳得繪聲繪色了。
“好,我也累壞了,哎喲,額頭上的傷口還在痛。”阿月按著頭上自己包扎的繃帶,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
我不理會他,直接往客房里鉆去,阿全立刻跟了進來,阿月最后才認命地跟上,嘴里仍是嘮嘮叨叨地要跟我申請醫藥費。
我拉上睡袋蒙頭就睡,阿全和阿月卻是精力旺盛,一個吵著想要在村里走走,一個還在抱怨醫藥費的事情。我知道阿全心里惦記著母親,可是現在不是讓他單獨行動的時候,至于阿月,我真想一腳把他踹出房間。
我被他們兩人吵得睡不著,也沒辦法假裝自己已經睡著,氣得一把掀開睡袋,正想好好訓斥他們一頓,不料,客房的門簾也同時被拉開,村長一臉嚴肅地瞪著我們。
看他來者不善的樣子,我即刻進入警戒狀態。村長剛要開口,我的衛星手機卻是先一步地響了起來,只見村長的表情不由得詫異,望向我擺在床頭的手機。
我接起了電話,一看號碼顯示是臺灣的委托人,即刻按下擴音鍵說道:“喂,領導,我是何大。”
“你們在哪?事情辦得如何?為什么這么久沒有給我消息?”對方劈頭就扔了三個問題,絲毫沒發現我把對他的稱呼改成了“領導”二字。
“我們已經在奎縣了,找到了人魚神社,一切都順利。”我說。
“是嗎,已經找到了?好吧,那你們繼續忙,記得和我保持聯系。”委托人一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也希望他快掛電話,再多說下去就露出馬腳了,我們根本不是什么國家派來的歷史考察者,只是受了委托人的請托,拿錢來找食骨庵的征信業者。
講完了電話,我再看向村長問道:“有事嗎?”
村長此刻已經換了另副表情,吱唔了幾聲才說:“剛回來,聽你們房內說話挺大聲,以為你們在吵架,所以進來看看。那個……就是電話?”
他指著我的手機問道,眼中驚奇與畏懼矛盾地交雜在一起。
“對,可以和外頭聯絡,就是用這個。”我說。
村長恍然地點頭,又和我們無意義地寒喧了幾句后,終于退出我們的房間。
阿月下巴快要脫臼地看著我,小聲地問我:“老大,你還睡得著?”
他也看出了方才的驚險,是這通電話救了我們,若不是我們還和外界保有聯系,他們肯定是想先對我們不利,至于這里的不利……有可能是殺了我們滅口,村民們和日本兵一樣對我們充滿威脅,唯一不同在于一個會用心計,一個不會,不過手段都同樣歹毒。
我不禁感到更深一層的恐懼,總算明白店家老板為什么一聽我們要到奎縣,就露出吃驚惶恐的表情。不過,讓我困惑的是村長為什么會急著對我們三人下手,出門前不是還好好的嗎?我擰起了眉頭,過于肅殺的氣氛讓阿月與阿全再也不敢放肆。
Ⅱ
經過一番折騰,我躺在床上,卻因為心頭的焦慮無法入眠,不停想著自己會不會閉上眼睛后,就永遠醒不過來?頭顱也許會被切下,尸身被拋入湖中水祭,最后什么也沒有留下,就連落入湖中所掀起的最后一波漣漪,也會像是別人記憶里的我那般隨著時間淡去,誰也不記得曾經有過我何大這號人物。
可恨的是我不能和村民們正面對擊,那是以卵擊石的愚蠢作法,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睡,再裝作公務員一般地尋找出食骨庵的秘密。
我在心中長嘆一口氣,終于在輾轉間入眠。我睡得極淺,稍一有動靜就會被驚醒,每當被外頭的騷動吵醒,我就得花費一段時間去傾聽,直到確定是自己太敏感后,才能再次睡著。
在不良的睡眠品質作用下,我睡到了下午三點才起床。其間村民們也沒再來打擾,像是樂于讓我們睡久一點,至少他們可以省下防備我們的心力。
我起床的時候,阿全也醒了,一個人窩在床腳發呆,雙眼失焦地望著前方。
“阿全。”我喚了他一聲,他被我的聲音嚇到,整個人戰栗地彈了一下,隨后才將目光焦距收束在我身上。
“老大,你醒了。”阿全扯著嘴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嗯,你怎么沒睡?”我一邊關心他的情況,一邊看向睡到流口水的阿月。
“我想到村子里頭走走。”阿全艱澀地說道,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怕被我拒絕,所以才煩惱得睡不著。
我思索了一會兒,總算同意他的請求:“好吧,但我要陪你去。”
“謝謝老大。”阿全聞言馬上跳下床鋪穿鞋,看著他這模樣,我反射性地想起自己的母親。說起來我真是不孝子,從事這么危險的工作,還把自己搞得進退維谷。
我跟著阿全下床穿鞋,正想著要不要叫阿月一起去,阿月倒是自己先醒了,他打了個哈欠來回掃視我和阿全,然后又閉上眼睛換了個睡姿。
“喂,阿月。”我叫著他,搞不懂他剛剛是夢游還是真的醒過。
“嗯?我再睡一下,你們不是要出去嗎,慢走。”阿月揮著無力的手,攏了攏睡袋,絲毫沒有要起床的打算。
我心想這樣也好,三個人一起行動總是比較引人側目。
阿全已經等不及地走向房門口,我一穿好鞋子起身,他立刻拉開門簾,一名壯碩的村民就站在我們的房門口,阿全被突來的狀況嚇到,房門口的村民也被阿全嚇了一跳,兩個人四目交對著,互相啞口無言地看著對方。
這名壯碩的村民是來監視我們的吧,我打破僵局開口說道:“是村長派你來協助我們嗎?”
村民聞言,立刻點頭如搗蒜:“對,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我。”
“我還沒有參觀過村子,可以帶我認識一下環境嗎?也為我介紹一下村民們。”我對守門的村民說道,與其拒絕被人監視,倒不如順應他們的心意,裝成柔弱天真的羔羊。
守門的村民沒有抗拒,連忙讓開他擋住房門的魁梧身軀,一面自我介紹道:“我叫阿亮,你們想要參觀什么,我可以帶你們去看。”
“阿亮,是個好名字,充滿光明的意思。我想要參觀大家的房子,方便嗎?奎縣的建筑挺有意思的,我想要多看看。”我說。
阿亮笑得靦腆,八成是沒人這樣贊美過他的名字,他心中一喜,對我們的防心也下降了幾成,領著我們往村子里繞去,每看見一個村民就好心地為我們介紹名字,他當真以為我真的想要認識村民,其實我只是在借由這個方式,讓阿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找尋他母親的下落。
我們在村子里面走著,家家戶戶地鉆進鉆出。村民們也覺得新鮮,跟在我們屁股后頭打轉,不過即便如此,他們對我和阿全依然保持著一份生疏,并不愿意和我們直接交談,我也對他們不感興趣,于是將焦點鎖定在阿全身上,只注意他臉部的細微變化。
阿全的臉色越漸凝重,直到我們將村子逛完了一圈,阿全仍然蒼白著一張臉……我大概能想象發生了什么事,肯定是他的家人不在村民的行列中。
我轉頭詢問阿亮:“這些是全部的村民嗎,還是有人外出尚未回來?”
“奎縣地方小,人口就這么幾個,沒有其他人了。”阿亮想都沒想,毅然地回答我。
“是嗎,沒有外出工作的嗎?”我又問他。
“我們這里交通不便,沒辦法外出工作。如果你是問那些抓魚、打獵的,他們早就回來了,你瞧今天的天色。”阿亮望了一眼漸暗的天空,下午四點左右的天色已經被夜幕染成混濁的幽藍。
我沒再往下問,轉而對阿亮表示:“嗯,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好,我送你們吧。”阿亮指向村長的黃土包屋子,許是怕我們認不出村長家在哪,畢竟每個黃土包只有大小和門簾不同。
我沒有拒絕阿亮的好意,知道他也是奉命行事,于是順從地和他一塊轉回村長的黃土包,但是我們才走到一半,一名小個頭的村民忽然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仰頭就朝著村內喊道:“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他的話才講完,抱著小孩的媽媽們忽然躁動起來,飛快地抓住自家的孩子便往屋子里面躲去,男女們也紛紛閃避,一下子從我們的身后散開,仿佛在躲避瘟疫一般。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和阿全呆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來不及細想,阿亮已從后方推著我們,粗聲地催促道:“快、快進屋里去。”
“怎么回事?”我向他問道。
“進屋再說。”阿亮一邊回道,一邊看我們的腳步緩慢,等不及地拎起我們往黃土包里頭沖,像是在害怕著什么。
我反射性地想到日本兵,夜深了,莫非是日本兵又來了?還是奎縣里面有土匪或土狼?一回到屋內,我立刻又問阿亮:“到底怎么了?”
“是奎縣的祭祀儀式,嚇到你們了吧。”阿亮攏好了門簾,這才平靜下情緒和我們說話。
“祭祀?難不成是水祭。”我直覺地問道。
阿亮的臉色一變,驚訝地問我:“你怎么會知道?”
“我是歷史學家,研究過奎縣的歷史才來的,當然知道你們有水祭儀式,而且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我清了清喉嚨,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阿亮明白地點頭,露出欣賞的眼神說:“原來如此,你們真是厲害,我還以為你們什么都不懂。”
“工作之前總是要先做功課,我還知道水祭是為了安撫人魚神社所供奉的妖怪。”我淺笑地看著他,繼續爭取阿亮的信任,但阿亮聽完卻是嘆了口氣。
“唉,對。每年都要進行,但不是每年都有死人,所以水祭雖然是奎縣的大事,卻不是值得歡騰慶祝的日子,大家反而希望這天不要到來,總是懷著恐懼在等待,有時候……說難聽一點,有一年村里沒有死人,我還暗自詛咒鄰居快點死,說起來真是慚愧。”阿亮摸著后腦,告解似的說出他的心聲。
我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回話題問他:“水祭要開始了,為什么要叫生人回避,既然是村里的大事,應該都要參加吧?”
“哎,現在這個儀式叫迎祭,就是把祭品抬出來……你知道的,祭品就是那個……”阿亮變得結巴,不時看向自己的左右兩肩,仿佛在害怕有人會忽然出現在他身后。
“尸體,人的尸體。”我幫他接下去說完。
阿亮點了點頭,往下說道:“尸體都有陰氣,所以把尸體抬出來的這一刻,陰氣正重,生人要回避,以免……被獻祭的怨靈找上,成為下一個被獻祭的犧牲品。”
“喔,我們叫犯煞,確實是要避免直接看見尸體。”我點頭,接著越過阿亮的身子走到門邊。
阿亮見狀,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問道:“你要干嗎?”
“我不忌諱這種事,來奎縣就是要記錄這里的歷史與風俗民情,要是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內,怎么能寫好記錄。”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拍了拍阿亮的胸膛叫他放心。
阿月聽見我們的談話聲,從房間走了出來,一面伸著懶腰一邊問:“所以村長是去忙水祭的事?”
“對呀。哎,本來我們擔心會嚇到你們,所以不敢跟你們說,想請你們避一避,但后來村長又臨時改變主意,他是想看看能不能拖到你們睡醒之后,我們就完成了迎祭儀式,沒想到你們會提早醒來。”阿亮無奈地表示。
“沒關系,我們早就知道奎縣的習俗。”我說完看向阿月,對阿月說,“準備一下,我們要去看迎祭了。”
“明白!”阿月滑稽地并攏四指對我行禮,一會兒才來到我身邊,要跟我一起出去了解情況。
“那個……”阿亮又一次叫住我們,面有難色地看著門簾,他想要阻止我們出去,卻又找不到適當的理由,想了許久才說,“你們別不信邪,前兩年一個孩子淘氣跑出去偷看,隔天就像被鬼纏身似的大病不起,又是發燒又是吐,最后翻著白眼發羊癲瘋,不到一個月就死了。”
他大概是奉命要看守我和阿月、阿全,但又不敢跟著我們出去看迎祭,所以才會這么緊張。我剛要打消念頭,不想讓他為難,畢竟迎祭并不重要,只不過是把尸體扛出來,重要的是水祭時將尸體送入湖中的儀式,才是我所關心的。是不是真的有妖怪現身出來吃尸體。
我猶豫之際,阿全不預期地開口說道:“老大,我們去看吧,不然領導怪罪下來,我們三人可能都會丟了工作。”
阿全的眼神堅毅,我赫然明白他的用意,他可能想看看負責迎祭的人里頭有沒有他的親人。
“阿亮,我們還是得去看看,這是工作,不能看個人喜惡的。”我也露出為難的神色,裝出一副苦哈哈的公務員模樣。
阿亮終于心軟了,他攤手表示:“好吧,但我不陪你們出去了。其實你們也不用急,迎祭只是個停尸的儀式,待他們將棺木放妥之后再出去也不遲。”
“喔,那你先在屋內等我們吧,我們看一眼就回來。”我沒有接受阿亮的提議,未免時間再被耽誤,直接掀開了身前的門簾。
阿月不給阿亮反悔的機會,立刻從簾下鉆了出去,阿全也馬上跟出來。我向阿亮點頭致意后,這才走出村長的黃土包屋子,將阿亮一人留在屋內。
屋外的天空已然大暗,先前那名小個頭的村民仍然在村內呼喊:“回避、回避,生人回避。”
隨著他的呼喊,村內呈現凈空的景像,平常聚在村內三五成群的人們此刻全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寂寥的氛圍,宛如奎縣僅是一座荒廢的空城。不過,盡管那人的警告響在耳側,我們三人卻像鐵椿般釘在地上,絲毫不為所動地等著迎祭的隊伍靠近。
透過黃土包之間的巷弄,我們可以看見一行五六人左右的隊伍,正從村子旁邊的湖岸走了過來,他們排成兩列隊伍,中間扛著一口棺木,漸近的夜色吞沒了他們腰下的雙腿,我們只能看見隱約的人形,死神降臨似的飄移拂動。
一會兒時間,他們已經靠了過來,距離拉近到兩方都可以清楚地看見彼此,他們吃驚地望著我們,卻像是礙于儀式正在進行,所以無法開口問話,雙腿也不能停止擺動,只好抱著滿腹的疑惑和我們錯身而過。
他們經過了我們的眼前,我圍著他們所扛的棺木打量,那是一塊簡陋的停尸板,兩端用草繩系在木棍上,再由人扛著木棍搬移尸體。尸體上面因為物資的困乏,僅能使用樹葉來遮擋尸身,尸體的頭部雖然被蓋住,但是看似雜草的黑長頭發卻懸掛在尸板的外頭,隨著扛尸人的步伐擺動,一晃一晃得叫人覺得喉嚨發緊,總覺得它像具有生命一般,隨時會化成毒蛇繞上脖子,緊緊地纏繞直到獵物窒息死亡。
我們三人跟在迎祭隊伍走著,好奇他們打算將尸體抬到哪去。目前已是傍晚,我猜想他們不會貿然進入樹林,但是為什么選在這個時候將尸體抬出,難不成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看黃歷挑吉時嗎?
迎祭隊伍將棺木從湖邊扛到了村口,這才把尸體擱到地面,此時一名等候在村口已久的男人靠了過來,原來是一直不見人影的村長,村長望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徑自來到尸體旁,拿著一碗水沿著棺木周圍灑了一個圓,將尸體圈在里頭。
他的動作如同電影中的道士,灑水大概是為了防止尸變。直到村長手中的動作結束,那名在村內嚷嚷的小個子村民才不再呼喊,儀式到此告了個段落。
村長捧著空碗轉頭問我:“何大,你們怎么會在這里?阿亮呢?”
“他在屋內,我們是來看迎祭儀式的,這樣就行了嗎?”我解釋過后反問村長。
“嗯,迎祭只是先將祭品抬出,明天才會進行水葬。你們都已經聽說了?”村長略帶訝異地問我。
“喔,不是阿亮告訴我的,是之前的公務員寫下的記錄,里面有提起水祭儀式,但你剛剛說的……是水葬?”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但如果沒聽錯的話,最好假裝是自己原先記錯。
“對,是水葬,我們這里沒有墓園,死者不興入土為安,主要還是水葬。圣湖底下是我們以前的村莊,淹沒我們的先祖。所以我們相信,使用水葬的話,能讓死者在死后回到百年前的那片故園,和先祖一同生活,并且庇祐我們的村莊。”村長說道。
十分合理的解釋,世界上除了土葬之外,也有許多地方有著不同的葬禮習俗。西藏的天葬是將尸體做成餌料喂給禿鷹,某方面而言是回歸自然的意思,而且西藏人民也相信,如果禿鷹不吃死者的尸體,代表死者生前的業障太深,所以無法隨著禿鷹飛翔向極樂凈土;蘭嶼的原住民則是使用崖葬,他們會將尸體扔進海邊的懸崖下,那地方叫作饅頭山,往崖下探頭看去還可以看見石縫中露出的森森白骨;江西龍虎山及福建武夷山的懸棺葬也是相當出名,不將棺材埋進土中,而是懸放在崖穴上,造成一處特殊的畫面。但不管葬禮的形態如何,各民族都有自己所信仰的認知,倒是比現代所推廣的海葬、樹葬來得更富追思意蘊,至于環不環保的,就不是我們這種市井百姓所能評論。
阿月假意拿出筆記抄寫,欣喜地說道:“村長,可以多說一些嗎?我們這次的報告就靠你交差了。”
“啊,如果還有需要……明天的水葬,你們可以來看看。”多虧了阿月的機警,村長似乎對我們卸下了心防,但我卻對村長多了一層顧忌,他是個厲害的角色,竟然將駭人聽聞的水祭儀式隨口說成水葬,如此深沉的心機不是一般人所能擁有。
我對著尸體詢問村長:“村內的物資不足,所以只能用樹葉遮蓋尸身嗎?”
“不,這也是傳統,這種樹的葉子可以除尸臭防蟲,也可以防止尸體腐敗,所以迎祭扛出來的尸體都會蓋上這種葉子,畢竟要在外頭擱上一天。”村長說。
我接著又問他:“怎么會在下午扛出來,清晨去扛不是比較好嗎,反正都是明天才要進行水葬。”
“嗯,明天天一亮就要出發去圣湖了,若是出發前才去扛的話,怕時間會趕不及,可是半夜里誰也不敢接近尸體,所以前一天的傍晚趁著天還沒黑時去扛,是最好的時間點。”村長不厭其煩地一一向我說明。
由于小個子的村民已經不再呼喊,因此躲在黃土包內的村民們又一個個冒了出來,手上提著燈具在村內閑聊,不過仍然沒人敢靠近停尸的村口半步。
村長遠望了一眼燈火重新亮起的村內,提議道:“回村里去吧,有什么話再慢慢聊,也差不多該吃飯了。”
我們隨著村長的腳步返回村內,許是明天有水祭,又或者是奎縣習慣吃大鍋飯,只見幾個壯丁在村內燒起幾口大鍋,便開始煮全村民的晚飯。
我們三人找了一處地方隨意坐下,阿月望著那些可以煮上十幾人晚飯的大鍋說:“比以前當兵時,我們伙房里面的鍋子還大。原來他們都是一塊開飯,難怪家家戶戶里面沒有廚房。”
“阿月,你的心思越來越細了,還會注意到廚房呀。”我稱贊著阿月。
阿月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我:“當然呀,我還在想沒有廚房怎么煮泡面當宵夜,廚房很重要的。”
一旁的阿全還是不說話,我看他神情落寞,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還是沒看見嗎?”
“嗯,她可能……也去世了吧。”阿全說。
我找不到適合的詞來安慰他,只好說:“我很遺憾。”
“沒事,我沒什么,這樣一來,我就沒有牽掛了。”阿全笑得滄桑,看著那抹硬是擠出的笑容,我忽然感到不舍,阿全肯定是不想我們擔心才這樣說,但表情偏偏泄露出他的心事。
望著阿全的失落,我不禁感到自己卑劣,因為我曾經希望他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事,免得奎縣之行多生事端。我郁悶地嘆了口氣,有些無法面對阿全,即使他的母親不是因為我的關系死掉,但我仍覺得有股罪惡感揮之不去。
約莫半小時左右,晚飯終于煮好了,魚湯和小米粥,說不上好不好吃,能有一碗熱食已經讓我們很滿足。村民用木碗盛了三份給我們,阿亮一會兒也來到我們的身邊,我和他點頭打一聲招呼,然后開始吃飯。
相安無事的一晚,溫度偏涼,村民們之間的氛圍也是冷然,八成是水祭讓他們感到沉重吧,幾乎聽不見交談的聲音,四周只有鍋子下方的木頭被燒裂,發出啪哧的響聲,火星刺目地跳躍,炙紅了灰涼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