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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井(下)

2012-12-31 00:00:00半壺秋水
最推理 2012年21期

七 古井之惑

他們決定在今日未時下井,在此之前,關山月帶著那兩個捕快去鎮上的天香樓吃點心,蕭劍卿則去了一趟柴煙兒的房間。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云湘也在那里,正在和躺在床上的柴煙兒聊著什么,柴靜兒坐在她們旁邊,手中端著個空碗,從碗里的殘漬來看,是給柴煙兒喝的湯藥。

看到蕭劍卿進門,柴靜兒站起身來,或許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她今天的臉色看起來比柴煙兒更加蒼白幾分,眼神中充滿了疲倦,雖然如此,臉上還是浮起一抹勉強的笑意。

“蕭公子。”

“柴郡主,我來此……”蕭劍卿朝她微微頷首,正要說明來意,卻被一陣銀鈴般的童音截斷,“你就是蕭哥哥吧,湘姐姐說你很厲害呢,你一定能找到殺害玄兒的壞人的對不對?”說話的是躺在床上的柴煙兒,她的語氣好像并沒當蕭劍卿是陌生人,現在正吃力地用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

“煙兒放心,蕭哥哥一定找到兇手,為弟弟報仇。”柳云湘一邊說,一邊把她扶起來,靠在床上。

蕭劍卿不覺莞爾,他溫言安慰了幾句,轉向柴靜兒道:“柴郡主,打擾你們實在抱歉,但一些事還是要向煙兒問問清楚。”

柴靜兒道:“蕭公子言重了,你為我們家的事奔波勞苦,該說抱歉的是我,煙兒今日好了許多,你盡管問吧。”

蕭劍卿心中苦笑,他的確是因為柴靜兒的書信而來,但也有私心,他的私心便是能夠再次看到她,能夠再和她說上幾句話。可是來到柴府之后,自己一心只在案情上了,連多說一句溫存的話語都沒有機會。

蕭劍卿正要發問,柴煙兒又搶先道:“姐姐,我想跟蕭哥哥單獨說話。”

此話一出口,房中的氣氛驟然變得有些尷尬,這種感覺十分微妙,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是因為男女同處一室?他不由自嘲,煙兒還只是個孩子,自己是否顧慮太多了。

“那也好,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柳云湘站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蕭劍卿道,“我們把煙兒交給你了,你可要好好陪著她。”說完牽起柴靜兒的手,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蕭劍卿叫住她們,從袖中取出一物交給柴靜兒,“這個香囊是昨日書院的趙先生讓我給你的,這兩天忙于查案,差點忘了。”

柴靜兒眼中一陣恍惚,她接過香囊,道了聲謝。二人走出房間后順手帶上了門,吱呀一聲,房內的光線立時昏暗下來。

蕭劍卿回過頭,柴煙兒依舊坐在床頭,她撩開耳畔雪白的長發,沖他一笑,蕭劍卿這才看清楚她的臉。她清秀絕俗,透著一股輕靈之氣,雖尚年幼,隱隱間已有了超過柴靜兒的美貌。蕭劍卿心想,柴府中人個個生得超凡脫俗,倒不負他們高貴的血緣,可這滿頭的白發卻終究有些怪異。

“蕭哥哥你坐,你今日來找我是為了那個娃娃的事情吧。”柴煙兒說完忍不住咳嗽,看來她的風寒還未好全。

蕭劍卿來到柴煙兒床前坐下,還沒等他發問,柴煙兒便徑自說起來,她聲音又輕又細,宛如耳語一般,“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看到玄兒把那個盒子埋在桃樹下,并不知道這個娃娃是誰給他的,不過我猜一定是那個人。”

“那個人是哪個人?”蕭劍卿急忙問道。

柴煙兒嘆氣道:“玄兒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那個人給玄兒講了一個故事,后來他又把故事說給我聽。蕭哥哥,你要不要聽?”

蕭劍卿點點頭:“你說吧。”

柴煙兒把那晚柴玄兒講的故事向蕭劍卿復述了一遍,這個故事蕭劍卿早已聽關山月說起過,看來確有其事,卻不知是否真發生于柴府。記得關山月說不是在柴府,但他也是小時候從祖母口中得知此事,難道他記錯了?當然,也許是那個人把別處的傳說加以改編,哄騙柴玄兒,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如果這個故事真的發生在柴府,那個孩子和母親的尸骨一定還在井底,不過年代太久遠,找起來比較困難。這一帶關于禁婆的傳說,恐怕是那時候開始的吧,難道這幾日柴府中的慘劇真是那數十年前的婦人投井后化成的厲鬼所為?

柴煙兒清澈的聲音再次響起,把蕭劍卿從遐想中拉回現實:“玄兒死了,所有人都瞞著我,可是我卻早就猜到了,若是平日我得了病,他一定急著來看我,這次等了幾天都不見他來。而且,那天晚上,是我陪著他去了那個院子……”

蕭劍卿插話道:“這么說果然是你們自己去的那個院子,你們為何要去那里,那里不是府里的禁地嗎?”

柴煙兒點頭道:“是啊,平日里爹爹不許我們去,只好晚上去啦。其實我是不想去的,可玄兒說院子里的那口井不是一般的井,每晚的子時可以在井中看到死去親人的模樣,我們想看看娘親的樣子。在院子里玄兒跟我說了那個故事,但我們沒有見到娘親,玄兒卻不死心,我喊他都不理,我很害怕,就丟下他先回來了。都是我不好,若我能跟玄兒一起,他就不會出事。”

蕭劍卿安慰道:“你還小,怎么阻止得了兇手,這件事不能怪你。如此說來,兇手定是那給玄兒講故事的人,他是誰呢?”

柴煙兒搖了搖頭,一臉茫然的樣子。蕭劍卿也不再問她,兩個人各自看著對方,許久無話。

柴煙兒忽然道:“蕭哥哥,你帶我離開這兒好不好?”

蕭劍卿聞言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試探道:“你想離開柴府?”

柴煙兒重重地點了點頭:“玄兒都不在了,我不想留在這里,我想,我想跟你走,跟你去京城,像湘姐姐那樣陪著你去各種好玩的地方。”

這話讓蕭劍卿哭笑不得,他起身道:“姐姐對你這么好,你若是走了,她會有多傷心。”

柴煙兒搖頭道:“我不想再見到她了,我……我討厭她。”

蕭劍卿面露不快道:“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對你好,你怎能這么說她。”

柴煙兒哀求道:“可是我就想跟你走,你若是嫌我小,不打緊,我會長大的。”說完輕輕咳嗽起來。

蕭劍卿勸道:“你還是個孩子,該好好待在家里才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玩,要聽你姐姐的話,莫再胡思亂想了。”

柴煙兒垂下頭,用衣袖拭去眼角鉆出的淚花,當她抬起頭正要開口的時候,房中卻已不見蕭劍卿的身影。

柳云湘倚在窗前,百無聊賴地看著檐角上的風鈴,偶爾一陣秋風拂面而過,風鈴跟著輕輕顫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姐姐,這聲音真好聽,等這次回家,我讓蕭哥哥也給我買一個。”一片泛黃的樹葉不知從何處飄到她眼前,她鼓氣一吹,樹葉旋即改變了方向,飄向窗外。

房內,柴靜兒正在沏茶,她聽見柳云湘說話,蹙眉道:“開始我也覺得好聽,可是聽得久了,也會心煩。”

柳云湘回過頭道:“既然覺得心煩了,摘了就是,為何還要掛在這上面。”

柴靜兒將沏好的茶遞給柳云湘,嘆氣道:“我經常做噩夢,幾年前爹爹帶我拜訪了一個老道長,與道長談及此事,他便贈與我這風鈴,據說施了法,能安神。”

茶香馥郁,卻有些燙口,柳云湘在杯口輕輕吹氣,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這鈴鐺還有這樣的用處。”

柴靜兒道:“許是過得太久,法力弱了,最近噩夢又頻繁起來。那日我去書院看玄兒,和趙先生聊了幾句,他說他有個做和尚的舅舅,想替我求個避邪的香囊。”

柳云湘眼睛一亮道:“就是蕭哥哥給你的那個香囊么?”

柴靜兒微笑道:“正是這個,因為玄兒出事,我幾乎把這件事忘了,他倒還記掛在心上。”

柳云湘喝了一口茶,贊道:“姐姐泡的茶真好喝,又香又醇,若是讓蕭哥哥喝了,肯定又要吟什么七碗茶詩了。”

柴靜兒謙道:“這泡茶用的水和壺都有講究呢,我卻只學了點皮毛,妹妹謬贊了。”

“這么說姐姐還有個師父?”柳云湘微微有些詫異。

柴靜兒嫣然一笑:“哪里有什么師父,都是跟爹爹學的。”

“想不到世叔還會沏茶,我總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說罷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柴靜兒再給她斟了一杯,不緊不慢道:“爹爹會的可多了,琴棋書畫,奇門八卦,武功劍法,樣樣都精通,我從來沒妄想能學全。”

柳云湘咂舌道:“原來世叔竟這般多才,真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難怪生出姐姐這樣標致的人兒,想必他年輕時候一定得了不少女子芳心吧。”

柴靜兒皺了皺眉,似笑非笑道:“蕭公子也是極好的男子,妹妹可要看緊了。”

“他呀,”柳云湘喃喃道,“其實我那日說的全是真的,他做夢的時候都在念你的名字呢,他喜歡的人可是姐姐你啊。”

柴靜兒嘆息道:“恐怕我沒這個福分消受蕭公子的美意,我跟他今生無緣了。”

柳云湘奇道:“姐姐這么說,莫不是已經有了心上人吧,快說說,誰有這般好福氣能得到姐姐芳心。”

柴靜兒搖頭,柳云湘狡黠一笑道,“姐姐不說我也猜到了,便是贈你香囊的那個人吧,趙先生溫文爾雅,倒也配得上姐姐你,只是……”

“只是什么?”

柳云湘飲著茶道:“只是一個香囊就讓你以身相許,這未免太便宜他了,再怎么說姐姐也是絕代佳人啊。”

柴靜兒笑了笑,窗外的風鈴依舊在秋風中擺動,那聲音輕快歡脫,宛如孩子們口中傳唱的歌謠,可傳到她耳中卻無端變得有些戚哀。

蕭劍卿來到廢園的時候,關山月帶著兩個捕快早已在那里等他了。一見到蕭劍卿,關山月便撒開嗓門嚷道:“真他娘的晦氣,那柴中道竟把馬從堯的尸體扔在這兒了,害我兄弟幾個對著棺材坐了一晌午。”

蕭劍卿這才注意到旁邊謝依霜房中直直擺著一口嶄新的棺材,在周圍破敗的景象中顯得格格不入,看得久了,不禁讓人心生一股寒意。

“讓幾位久等了!”蕭劍卿抱拳道。

“那咱們開始吧!”關山月從井沿上坐起來,“張順,李大嘴,你們兩個誰先下去!”

“這井太窄,我看還是我一人下去得了,你們在上面接應便是。”說話的是一個瘦小精干的捕快,只是嘴大得出奇,不用說就是關山月口中的李大嘴。

“那就有勞李兄弟了。”蕭劍卿笑道。

“來,把這個綁在腰上。”關山月扔個他一根麻繩,高聲道,“等下要是死在下面,也好把你拖上來,省得撈了。”

李大嘴咧開他的大嘴道:“頭兒,你可別咒兄弟我啊,我要死了,我那婆娘怎么辦!”

張順賊笑道:“兄弟放心,你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你婆娘就是我婆娘,我自然會好生養著。”

“我呸!張順你要是敢打我婆娘的主意,老子做鬼都要纏著你。”

“好了好了,別耍嘴皮子,干活了!”關山月罵道。

張順縮了縮脖子,摸著后腦勺傻笑起來。李大嘴已脫光衣物,把自己綁好,將繩子交給關山月道:“頭兒,你們可要抓好了,若是感覺不妙,一定要快些拉我上來。”

關山月將繩子的另一端綁在桃樹上,厲聲道:“怕什么,還不相信你老哥我嗎,再啰嗦直接把你丟下去!”

李大嘴光著膀子一寸一寸吊下井去,一邊罵罵咧咧地跟上面的人開著玩笑,直到他的頭沒入水面,冒起一串氣泡,他的聲音也隨著戛然而止。蕭劍卿盯著逐漸恢復平靜的水面,時間慢慢過去,他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想法,仿佛李大嘴去的地方不是井底,而是幽冥地獄。

“你們在做什么!”這聲音沙啞卻蒼勁有力,蕭劍卿循聲望去,一個灰衣老者正立在庭院門口冷眼看著他們。

“穆前輩!”蕭劍卿和關山月不約而同地抱拳。

柴穆走進院子,看著井口的繩子,又問一遍:“你們這是做什么?”

蕭劍卿解釋道:“我讓人下井看看能尋到什么線索。”

柴穆森然道:“井底下會有什么線索?”

蕭劍卿道:“我也不知,只是試著找找,畢竟柴公子和馬大夫都死在這里,總覺得這井有些蹊蹺。”

柴穆往井下看去,沉聲道:“有人在這下面?”

蕭劍卿點點頭,試探道:“前輩有沒有聽過這口井的來歷?”

柴穆瞇著眼道:“這口井會有什么來歷,我倒從未聽人說過。”

蕭劍卿正要回話,張順大聲喊起來:“不好啦,這繩子怎么沒動靜了,大嘴在下面不會出事吧!”

關山月瞪他一眼,喝道:“還愣著干嘛,趕快拉他上來!”

張順苦臉道:“頭兒,這小子忒沉了,我拉不動他。”

關山月罵了一句,擼起胳膊,抓住繩子用力一提,卻沒有提上分毫,變色道:“李大嘴的分量并不重,怎就突然變得這么沉,不會真有什么鬼物拉著吧?”

“讓我試試。”說話的是柴穆,他從關山月手中接過繩子,皺了皺眉,雙手倏地一抽,繩子旋即被提上幾分。這一抽看似簡單,實則蘊含了諸多巧勁,關山月忍不住叫好,柴穆將繩子還給他,沙啞道,“無妨,怕是手腳陷得太深,被卡住了。”

李大嘴被拉上井的時候,臉色煞白,已經沒了意識,張順俯身拍了拍他的臉,見沒有動靜,用手在鼻尖試探,抬頭道:“糟了,大嘴連呼吸都沒了,不會死了吧!”

蕭劍卿摸了摸李大嘴的胸口,淡淡道:“他沒死。”然后輕輕壓了壓,李大嘴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許多穢物。他白了一眼張順道:“你都沒死,我怎么會死!”

張順大笑道:“你居然能聽到,沒死就好,兄弟我不是擔心你嘛!”

李大嘴罵道:“你是擔心我沒死吧!”

關山月把衣物扔給他道:“廢話少說,等干了把衣服穿上,說說看發現了啥?”

李大嘴接過衣物搖頭道:“這下面干凈得很,什么都沒有。”

蕭劍卿臉色微變:“什么都沒有,你肯定?”

李大嘴道:“當然肯定,為了查個仔細,老子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了。下面又黑又冷,除了水就是泥,我在淤泥里尋了許久,屁都沒發現。后來因為腳陷得太深,拔不出來,一著急還抽了筋,又吃了幾口水,以為這次栽了……”

關山月朝蕭劍卿看去:“蕭兄,你看要不要讓張順再下去看看,或者我明日多帶些人來把井水放干。”

蕭劍卿揮手道:“罷了,我要找的是人的尸骨,又不是細小的東西,若真在下面,定不難發現,既然找不到,說明我錯了。”

關山月道:“這怎么可能,我昨日聽了你的推斷,便覺得合情合理,怎會有錯?”

蕭劍卿苦笑道:“再合情合理也只是推斷,沒有證據便什么都不是。”

關山月道:“話是這么說,可是……”

蕭劍卿打斷他的話道:“今日多謝關兄和兩位的幫忙,讓你們白走一趟,李兄弟又多吃了這些苦頭,我著實過意不去。”

關山月擺手道:“無須客氣,這個案子原是我負責的,本就是分內之事,說起來是我們辦事不力,才讓你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

蕭劍卿道:“既然如此,就不多說了。”

關山月抱拳道:“這幾日我都會過來,你若是有用得著我們的時候,盡管開口。”

蕭劍卿回禮道:“好說。”

關山月帶著兩人離開后,庭院里只剩下蕭劍卿和柴穆。二人相對而立,默然了許久,似乎都藏著心事。

柴穆長干咳一聲,率先開口道:“剛才聽你們說什么尸骨,是怎么回事?”

蕭劍卿遲疑道:“實不相瞞,我本以為柴夫人的尸骨會在井底,所以才叫人潛到井下尋找。”

柴穆臉色變得有些古怪,瞇起眼道:“你為何這么認為?”

蕭劍卿說起自己昨日的推斷,也沒有避諱對柴中道的猜疑。

柴穆聽完,冷冷道:“你竟懷疑起了老爺。”

“在找到兇手之前,我懷疑每一個人。”

柴穆點點頭,贊許道:“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老頭子我都差點被你說服了,可惜……你可知問題出在哪里?”

蕭劍卿沉思半刻道:“我卻是想不透,還望前輩指點。”

柴穆發出一陣干笑:“若是武功我還能指點你一二,破案是你們捕快吃飯的本事,我如何指點。”他背過身去,走了幾步,“你剛才說這口井的來歷又是什么,不妨說來聽聽。”

蕭劍卿又將柴煙兒講的故事復述一遍,柴穆聽得入迷,聽完之后隔了半晌才緩緩搖頭道:“這件事發生的太久遠了,我來這里也只不過二十年,并沒有聽過,想來是有人在胡編亂造。”

蕭劍卿點頭道:“如果此事真的發生在這里,當年那婦人和她孩子的尸骨應該還留在井底,但今日卻沒有找到,所以……”

柴穆打斷他道:“這件事過去數十年,恐怕尸骨早已無存,找不到也情有可原。”

蕭劍卿搖頭道:“尸骨可以保存幾百年,這區區數十年根本算不了什么。”

柴穆點點頭,他看著房中的棺材,皺眉道:“這個地方真是晦氣,我們出去說吧。”

二人出了庭院,不知不覺來到一個水池旁,水池不大,池中漂浮著一些半殘的荷葉,水下隱隱可見幾尾紅色鯉魚互相嬉戲。

“這些魚是老爺當年從洞庭湖帶回來的,他卻從來不管,一直都是我在喂養,有時候鬧騰得很,常常見它們躍出水面來。”柴穆似乎極喜愛這些鯉魚,只見他蹲下身去,像頑皮的孩子般把水潑向池中的魚群,“二十年了,我知道池中的魚早已不是當初的那些,但在我看來它們卻從未變過,每次來這里看看它們,就像看到自己的老友,心情也會好上許多。”

“洞庭湖離鐵掌峰不遠了,這些魚莫非……”

“沒錯,這些魚是和我一同到這柴府的。”柴穆打斷他道。

蕭劍卿試探地問道:“前輩為何會留在柴府,當年你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知有何隱情?”

柴穆起身,慢語道:“年輕人的好奇心就是太重,也罷,今日你說了那么多,我若再推辭,倒顯得小氣了。這件事乃是我此生最大的心結,前后只對三個人提起過,而你是第四個……

“你一定知道錢歸塵這個名字吧,他是我師兄,鐵掌幫的幫主,我和他都是師父收留的孤兒,從記事起就住在鐵掌峰上,是幫里年輕一代中天賦最高的兩個人。師父十分中意我們,特意找了個僻靜的所在單獨傳授絕學,每天早上,他教授一套拳法后便回到幫中,留下我們獨自練習,到了傍晚才過來看看有無長進。我還記得那個地方,那是一處絕壁之上,只有依靠高絕的輕功才能到達,而整個鐵掌峰上只有師父一人有這個能力,我們就在那里與世隔絕地待了許多年。那恐怕是鐵掌峰上風景最好的地方,翠竹擁簇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只有我和師兄,還有師妹。師妹是師父的獨女,她是后來才被師父帶上去的,現在想想,師父這么做或許是要讓她在我們兩個師兄里選擇其一,可惜人事往往不是想得這般簡單的。

“我和師兄每日都在院里習武,師妹則在窗戶里托著腮看著我們,我總是忍不住別過臉去偷偷地瞟她一眼,有時被她發現,她也不生氣,反而沖我微笑,她的微笑,比灑在院落里的陽光更溫暖。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簡單卻無憂無慮,閑暇之余,我們三人游遍整個山頭,那真是一個極小的地方,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卻是整個世界。如今午夜夢回,我依然會夢見那些歲月,那些在春風中搖擺的野花,夏日午后聒噪的蟬鳴,秋日里滿地的落葉,冬日雪化后屋檐上的冰棱,還有我們爽朗無邪的笑聲。”

蕭劍卿注意到柴穆眼角已經濕潤了,柴穆笑了笑道,“你怕已經聽煩了吧,人老了就是這樣,有人陪他說話,就會嘮叨個不停……

“我和師兄學成武藝之后,便被師父帶回幫中,又過了幾年,師父年老隱退,按照慣例,以比武大會的方式在年輕弟子中選出下一任幫主,我和師兄毫無懸念地贏了所有人,最后的決戰,我裝病沒有參加,我本無心幫主之位,事實證明師兄的能力確實遠勝于我,鐵掌幫原只偏居荊襄一隅,有今日的聲勢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可是在內心深處,我總覺得師兄是欠了我的。

“我本以為自己放棄的只是一個幫主之位,卻不想我同時還放棄了自己最愛的人。原來師父的本意就是把師妹許給幫主的繼承人,三年后,師兄和師妹大婚,我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那以后我終日與酒作伴,有一日竟借著酒勁去了師妹房中,意欲冒犯。不料被師兄發現,只好動起手來。以前我只當與師兄的武功在伯仲之間,那幫主之位也是我讓與他做的,但真正動手才知道自己錯得太離譜,不出百招我便沒了招架之力,只得邊打邊退,最后被他一掌推下了鐵掌峰的懸崖。

“我總覺得師妹喜歡的人是我,她嫁給師兄只是迫于父命難違,但我錯了,那日在房中她說,她的確曾分不清自己到底喜歡誰,但在跟了師兄之后,她終于有了答案。很多事都是我一廂情愿的認為,可事實并非我想象的那般,當年師妹定然也曾像對我那樣對著師兄微笑……

“我沒有摔死,在崖壁上憑借輕功借力減速,落在山腳已然奄奄一息,被正要上山的老爺和夫人所救,他們將我帶回城里的客棧,夫人對醫術頗為精通,不出三日便復原了。事后我羞愧難當,懊悔不已,斷然不會再回去,便跟著做了個小廝,算是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來到柴府之后,在老爺的追問之下,我才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們。或許是這件事關系到鐵掌幫的聲譽,所以師兄對外也有所隱瞞,沒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只道我厭倦了江湖恩怨,歸隱山林去了。”

蕭劍卿聽得入神,沉默許久方道:“原來前輩還有如此波折的一段往事,難怪甘愿留在這里。”他眉間一挑,忽然想起什么,“對了,前輩方才說過只對三人提起過此事,不知那第三人是誰?”

柴穆嘆了口氣,沉聲道:“你記不記得我說過我還有個徒弟。”

蕭劍卿點頭道:“自然記得,我猜前輩的那位高徒就是府上的戚公子吧?”

柴穆面露詫異之色道:“不簡單,這都被你猜到了。沒錯,他正是我的徒兒,別看他一副書生的模樣,練武天分可絕不比你差。

“東籬剛來這里的時候和二小姐差不多大,我常見他在府中無所事事,便試著教他些拳腳,不料他天賦奇高,幾乎一學就會,于是我有了把一身武藝傾囊相授的想法。我看著他習武的樣子,不禁想起當年的自己,便把這些往事說與他聽,不料他聽后反倒數落起我來。”柴穆看了一眼蕭劍卿道,“你這么能猜,不妨猜猜他說我什么?”

蕭劍卿想了想道:“莫非說你酒后亂性?”

柴穆搖頭,苦笑道:“他嘲笑我過于懦弱,總讓我重回鐵掌峰,打敗師兄,奪了掌門的位置。他就是這樣,一切隱忍,退讓在他看來就是懦弱,所以總是表現得很強勢。他常常在我面前奚落自己父親,在別人面前卻鮮少提及,依我看,他現在這樣的性格多半和他父親有關,他的強勢只是一層脆弱的偽裝罷了。”

蕭劍卿狐疑道:“前輩好像十分了解他的為人。”

“年紀大了,耳目不像年輕人那般清明,但看人看事反而愈加明白了許多。”說完,柴穆打了個哈哈,“說了那么多,嗓子都快冒煙了,我且回去泡碗茶喝,告辭。”

八 一曲當年

“蕭公子。”

柴穆剛走,蕭劍卿兀自看著水面上的荷葉出神,一聲呼喚從他背后傳來,他轉過身去,卻見柴靜兒正盈盈立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蕭劍卿愣了愣,臉上泛起一抹木訥的笑意,輕輕應了一聲,緩步走去。

樹下有一塊巨大的石卵,柴靜兒徑自坐下,蕭劍卿看著她,不知為何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他沒多想,只問了句:“郡主沒在房中陪煙兒,怎么在這里?”

柴靜兒嫣然笑道:“煙兒在聽妹妹講你的事跡呢,我才得閑出來走走,看起來她好像很喜歡你。”

蕭劍卿臉色微變,尷尬地笑了笑,岔開話題道:“這柴府當真是一步一景,處處不同,每處的景致又互相牽連,妙不可言,卻不知是誰設計的?”

柴靜兒搖頭道:“我也不清楚,聽父親說,這府中的格局數十年來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我想大概是某位祖先布置的。”

蕭劍卿雙眉緊鎖道:“數十年來沒什么變化,那些桃樹也是?”

柴靜兒被問得有些茫然,微微點頭道:“府中那些桃樹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在了。”

蕭劍卿來回踱了幾步,若有所思:“如此說來我的推斷果然錯了……等一下,或許……也不對……”

蕭劍卿就像著了魔般自言自語,精神恍惚,柴靜兒忍不住喚道:“蕭公子……”

蕭劍卿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好意思道:“我在思考案情,有時候就是這樣,自己都控制不住,常常讓人笑話。”

柴靜兒輕輕嘆息道:“難為你了,蕭公子。”

蕭劍卿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柴靜兒柔聲道:“蕭公子站著不累么,不如也過來坐吧。”

石卵雖大,但只容得下兩個人,蕭劍卿頗覺尷尬,又不好拒絕,踟躕片刻還是坐了上去。二人并肩,手臂有意無意地靠向對方,每每接觸,都讓蕭劍卿心潮澎湃。

“小時候,我常和爹一起坐在這里。”柴靜兒幽幽開口,“他就會給我講故事,講他少年時在江湖上鮮衣怒馬的經歷。那都是驚心動魄的故事,后來我曾想過把那些故事都用筆記下來,說不定能勝過唐人的傳奇,可爹說,那些事每天都在發生,并沒什么稀罕的。雖然如此,那些故事依然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傳奇。”她笑了笑,抱起自己的膝蓋,“說起來,煙兒跟我很像,她那么愛聽你的事跡,就如那時候的我。如今,爹已好久沒來這里了,只有這棵樹還是和當年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我經常獨自來這里看看,特別是不開心的時候,已經很久沒有人陪我坐在這里說過話了。”

蕭劍卿默默地聽著,心中想起柴穆在那水池旁與他說的那些話,不由感慨道:“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在各種物事上寄托情感,就如同穆前輩對那池中的鯉魚,而你則是對這棵大樹。”

柴靜兒道:“我剛才過來的時候遇上他了,我遠遠見你們在池邊站了好久,不知你們聊了什么?”

蕭劍卿注視著前方的霧色,不緊不慢道:“聊了很多,他年輕時的事情,他留在這里的原因。”

柴靜兒驚訝道:“那他很欣賞你呢,他可從未對我說過這些,我問過我爹,也沒有告訴我。我只知道爹對他十分信任,有什么重要的事從來都是找他商量的。”

“你娘呢,說說你娘吧。”蕭劍卿隨口問道。

“我娘……”柴靜兒雙肩微微一顫,神色恍惚道,“不知為何,我和娘親的關系從小就不如父親那般密切,后來,她又得了那種病,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娘失蹤以后,我發現自己甚至記不清她當年的模樣,現在對她的印象,更多的是她得病以后的樣子。”

“得病以后的樣子……”蕭劍卿沉吟道,不禁想起了昨晚遇上的那個人。

“很嚇人,雖然是我娘親,但還是……還是會害怕。”柴靜兒低下頭,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她還活著?”蕭劍卿試探地問道。

柴靜兒臉色微變,強自鎮定道:“我不知道,我本以為她死了,可是昨晚聽到的聲音,不會是錯覺。

“她得了那種病,理應活不到今日,會不會遇上了什么高人,把她治好了。”

蕭劍卿搖搖頭,心想,若真如此,她又藏在哪里?

一陣大風吹來,乳白色的霧氣翻卷,聚散不定,枯黃的樹葉從枝頭簌簌落下,柴靜兒揚起頭,幾縷秀發被風吹起,拂過蕭劍卿的臉龐,帶著一絲清香,她輕輕道了句:“下雨了。”

書房內,四壁擺滿了各式書籍,既有珍貴的古籍善本,又有尋常書鋪里隨處可見的野史小說,可謂收藏豐富。書架間,各掛一幅字畫,字體蒼勁,如行云流水,深得王右軍遺韻;畫風寫意,簡練放縱,寥寥數筆,便神態意趣俱全,都是上等之作。

兩人席地而坐,他們之間隔著一張古樸雅致的木質棋盤,棋盤上黑白色的棋子錯落相間,對戰正酣,旁邊是一盞河南寶豐窯的青瓷香爐,紋著蓮塘戲鴨印花,一縷青煙從爐蓋上裊裊升起,彌漫在房中。

這兩人正是柴中道和柴穆,柴穆凝視著棋盤,半晌后捏了一枚黑子,方要落下,柴中道突然道:“你為何對他說這些?”

這句話讓柴穆的動作稍稍一滯,他將棋子落在天元處,這一子非攻非守,下的沒頭沒腦,棋局變得越發朦朧起來。他笑了笑道:“那么多年,難得遇上個話語投機的人,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那些事我早已看透,也不在乎這張老臉。”

柴中道拿捏著手中的白子,凝思片刻,揚眉道:“老哥這著下得甚妙,看似無關痛癢,卻隱伏了極大的危險,若我一時大意,恐怕五著之后,這片棋就遭殃了。”說完白子落下,將黑子棋勢打亂。

柴穆又落一子,苦笑道:“老爺棋力高我甚遠,我這點把戲還是瞞不過你的眼睛。”然后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接道,“他今日去查了那口井。”

柴中道皺了皺眉,將棋子緩緩落下,神態自若道:“他為何去查那口井?”

柴穆把蕭劍卿的推斷說了一遍,柴中道沉默片刻道:“不愧是柳千葉的傳人,竟能從一株桃樹想到那么多。”他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老祖宗栽的樹,如今卻讓我來背黑鍋。”

柴穆嘆了口氣,沉著地落下一子,困住左下的白子:“對了,他還說起一件事,好像是二小姐告訴他的……”

柴中道默默聽完那個青絲井的傳說,沉聲道:“如此說來,是有人利用這個傳言引誘玄兒、煙兒去那個地方,并伺機殺害了玄兒,那人到底是誰,又為何要這么做?”言罷閉起雙目,落了一子。

柴穆盯著剛才落子的地方,愕然道:“老爺,你這是為何?”原來柴中道這一子竟填在左下被他困住的白子中,把原本還有一線生機的白子活活擠死,這是一著實實在在的死棋,“老爺既然不想下了,便收了罷。”

柴中道睜開眼睛,將擠死的白棋取下,然后道:“你且再看。”柴穆看著那一片棋,不禁動容,張著口卻遲遲沒有說話。

柴中道不緊不慢道,“我開局讓你三子,表面上旗鼓相當,卻處處被動,便埋了這個陷阱等你入甕。這步棋看似自掘墳墓,但除了這些白子后,我也有了周旋的余地,不再束手束腳,再過幾著,你開局的優勢無存,我便可反客為主。”說到這里,他停頓一下,意味深長道,“所以有些事,或許你覺得錯了,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底罷了。”

“老爺的意思是……”

“沒什么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這個道理。”柴中道甫一說完,窗外傳來一縷笛聲,笛聲幽怨,孤寂,宛如死去的亡靈在濃濃的白霧中哭訴。

柴穆放下棋子,起身道:“這笛聲的方向……我且去看看。”

柴中道緩緩點頭,目光卻并沒有從棋盤上移開,淡淡道:“老哥快去快回,我等你回來下完這盤棋。”

房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柴靜兒正端著一碗半滿的湯藥,一勺一勺地喂著倚在床頭的煙兒,眼神里充滿了愛憐之意。

柴煙兒艱難地咽下湯藥,愁眉苦臉道:“這藥真是難吃……而且我的病都好了,不用再吃這勞什子藥了。”

“既然煙兒的病已經好了,我看明天就不用熬了,這藥可不是好東西,多吃反而傷身。”一旁的柳云湘笑盈盈道。

柴煙兒抬起頭,面露感激之色,剛要說話,卻發出一陣輕咳。

柴靜兒皺眉道:“這可不成,你看都咳成這個樣子,哪里好了,明天的藥還得繼續吃。”說完又舀了淺淺一勺,送到她嘴邊,“要是還覺得難吃,我明天再多加些蜂蜜。”

柴煙兒苦著臉道:“不是的,我剛才……剛才是被藥嗆到了。”

柴靜兒微怒道:“胡說,剛才明明已經把藥咽下去了,怎么會嗆到。”

柳云湘溫言道:“我看,這病也沒什么大礙了,吃完這藥,再睡上一覺,說不定就好了,煙兒乖乖吃藥,咱繼續講故事。”

柴煙兒將湯藥咽下,眼睛一亮道:“好啊好啊,我還要聽蕭哥哥破案的故事,唔……這次講哪個呢?”

柳云湘想了想,神秘地笑道:“就講魚音婆婆那件案子吧,這個故事可新鮮了,才剛過去半年而已,不過這個故事很嚇人哦,煙兒要聽嗎?”

“我不怕,湘姐姐你快說吧!”柴煙兒迫不及待道。

“話說菱州城里出了件怪事,兩年來陸續有二十余個妙齡女子無故失蹤,據說是因為一個叫魚音婆婆的鬼怪作祟,當地官府也束手無策,后來這件事驚動了朝廷,我爹得知后,便讓蕭哥哥去菱州調查此案……”

柳云湘把自己的親身經歷添油加醋一番,她自小就喜歡在汴梁的瓦舍勾闌聽書,那些說書藝人抑揚頓挫的語調,倒被她學了七八分,柴煙兒自然聽得津津有味,每每到關鍵之處,柳云湘便賣個關子,讓她喝了勺中湯藥才肯繼續講下去。

柴靜兒看著眼前的煙兒,又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時她也像這樣纏著父親講故事。可如今,故事依舊精彩,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到底是因為自己長大了,還是因為故事里的人變了……她面無表情地聽著,只在柳云湘看向自己的時候,還以一個微笑,然后將手中的湯藥送到煙兒嘴邊。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窗外,隱隱飄來一縷凄婉的笛聲。

這里原是女子的閨房,如今卻被臨時改成了靈堂,沒有白色的幔布,搖曳的燭光,只有一口嶄新的棺槨靜靜躺在破敗不堪的房內,與周圍那些舊得不成樣子的床幃、屏風等一起構成一幅詭異的圖景,使人不寒而栗。

連日來陰濕的氣候,讓這個被廢棄已久的庭院充滿了一股刺鼻的腐爛味道。柴蘇妍跪在棺前,雙手撥動著長長的念珠,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往生咒,早已不再年輕的臉上清淚縱橫,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凄涼感。

你終于像他一樣離我而去了,帶著那個從未說出口的秘密,我想,你一定很不甘心吧,可是這又怪得了誰呢。

你的死并沒有讓我感到特別意外,我似乎一直在等這天的到來,我總覺得你就像風中的紙鳶,隨時都會斷線,脫離我的掌心,因為,你終究不是屬于我的男子。

我看得出來,你的心底住著另一個女子,你們現在或許已經重逢了吧。你知道嗎,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努力投你所好,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只記得我一個,可是我錯了,我現在明白,有的人從住進心里的那一刻起,到死也不會出來的。

這讓我難過了很久,可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至少,是我陪你走到了最后,我已心滿意足。我來這里,是專程來向你道別的。

外面的風聲越發緊了,蒙蒙的細雨從陰郁的天空撒下,虛掩的門窗發出一陣陣刺耳的碰撞聲,仿佛受了往生咒的催發,周遭的一切都變得不安分起來,無數枉死的冤魂正掙扎著沖撞咒語的結界,欲破壁而入。

柴蘇妍終于停了下來,她站起身,輕輕推開搖擺不定的木門,慢步來到屋檐下,風雨頓時撲面而來,打濕了蒼白的臉頰,單薄的衣衫隨風獵獵翻動,滿頭青絲也被秋風吹亂,劇烈飛舞起來。

她從袖中取出一截玉笛,慢慢地靠在幾無血色的唇間,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吹它了,本以為早已忘了如何吹奏,可當和笛子接觸的瞬間,飄渺凄涼的笛聲在這舊園中響起,雖然在風雨中,卻依然清晰可聞。

奇怪的是,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玉笛仿佛帶著一股秘魔般的力量,把自己變成它的傀儡,借她的身體演奏出這段本不屬于人間的曲調,宛如幽冥鬼獄中死神低沉的呢喃。

這笛聲又是那么的熟悉,每一個音符都代表了一段塵封的過往,那些過往如退潮時水面下的沙礫,逐漸在腦海中顯現,她看到了久違的丈夫,和孩提時的兒子……

她沒有看到,庭院外面,有人正舉著一把油紙傘,已經在門口孤身站了許久,然后發出一陣悠長的嘆息,搖著頭轉身離去。

她想起來了,這首曲子是她丈夫當年為她而作,這支玉笛,是他贈予自己的定情信物,她想起來了,什么都想起來了……

她終于想起那個被她深深埋在心底的秘密,這個足以震懾人心的真相,竟被自己說忘就忘了。唇間的氣息微微顫抖,笛聲中隱隱帶著一絲絕望的恐懼,縈繞在這個寂靜的舊園之中,叫人揮之不去。

淚水從眼眶中翻涌而出,瞬間被打在臉上的雨水洗去,她的雙手再也握不住冰冷的玉笛,連同那串從不離身的念珠一起摔落在地上。

“師父!”

柴穆緩緩停下腳步,瞇起眼朝聲音的來源看去,雨霧中他只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徐徐向他走來。

“是東籬嗎?”柴穆沙啞地應道。

“師父。”那人再次喚了一聲,“這么大的雨,你在這里做什么?”他走到柴穆面前,兩人相視而立。

“我聽到外面的笛聲,便出來看看。”柴穆道。

“那笛聲……可是我娘?”戚東籬隨口問道。

“是你娘,她就在馬郎中的靈柩那里,沒想到她的笛子吹得這么好,你去看過她么?”柴穆點頭道。

“沒有,我正想去看看,不料遇見師父你。”

“那你如何知道是你娘?”柴穆疑惑道。

“這曲子,我小時候聽她吹過,本以為再也聽不到了,不想……”他說到這里,沒有接下去。

“據我所知,你娘的病只有馬郎中的祖傳金針能夠醫治,如今他死了,你娘怎么辦?”柴穆關切道。

“她的病……”戚東籬搖了搖頭,冷冷一笑。

“你不擔心?”

“我娘的病早就好了,你真當那馬郎中是來給她看病的,他們的關系師父你不會不知道吧?”戚東籬冷笑道。

“你是說,你娘一直在裝病?”柴穆有些吃驚。

“有時候裝的太像,連她自己都騙過去了。”戚東籬沉聲道。

“即便如此,也是馬郎中治好了你娘的病,她這么做也算是報恩,你莫要再怪她了。”柴穆長嘆一聲道。

“報恩?”戚東籬默念道,隨即發出一陣輕笑,往回走去。

“你不去看看她么?”柴穆對著戚東籬的背影高聲道。

“看了又如何,還不是徒增憤懣,隨她去吧。”

蕭劍卿披著繁重的蓑衣,頭戴斗笠,牽著馬獨自出了柴府。府外那條狹長的青石板路依舊如他來時那般清冷,除了不遠處背靠墻角坐下躲雨的乞丐,幾乎見不到其他的行人。

檐角下,那乞丐倚墻而坐,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麻質斗篷,臉藏在寬大的帽子里,頭有意無意地低著,背上高高隆起,似乎長了一個巨大的膿包,宛如傳說中來自地獄的鬼使,讓人見了不禁頭皮發麻。

蕭劍卿忍不住多看他兩眼,然后皺了皺眉,跨上馬背,叱喝一聲,馬兒頓時撒開蹄子狂奔起來,從乞丐身旁呼嘯而過,積水濺到他身上,但他卻如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不到半個時辰,蕭劍卿再次來到西風客棧,天已擦黑,那店小二早就撐著油紙傘,站在門口的楊樹下等候多時了。

蕭劍卿翻身下馬,小二連忙將傘遞給他,靦腆地笑道:“蕭公子趕緊去屋里坐吧,我婆娘已經為你燙好了黃酒,正好暖暖身子,這一路風雨,莫要著涼才是!”

蕭劍卿將手中的韁繩交給他道:“多謝了,昨日那封信……”

小二打斷道:“蕭公子放心,事情我已辦妥,你先進屋避雨吧。”

蕭劍卿帶著渾身的雨氣跨進屋內,和前兩次不同的是,里面一個人都沒有,只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擺了四碟炒菜和一壺酒水,都冒著騰騰熱氣,桌角還放著一封信。他笑了笑,脫下蓑衣斗笠,隨手扔到一邊,抓起酒壺,也不用酒杯,大口喝了起來。

酒足飯飽后,他才悠悠地拆開信封,看著信上的內容,雙眉不由漸漸緊蹙,緩步來到窗前,望著窗外雨幕中灰蒙蒙的景色出了神。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可就像這連日來的天氣一樣,總隔著一層朦朧的霧氣,讓他看不真切,他亦不敢妄下定論。這纏繞在真相周圍的迷霧到底意味著什么,如何才能讓它散去,問題的癥結到底在哪里?

他決定把心中的疑問逐條梳理一遍。

首先是柴玄兒的死,如果柴煙兒說的是真的,那個引誘他們去禁地的人是誰,他所講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又為何要殺一個孩子?

馬從堯在臨死前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昨日他欲言又止是想告訴自己什么,這和他遇害有沒有關系,兇手為何要殺他?

柴府在七八年前曾換過一批下人,真的如錦鸝說的那樣,被柴夫人嚇跑的,還是另有隱情?

柴夫人的貼身丫鬟綻青,姓王的奶娘,還有給她接生的產婆都先后莫名死去,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嗎?

給人接生的產婆……他似乎聽另一個人提到過。

昨晚遇到的禁婆是誰,他是否就是殺害馬從堯的兇手,那禁婆和當年的禁婆是不是同一個人?

柴夫人現在是死是活,那禁婆可是她喬裝打扮的,那個布偶為何被做成她的模樣?

柴中道,柴靜兒,柴蘇妍,戚東籬……這些人心中似乎還隱藏著什么,那些從未說出口的秘密,通常就是殺人案的緣起。

有件事一直讓他介懷,那株井旁的桃樹實在與府里精心布置的格局相悖,可井下并沒有自己所料的尸體,而且柴靜兒也說了那株桃樹在她出生前就已經在那里了,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還有一個人,一個從剛開始就被忽略的人……

“蕭公子。”那店小二不知何時出現在房中,打斷了他的思緒,“今日天色已晚,又下了那么大的雨,我看你也不要回去了,就在小店住下吧,反正店里多得是空余的客房。”

蕭劍卿轉過身,搖頭道:“兇手還沒找到,我怕今晚還會有命案發生,湘兒一個人在柴府,我始終不太放心。”

小二連連點頭道:“蕭公子說的是,是我考慮欠妥,既然如此就不留你了,馬兒我已喂飽,公子隨時可以出發。”

“多謝了。”蕭劍卿拱了拱手,二話不說,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往門外走去。

雨越發急了,忽然,一道紫電劃開低垂的天幕,如絢如幻,天地間所有晦暗的景色都為之一亮,在他眼前展露無遺,剎那之后,無數驚雷從天邊遙遙傳來,撕裂無盡的黑暗。

九 舊園雨后

這場雨依然遵循著這幾日來的規律,在第一縷晨曦來臨之前悄然停止,被夜間的風雨打散的霧氣又重新開始匯聚,逐漸籠罩小鎮上的每個角落。

蕭劍卿和柳云湘剛吃完錦鸝送來的早點,就看見錦鳶慌慌張張地朝著他們跑來,喘著粗氣道:“蕭公子,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蕭劍卿眉間一跳,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戚夫人也被害了!”

蕭劍卿猛地一怔,道:“被害?在哪里!”

“就在那廢園,我剛才給她送去早點,房中卻不見她人,昨日的晚飯還放在案上,一口沒動,我心中害怕,便去找了管家,他帶我去了那里,不料見到了戚夫人的尸首……”錦鳶顫顫道。

“昨日你送晚飯時可見到她沒有?”蕭劍卿問道。

“沒有,我昨日送去晚膳的時候,戚夫人就不在房中,我心中疑惑,找老管家說了此事,他讓我把晚膳放在房中,別的不用管。”

“不會是殉情吧,馬郎中就死在那里,他們……”柳云湘插話道。

“我看不像,戚夫人絕不是自殺的。”錦鳶斷然道。

“你那么肯定?”蕭劍卿疑道。

“她也是被掐死的,而且,一只手不見了。”錦鳶低聲道。

“一只手不見了?有這種事!”蕭劍卿驚詫道。

“是啊,那只手被人從肩膀處截斷,旁邊也沒找到,可能被兇手帶走了……還有那個布娃娃,也斷了一只手。”

“又是布娃娃……”蕭劍卿沉吟道,“走,去看看。”

柴蘇妍的尸體倒在門前的屋檐下,呈俯臥之勢,整張臉朝下埋在屋前的泥濘里,濕漉漉的頭發黑得有些瘆人,像蛇一般蜿蜒扭曲,緊緊貼在地面上。一只手臂被連根截斷,已經不翼而飛,凝稠的血液從斷口處滲出來,雖然下了一夜的雨,但血跡卻沒有被沖刷干凈,混在泥濘的土里,呈現出暗紅的顏色。尸體四周散落著一地念珠和一支玉笛,身旁還有一個骯臟的布偶,同樣斷了一只手臂,和尸體保持相同的姿勢,顯得尤其詭異。

此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皆面露驚懼之色,戚東籬死死地盯著地上的母親,臉色蒼白如紙,嘴角微微地抽搐。

蕭劍卿俯下身去,將尸體翻過來,眾人心下一涼,都往后退了半步。尸體頸部有一圈清晰的淤痕,頸骨粉碎,臉被雨水泡得發福,變形,黏著一層褐色的泥土,雙眼直直瞪著前方,猙獰可怖。衣物上也全是污垢和血跡,被雨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顯出她清瘦的形態。蕭劍卿仔細查看斷臂的截面,倒抽一口涼氣。

“這手臂竟是被人從身上生生折了去,兇手必然是個高手……”他在尸體上拿捏幾下,沉聲道,“死亡時間在昨日傍晚,和馬郎中一樣被扼死,這只手是在她死后折斷的。”

他驀地起身,環顧眾人道:“昨日申時左右,大家都在哪里,請務必一一道來。”

這句話剛出口,關山月帶著兩名捕快姍姍來遲,看到地上的尸體也是一怔,但未多做言語。蕭劍卿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柴中道,見柴中道神色凄然,雖然聽他說過和這個姐姐甚少來往,但畢竟還是親姐姐,豈有不悲之理。

“恕我冒昧,就請世叔先說吧。”蕭劍卿正色道。

柴中道緩緩點頭道:“昨日申時,我正在房中與穆老哥手談了數局,期間并未離開書房半步。”

“如此穆前輩和世叔可以互相作證。”蕭劍卿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向柴穆問道,“我聽錦鳶提起,昨日她給戚夫人送晚膳的時候,戚夫人就不在房中,她找過你,你讓她將飯菜放在房中不用多管,可有此事?”

柴穆沙啞道:“這件事……昨日我與老爺下棋的時候聽到窗外的笛聲,便出去看看,見是戚夫人在這里吹笛,祭悼馬郎中,我沒打擾她,在院外站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回去了……所以錦鳶來詢問我的時候,我讓她將晚膳放在房中,想來她早晚會回房。”

蕭劍卿想起昨日自己也隱隱聽到了笛聲,當時卻未留意,以為是柴中道即興所奏。他點頭道:“這么說,在那段時間,世叔和前輩都是孤身一人,沒人能證明行蹤?”

“我回來的時候遇上了東籬,況且,在我回書房之后,那笛聲還在繼續。”說完,柴穆朝戚東籬看了一眼。

“這么說,殺人時間在前輩回房之后,那是什么時候?”

“只剛過申時,直到酉時我和老爺都在書房中,期間沒有離開。”柴穆想了想道。

“那笛聲是什么時候停止的?”

“這個我倒沒留意……”柴穆搖了搖頭,“你沒有聽到那笛聲么?”

“聽是聽到了,但我不久便離開了柴府,回到府中已將近戌時。”蕭劍卿淡淡道。

“剛好申時一刻,那笛聲就停了。”柴中道突然開口道。

“世叔如何記得這么清楚?”蕭劍卿奇道。

柴中道皺了皺眉,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我書房內有個琉璃更漏,乃我早年從一名波斯商人處購得的,那更漏有兩個對稱的透明漏杯,上有時辰刻度,以銀質支架固定,每六個時辰便會自行翻轉,極為精巧,準確。昨日笛聲停止的時候,我特意留意了那更漏,時間恰好到申時一刻。”

“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到時定要去見識一下。”蕭劍卿嘖嘖稱奇,然后轉向戚東籬道,“昨日,穆前輩回書房的路上曾遇上過戚兄,我記得那時候雨下的不小,不知戚兄所為何事?”

戚東籬一愣,他的聲音不知何故變得有些嘶啞:“我也一樣,聽到笛聲才出來看看,不料遇到了師……師父,便和他老人家聊了幾句。”

蕭劍卿試探道:“你也見到了你娘在此吹笛?”

“沒有!”戚東籬頓了頓,“我沒有過來,而是直接去鎮上的酒館喝了點酒。”

“哪家酒館?”蕭劍卿不禁想到了天香樓。

“一家小酒館,沒個正經名字,過了橋再走幾步便到,離書院很近。”

“既然是被笛聲吸引,怎么不過來看個究竟?”蕭劍卿不解道。

“一言難盡,再說我已聽師父說明了,看了又如何?”戚東籬冷冷道。

“你到那酒館是什么時辰,離開那里又是什么時辰?”蕭劍卿追問道。

戚東籬哼了一聲,似乎頗有些不耐煩:“那酒館離得不遠,走路不消一盞茶的時間。我去時還不到申時,離開的時候已是酉時,出來還遇到了書院的趙先生。”

蕭劍卿點點頭,不再看他,環顧一圈,目光最終停留在柴靜兒身上,只見她雙手抱肩,不住地顫抖,一副驚恐的模樣。他遲疑片刻,問道:“請問柴郡主昨日申時左右在做什么?”

“我……”柴靜兒神情恍惚,“我昨日和你分開之后,便給煙兒熬藥去了,當時怕還未到申時……后來就和湘兒妹妹一起在房中陪煙兒。”

“對,我還給煙兒講故事呢,直到下人送飯過來我才離開,那時早已過了申時。”一旁的柳云湘立刻補充道。

蕭劍卿沉默下來,他不再向任何人提問,從殺人的手法來看,兇手必然身懷武藝,所以可以首先排除這些從未習過武的下人。可是所有具備殺人條件的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仿佛被他感染,現場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甚至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和相互間的竊竊私語,十分微妙。

蕭劍卿抬頭朝關山月看去,見他也正看著自己,只是他所帶的兩個捕快已經不在他身邊,蕭劍卿不由往四周看了看,依然不見他們的蹤跡。

柴中道吩咐下人安置好柴蘇妍的尸體,圍觀的人逐漸散去,蕭劍卿最后檢查了一遍尸體,也離開庭院,剛走幾步,便遇上了關山月,大概是在等他出來。

“關兄對戚夫人的死怎么看?”兩人并肩而行,蕭劍卿率先開口道。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兇手必然身懷武藝,可府中所有符合這個條件的人卻都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這就有點傷腦筋了。”關山月說完搖了搖頭。

“是啊,真傷腦筋……”蕭劍卿嘆了口氣。

“不過,那些不在場證明的真偽還值得磋商,柴中道和柴穆是主仆關系,兩人互相作偽證不足為奇,戚東籬那小子說的那些也還沒有證實,這也好辦,我已經讓手下去他說的那家酒館查證了,很快就會有結果。”關山月胸有成竹道。

“原來如此,我說那兩位弟兄怎么不見了,關兄辦事果然利索。”蕭劍卿笑了笑,“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兇手未必是府中的人。”

“難道真是那八年前失蹤的柴夫人回來了?”關山月低頭沉思,兀自點起了頭,“昨日既然沒有在井底找到柴夫人的遺骸,恐怕她現在還活著,那禁婆就是她所假扮……不對,她根本不需要假扮,據說她當年就是這副鬼樣。”

“你認為是柴夫人回來報復?那她為何要殺自己的孩子,再說馬從堯和柴蘇妍好像跟她也沒什么仇恨。”蕭劍卿似乎不太認同。

“據說她被囚在那院中數年,受盡折磨,心智早已癲狂,一個瘋婆娘殺人還需要什么道理?”關山月反駁道。

“話是這么說,但……”他的話沒有接下去,停下腳步,兩個捕快從霧中隱約顯現,正朝他們匆匆趕來。

“你們查到了什么沒有!”關山月對那兩人高聲道。

“查到了,咱倆問了那酒館的掌柜,他說昨日戚東籬到酒館時只剛好申時,他很肯定那時還沒有到申時一刻,走的時候已是酉時。”那個叫張順的捕快搶先道。

“期間他沒有離開過酒館?”蕭劍卿問道。

“沒有!”這次開口的是李大嘴,“酒館寒磣的很,才擺了四張桌子,只有那掌柜一人看店,昨日戚東籬去時還沒有其他客人,店里就他們兩人,應該不會弄錯。將近酉時,店里才來了點客人,我倆也找到那幾人問過了,戚東籬確實是酉時離開的。”

“咱倆還去書院找到了那姓趙的教書先生,同樣證實了戚東籬的話,不過因為當時雨越來越大,他們只互相打了個招呼。”張順補充道。

“看來他不可能是兇手……”關山月沉聲道,看了看身旁的蕭劍卿,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眼眸深邃悠遠,似乎能看透這沉沉的白霧。

關山月干笑一聲道:“我想也是,雖然我看不慣此人,但終究覺得他不會喪心病狂到殺害自己母親。”

“人心就如無底洞,豈是你我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蕭劍卿搖了搖頭,丟在他們獨自離開,片刻間便隱進霧里去了。

檐角上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似乎蘊含了某種韻律,柴靜兒聽得出來,這聲音不是風的緣故,而是有人在輕輕地撥弄它。雖然門窗緊緊閉著,但她知道來人是誰,因為只有他會以這種方式代替敲門。她下意識地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然后拉開門,只見柴中道正負手立在門外。

“爹。”柴靜兒深施一禮,讓柴中道進屋坐下,小心翼翼地重新把門關上,屋里的光線顯得愈發陰暗。

柴靜兒為柴中道沏好茶,也坐了下來,連日來發生了這許多事,她的臉色變得有些憔悴,神情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柴中道啜了口茶,不緊不慢道:“你好像有心事?”

“我……我聽說昨日蕭公子去查了那口井,還派人潛下井去。”柴靜兒猶豫道

“確有此事,可他什么都沒發現。”柴中道從容地點點頭

“可是,你當年明明說過,娘在井底的。”柴靜兒壓低聲音道。

柴中道沒有回答她,又喝起了茶,屋里頓時變得異常安靜,柴靜兒忍不住顫聲道:“難道……娘親她真的沒有死……這次回來是為了復仇吧……爹,我們……”

“不要說了!”柴中道打斷她,“當年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最好忘了它,我自會應付……”

“可我怎么忘得了啊,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惡夢中度過,這些年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我對不起娘親……對不起娘親……”柴靜兒說著,竟哭了起來。

“都過去了,你何苦這般為難自己。”柴中道嘆氣道。

“沒有過去,娘親她一定還沒死,要不然井底怎么沒有她,要不然那晚怎么會聽到那種聲音,要不然那布娃娃為何要做成她的樣子……”柴靜兒啜泣道。

“這些都是有人在裝神弄鬼,你越是這樣,便越是著了他的道!”柴中道冷冷道。

“可是,那件事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柴靜兒低聲沉吟,驀地抬起頭,“難道是他?”

“不是他。”柴中道語氣斷然,“他知道的也不多。”

“你就那么信任他?”柴靜兒有些不以為然。

柴中道不再說話,兀自喝起了茶,兩人靜默良久,他忽然起身,輕聲道:“有人!”說罷身形如電般閃到門前,把門打開,卻連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他四處看了看,依然沒見到那人,便回到門前,柴靜兒道:“這人是誰,輕功竟如此了得。”

柴中道冷笑道:“若不是有這霧氣掩護,我定能逮著他……這幾日府中不安寧,你多加小心。”他想了想,又接道,“至于你娘的事,你不用擔心,她現在還在井底。”

“怎么會這樣,若在井底,蕭公子為何沒有找到她?”柴靜兒疑惑道。

“無須多問,以后你會知道的。”他長嘆一聲,緩步離去,只留下霧靄中一個隱約的身影。

柴靜兒怔怔地站在屋檐下,秋風拂過,霧氣聚散翻騰,風鈴也跟著輕輕低吟起來。

“他們都死了嗎?”柴煙兒好奇地瞪著雙眼。

“是啊,整座寺廟都塌了,堵住了秘道,那兩個人就算沒被壓死,也得活活餓死。幸好蕭哥哥早一步背我出來,要不然可見不到煙兒了。”柳云湘微微一笑,這個故事她花了兩天,終于講完了。

“真想不到魚音婆婆居然是他……”柴煙兒喃喃道。

“煙兒不覺得害怕么?”柳云湘為她捋著額前的亂發,柔聲道。

“害怕啊,可還是好生羨慕你呢。”柴煙兒小聲道。

“羨慕我什么?”柳云湘詫異道。

“羨慕你能和蕭哥哥在一起……一起出生入死,經歷那么多的事。”柴煙兒微微低下頭,“我卻只能待在這個地方,或許一輩子都是這樣度過。我也想,也想和你們一起走,一起看……”

柳云湘將她摟在懷里,蹙眉道:“傻丫頭,那些事可沒我說的這般有趣,做捕快面對的都是亡命之徒,往往兇險萬分,有時候能不能活下去都難說呢。”

“可我就是喜歡,總好過像現在這樣,日夜讓人護著,做個籠中小鳥。”柴煙兒抬頭道。

柳云湘嘆了口氣道:“如果他答應,我倒是更愿意在此住下,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姐姐最在乎的還是蕭哥哥吧,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在哪里都一樣。”柴煙兒嘀咕道。

“想不到你還真是人小鬼大,莫不是也有了心上人?”柳云湘取笑道。

“我……”柴煙兒沒說下去,吱呀一聲,門被輕輕地打開了。

“煙兒,該吃藥了,我囑咐錦鳶多加了蜂蜜,這藥不會太苦。”柴靜兒端著一碗湯藥從門外進來。

柴煙兒皺起眉,愁眉苦臉地看著柳云湘,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柳云湘頓生憐憫之意,淺笑道:“姐姐我看今天就算了,剛才我陪著煙兒那么久也沒聽她咳過一聲,這病怕是已經好了吧。”

“病好了么?”柴靜兒一臉懷疑地看著柴煙兒,最終還是將藥碗放在案上,然后坐到床沿上。

“早該好了,不就是普通的風寒,怎會拖了那么久。”柳云湘隨口道。

“煙兒和玄兒都比一般的孩子虛弱,一生病就很難好全,所以我才特別擔心,生怕會變得嚴重,這才讓馬大夫留下來,不想卻害了他。”說完,柴靜兒嘆了口氣。

“咱家煙兒就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說不定真是仙胎轉世,你看她冰肌玉骨,白發勝雪……這頭發天生是這個樣子的嗎?”柳云湘好奇地問道。

柴靜兒皺了皺眉,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她木然地點頭:“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起初我還有些擔心,怕被人恥笑……不過后來別人都說像畫上的仙童,挺招人喜歡,所以也就沒覺得不妥。”

“哼,煙兒那么可愛,他們羨慕還來不及呢,誰敢恥笑,看我不打爛他的嘴!”柳云湘嗔道。

“若是玄兒還在,妹妹一定也會喜歡的,可惜……”柴靜兒語氣哀婉。

“姐姐不要難過,人死不能復生,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不是還有煙兒么。”柳云湘安慰她道。

“是啊,我還有煙兒呢……煙兒,你可不許再離開我了。”柴靜兒將柴煙兒抱在懷中,輕輕地呢喃道。

十 往事如霜

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里面除了床鋪書案,沒有其它多余的擺設,窗戶密密的關著,門卻是虛掩著,留了一條纖細的門縫,門外的光線從門縫擠進來,給昏暗的房間添了一抹蒼白的亮色,漠漠的塵土在光線下悠然地沉浮著,似乎不愿再落回地上。

戚東籬漠然地靜坐在案前,案上雜亂的丟著幾本舊書,這是他平時看的書,今日卻沒了翻開的心情。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已記不得上一次流眼淚是在什么時候了。

她死了,她是他的生母。他原以為她的死并不會給自己帶來一絲傷感,看來是錯了。

從孩提時開始,戚東籬就和母親保持著一段若有若無的距離,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親情的存在了。其實最早的時候,他們并不是這樣的,到底還是因為那件事……那件事被深深地埋在彼此的心底,他本想一直保守這個秘密,可是那天,他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

他依稀還記得,那是在他剛剛開始記事的年紀,那個時候父親還活著,一家人在那個小小的山村過著清貧的生活。關于父親,雖然他過早的離開了自己,但還是清楚的記得他的模樣,他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衫,一副書生的打扮。盡管現在,他也有些瞧不起父親,但在當年,卻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因為父親會講故事。

小時候,聽父親講故事是他最開心的事情,父親最愛講的是《柳毅傳書》,總是說母親便是他的龍女,能娶到她此生已無憾了。可他還是喜歡像《聶隱娘》,《虬髯客》那樣的故事,雖然他也曾幻想過柳毅那般奇妙的際遇。

他總是覺得很奇怪,為何父親的肚子里會有說不完的故事,父親告訴他世上有一種叫做書的東西。于是他纏著父親教他認字,父親便折了一截樹枝,在屋前的泥地上洋洋灑灑地寫起了大字,然后讓他跟著臨摹。

后來他才知道讀書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有趣,父親變成那副樣子,很大程度上就是拜讀書所賜,若是他能好好的去做一件事,比如去經商,或許不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父親曾帶他去過一次村口的酒館,他清楚地記得,他們一踏進酒館的大門,所有人都投來輕蔑的目光,接著是一陣細碎的說話聲,就連店小二的聲音也變得尖酸刻薄,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話他們,他討厭這種感覺。

所以從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但父親常去,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他總是要一壺最劣質的酒,有時候還會多要一疊鹽煮筍當下酒菜,然后挑了角落偏僻的位置坐下靜靜的吃,久而久之,那個座位就再也沒人去坐了。

有一次,父親一瘸一拐地回家,顯然是被人打了,在戚東籬記憶里,父親經常被人打,無非是因為別人取笑他,他就搖頭晃腦地說一些之乎者也之類的話,店里的那些山野莽夫自然聽不懂,以為是在罵自己,便一把將他拎起來拳腳相加。但那是最嚴重的一次,父親的腿被打瘸了,那日回家便與母親大吵了一架,而他則在一旁哭,后來父親竟也哭起來,母親便開始罵父親,罵他懦弱,無能。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懦弱這個詞,不知為何,連他也覺得用這個詞來形容父親最恰當不過,或許他是從那天開始鄙夷自己父親的。

在他最早的記憶里,一家人還算和睦,父親也會去地里做些農活,日子雖然清貧但總還過得去,有時母親也會和他說笑幾句。但屢試不第讓父親越來越頹廢,整日飲酒度過,生計一年不如一年,少年的銳氣逐漸被磨去,曾經的承諾后來也只當笑話看了。

他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回想起來,大多是母親的斥罵和父親的窩囊,這也造成了他和母親之間的隔閡,而父親的懦弱,成了他日后最大的心病。

他越來越討厭父親,他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但事實恰好相反,他開始鄙夷每一個懦弱的人,同時又害怕自己變得懦弱,所以他總是以一種非常強勢的姿態面對世界。

戚東籬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這把匕首他一直帶在身上,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物,約七寸長,名為“荊卿”,取自荊柯刺秦的典故。他顫抖地將刀刃從鞘中抽出來,光滑的匕首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他仿佛看到了一絲父親的痕跡。

據說這是自家的祖傳之物,它最早的主人是個了不起的刺客,因為厭倦了江湖殺戮才隱居霧溪鎮,若他看到自己的后代變得如此窩囊,不知會有何感觸。

戚東籬冷冷地笑了笑,他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把匕首收回鞘中,隨手扔在案上,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仰仗刀刃之力。

蕭劍卿走在鎮上的青石板街上,兩旁都是低矮的民宅,大多是相同的樣式,單調,樸素,毫無觀賞性可言,墻壁是一種灰靄的顏色,顯得十分古舊,雖然古舊卻并沒有破敗,也不知在此屹立了多久,他忽然覺得這些民宅的年歲似乎比柴府更加久遠一些。

街上偶有行人從茫茫的霧氣里悄然出現,都神色匆匆地與他擦肩而過,有的還會多看他一眼,畢竟生在這樣的小鎮上,遇到陌生面孔的機會不會太多。

蕭劍卿在一家酒樓前停下了腳步,他抱著劍抬頭看去,霧色中“天香樓”三個字隱約可見,他站在下面看了很久,最后還是跨進了門。

正值午后,酒店里的客人并不似那日來時那般多,樓下雖然還有許多空位,但他還是往樓上走去。

那店小二一眼就認出了蕭劍卿,樂呵呵地趕上來,把他帶到樓上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偌大的二樓空空如也,竟連一個人也沒有。蕭劍卿隨便點了些酒菜,自顧看起了窗外的風景。

雖然居高臨下,但由于霧的關系,依然看不清楚太遠的景物,整座小鎮大多是一成不變的灰墻瓦舍,一夜的風雨讓瓦片滲透了水,青的泛起了微光。霧氣籠罩著小鎮,稍遠的景色都變成了一道若有若無的輪廓,空氣濕漉漉的,就像一幅剛完成不久的寫意畫,能從紙上沁出水來。

小二端著酒菜上來,為蕭劍卿斟好酒,見他出神地看著窗外,不敢打擾,只道了句“客官慢用”便要下樓去,不料卻被蕭劍卿叫住。

“客,客官還有什么吩咐,小的馬上去辦。”店小二戰戰兢兢道。

“小二哥不妨坐下說話。”蕭劍卿嘗了一口酒水,淡淡道。

“不敢……”小二連連搖頭。

“為何不敢?”蕭劍卿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道。

“您是客官,小的是店里的伙計,伙計和客官同坐,成,成何體統……”小二澀聲道。

“成何體統?那日你不也坐在這里對我說什么瓜田偷瓜,回家遇鬼……怎么今天就不成體統了?”蕭劍卿面露慍色。

“唉……別提了!”小二壓低聲音道,“還不是因為那日陪客官多說了幾句,結果被掌柜知道了,等你們走后,把小的臭罵了一頓。”

“罵你什么,不成體統?”蕭劍卿笑道。

“是啊,還說我趁機偷懶,不想干活……”小二聲音又小了一些。

“坐下吧,我有事要問你,等吃完酒菜,我自會找你家掌柜說明緣由。”蕭劍卿打斷他道。

小二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坐下來,不安地試探道:“客官,想問什么?”

蕭劍卿沒有理他,只顧著自己喝酒吃菜,等酒足飯飽,方才開口道:“我想打聽關于你表哥的事。”

“我那盜墓吃了官司的表哥?”小二詫異道。

“對,就是他!”

“老爺。”

柴中道立在府中的鯉魚池旁,聽到聲音時肩膀微微一顫,隨即恢復平靜,也不轉身看來人,只淡然道:“穆老哥。”

“老爺怎么在這里,我都不記得你上次來此看魚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柴穆疑惑道。

“連日來發生了這許多事,實在讓人煩心……我隨便出來走走,不知不覺竟到了這里。”柴中道嘆了一聲,不緊不慢道。

“這兇手可真是狡猾,老爺多加小心才是。”柴穆瞇起眼睛,和柴中道并肩站在一起。

“我卻不怕他來找我,只是擔心靜兒和煙兒。”柴中道頓了頓,“你那晚見過他,可想過此人是誰?”

柴穆皺起眉,搖頭道:“此人武功身法詭異無比,我實在看不透,老爺是在懷疑府里的人?”

“我倒是真懷疑過,可那人已經死了。”柴中道苦笑道。

“死了……莫非說的是馬郎中?”柴穆詫異道。

“正是他。”柴中道點了點頭。

“老爺為何會懷疑到他?”

“既然是我弄錯了,此間緣由不提也罷。”柴中道忽然岔開話題,“這些魚是與你一道來柴府的。”

“原來老爺都還記得,二十年了,我和它們一起在這里住了二十年。”

“我剛才在這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那日在山下見到你的情景,想起當年帶著你和阿霜漂泊的日子……”

柴穆笑道:“若不是老爺和夫人,我如何活的到今日。”

“你沒想過回去看看么?”

“回去?”柴穆聞言微微一怔。

“你對你師妹可還有感情?”柴中道看著他道。

“感情?”柴穆緩緩搖了搖頭,“這么多年過去,當年心中太多的不甘,如今卻早已坦然了,只剩下對師兄和師妹的歉疚。”

“既然如此,何不回去說個明白,至少道個歉也是好的,解開心結才能坦蕩地活著,你還有機會,我卻再也回不去了。”柴中道長臉色凄然。

“老爺,你……”

“等府里的事結了,我陪你一起去如何?”

“多謝老爺。”

柴中道擺了擺手,干笑道:“謝我什么,我也正想出門走走……你去給我準備些熱水,我要沐個浴。”

“好。”柴穆轉身離去,柴中道長嘆一聲,看著水面下的鯉魚,臉色變得有些憂慮。

蕭劍卿離開天香樓,沿著狹窄悠長的青石街往回走,回到柴府的時候已到了申時。他并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徑自去了柴中道的書房。

書房內只有一個丫鬟在擦拭書柜,她劍蕭劍卿進去,似乎有些詫異,道:“蕭公子怎么到這里來了。”

“你是……”蕭劍卿看著她,稍稍思量,“錦鸝?”

那丫鬟撲哧笑道:“這次蕭公子沒認錯,你先坐,我去給你沏壺茶來。”

蕭劍卿擺手道:“不用了,我隨便看看,你忙你的,世叔不在這里么。”

“老爺在自己房中沐浴。”錦鸝隨口答道。

蕭劍卿點點頭,四處打量起來,當他看到擺在架子上的更漏時,雙眉不由一展。

“這便是世叔說的那個琉璃更漏么,果然精巧別致。”蕭劍卿小心翼翼地將更漏舉到眼前,更漏的主體是兩個金黃的琉璃漏杯,以銀質支架固定,漏杯透明,標著刻度,上方紫色的液體嘀嗒而下,在下方形成一個明顯的分界,蕭劍卿看了看刻度,已過了申時一刻。

“是啊,老爺可喜歡它了,每日的子時和午時,還會自行翻轉,不需要調時。”錦鸝得意道。

“是嗎。”蕭劍卿瞇起雙眼,解釋道,“兩個漏杯底部都墊著一塊木板,木板與支架相連固定,木板很厚,想必其間藏有機簧,由于承重的改變會觸動機簧,斷開與支架的連接使漏杯翻轉。”

錦鸝茫然地搖搖頭道:“奴婢沒讀過書,哪里懂這些,不過還是覺得蕭公子好厲害。”

這時門外傳來鼓掌聲,柴中道走了進來,笑道:“果然是柳大人器重的后輩翹楚,竟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真不簡單。”

“世叔見笑了。”蕭劍卿施禮道,或許是這幾日沒有睡好,他覺得柴中道形容有些憔悴。

錦鸝擦完了書柜,走出門去,書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柴中道笑道:“既然來我書房就隨便看看這些書吧,活到這把歲數,最自豪的還是收集了這些書。”

蕭劍卿隨手從書架翻出一本書,臉色微變,驚道:“這是……少林寺的《洗髓經》?”

柴中道干笑道:“這是我當年拜訪少林戒嗔大師,他親手送給我的……只是殘本而已,那老禿驢怎舍得給我經書全本。”

“原來如此。”蕭劍卿翻了幾頁,將書放回去,“雖是一卷殘本,但也夠足夠讓學武之人垂涎了。”

“大小門派的武學秘籍我這里都有一些,大多是殘本斷章,你若有興趣隨時可以過來看,除此之外,還有經史子集,天文歷法,算術幾何,五行八卦,各大名家的棋譜,琴譜,我這里應有盡有。”柴中道對此頗為得意,說話的語氣竟像一個喜歡炫耀的孩子。

蕭劍卿莞爾一笑:“難怪趙先生說,府里的藏書是他那書院沒法比的。”

柴中道點頭道:“趙先生以前常來,他偏愛看那些野史雜談,唔……還有我那外甥,他也常來。”

蕭劍卿看著墻上的字畫,由衷贊道:“世叔的字畫張揚飄逸,如行云流水,大氣斐然,我看當世的名家也未必及的上。”

“賢侄說笑,這些只是我在家胡亂涂畫的,難登大雅之堂。”柴中道謙遜道。

“世叔還會彈琴?”蕭劍卿看著書案旁邊的一架古琴道,琴身通體烏黑,宛如一截燒焦的木板,雖然看似平平無奇,但他知道這琴絕非凡品。

柴中道在古琴前席地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弄起來,琴音清越靈動,如石上清泉,醉人心脾,一曲罷了,蕭劍卿恍如夢醒,不禁擊節贊嘆。

“這琴名為‘黑天’,乃是梅莊大莊主的愛琴,他五感俱廢,這琴已然對他毫無意義,我便花重金錢買了回來。”柴中道不緊不慢道。

“世叔琴藝無雙,這曲高山流水也彈得甚好,只是……”蕭劍卿有些遲疑。

“只是什么?”柴中道皺眉道。

“世叔左右手所彈的音調輕重不一,卻不知為何?”

柴中道聞言一愣,苦笑道:“我左手痼疾由來已久,賢侄好耳力,想不到這都讓你聽出來了。”

“原來如此,不過天下本無至美的音色,就如再純潔的美玉,也會有細小的瑕疵,即便有遺憾,也不失為美。”蕭劍卿淡淡一笑道。

“對了,你來此找我何事,不會只為了看那琉璃更漏吧?”柴中道站起身,看著他道。

蕭劍卿沉默半晌,兀地抬起頭道:“我想,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柴中道心下一怔,動容道:“兇手是誰?”

蕭劍卿正要開口,卻見錦鸝慌慌張張地從門外進來,尖聲道:“不好啦,老爺,戚少爺他……他死了!”

兩人臉色頓時大變,蕭劍卿追問道:“死在哪里?”

“就,就在他自己房間里。”

戚東籬的尸體古怪地躺在房間中央,和今天早上蕭劍卿見到他時一樣,穿著那件青色的綢衫,只是臉色蒼白了許多,早已無了生氣。胸口上直直插著一把匕首,周圍被溢出的鮮血浸透,宛如盛開了一朵嬌艷妖冶的花,身下的地面上也是一片刺目的顏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尸體旁邊赫然是一個猙獰的布偶,平躺在暗紅的血泊中,正咧著嘴詭異地笑著,蕭劍卿瞇起眼睛,他發現在布偶胸前心臟的位置,插著一根細小的繡花針。

蕭劍卿彎下腰去,皺了皺眉,在他身體上拿捏片刻,起身道:“身體還是熱的,血跡也較新鮮,看來死去不久,恐怕不出半個時辰,是誰發現的尸體?”

“我……”錦鸝顫顫道。

“你如何發現的?”蕭劍卿追問她道。

“戚少爺這兩日也染了點風寒,二小姐的藥吃不完,我便為他熬了藥送去,不想見到了,見到了……”錦鸝哽咽道。

“你剛才不是在書房嗎,如何熬的藥?”蕭劍卿疑道。

“熬藥不需要多久,一盞茶的時間足夠了。”

“你送藥過來的時候,門是開著的?”

“門是虛掩的,戚少爺白天不會鎖門,即便人不在,也不會上鎖。”

“各位在最近半個時辰以內都在哪里?”蕭劍卿對著門口的眾人道。

“我在自己房中沐浴,后來便去了書房遇見了你。”柴中道率先開口。

“沐浴的時候可有人作證?”

“我可以作證,老爺沐浴的時候奴婢正在隔壁打掃屋子。”錦鳶開口道。

“那你如何能證明世叔此間一直都在屋里,而沒有中途離開呢?”蕭劍卿搖頭道。

“可以的!”錦鳶反駁道,“老爺沐浴的時候會有水聲,我聽見這水聲一直到老爺洗完澡。”

蕭劍卿緩緩點頭,對柴中道問道:“世叔沐浴完有沒有去別的地方,還是直接去了書房?”

柴中道皺眉道:“我將浴桶搬出里屋,就直接去了書房,書房離我房間并不遠,期間遇到了清掃落葉的李四,我想他能作證。”

門口立刻有個仆人模樣的男子高聲道:“對,我看到老爺從房間出來,直接去了書房。”

“當時柴郡主又在哪里?”蕭劍卿轉向柴靜兒問道。

“我一直在煙兒房中,開始湘兒妹妹也在,不過她沒到申時就走了。”柴靜兒惴惴道。

“對,我有些犯困,便回房睡去了,直到剛才被府里人聲驚醒。”柳云湘解釋道。

“穆前輩又在哪里?”蕭劍卿凝視著一臉凄然的柴穆問道。

柴穆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沙啞道:“我在自己房中看書,直到有人通知我東籬的死訊才趕來的。”

“可有人作證?”蕭劍卿問道。

柴穆搖著頭,淡淡道:“沒有。”

蕭劍卿點了點頭,他環視了一遍門口的眾人,再次將目光移回尸體身上,逐漸陷入了沉思。

從房中血跡來看,這里無疑就是殺人現場,除了柴穆,大家似乎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莫非真是當年失蹤的柴夫人所為?戚東籬身懷武藝,而且據說還不差,兇手也應當是身懷武藝之人……不對,他沒有鎖門的習慣,若當時正好睡著了,即便不會武藝的下人,也可以殺他。看來還得將下人們的行蹤詢問一遍,蕭劍卿正想把這件事交給關山月,忽然想到關山月不在這里,他在哪里?

蕭劍卿抬頭道:“大家各自散了吧,有事還會再召集大家。”

門口的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蕭劍卿和柴中道相對站著,柴中道看著腳下的尸體,嘆了口氣道:“你剛才說知道兇手是誰了?”

蕭劍卿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我大概錯了。”

柴中道輕輕皺了下眉,也緩步離開,蕭劍卿抿了抿嘴,俯身又翻弄起尸體,這時門外關山月帶著兩個捕快匆匆趕來,一見地上的尸體,干笑道:“看來咱哥幾個又來晚了。”

蕭劍卿抬頭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道:“關兄剛才去哪里了?”

關山月苦笑道:“我在到處找你,府里下人說你出門了,我便在鎮上隨便走了走,可惜沒遇上,不想又出了命案。”

蕭劍卿好奇道:“你找我何事?”

關山月道:“我查到一件事,或許有助破案,因為每起命案都有個布偶出現,我便讓人把那幾個布偶收集起來,以便尋找線索,可不知怎的卻少了一個。”

“少了一個?”蕭劍卿沉吟道。

“對,少了一個,不算這個,按理說應該有三個布偶,我只找到了兩個。”關山月解釋道。

蕭劍卿點點頭,他沉思片刻,站起身道:“有勞去把柴府中所有下人在今日申時的行蹤調查一下。”

關山月抱拳道:“沒問題,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天色已暗,蕭劍卿草草吃了點晚膳,便獨自一人離開了柴府,在鎮上的青石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走,夜晚的街道更加清冷,狹長而幽寂。

不知不覺,蕭劍卿來到了石橋上,舉目望去,那天所見的那座斷橋早已隱沒在漆黑的夜色里,他悠悠嘆了口氣,走下石橋,才注意到不遠處有一點燈光依舊亮著。

或許是霧的關系,燈光朦朧而微弱,在一片晦暗的夜色中顯得尤為寂寥,蕭劍卿朝著燈光的方向走去,這燈光仿佛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弦,勾起他一陣莫名的悸動。

原來是家小酒館,昏黃的燈光從簡陋的門簾后透出來,蕭劍卿在門前停下腳步,似乎有些遲疑,他微微一笑,還是撩開了門簾,躬身而入。

酒館里沒有客人,只有一個駝背的老者蹲在墻角擦拭著地上的酒壇,蕭劍卿就近坐下,也不出聲打擾,就這樣看著他,仿佛在看一件極有趣的事情。

那老者擦完壇子回過身來,看見蕭劍卿正坐在自己身后,不由吃了一驚,道:“這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你還是往別處去吧。”

蕭劍卿擺了擺手道:“無妨,我給你雙倍的酒錢如何?”

老者取了一個大碗,然后在地上選了個酒壇,為蕭劍卿斟滿酒,然后在離得最遠的位置上坐下來。

酒水渾濁,苦澀,蕭劍卿啜了一口,擰著眉笑道:“老掌柜一直都是這個時候打烊的嗎?”

老者憨然一笑,緩緩道:“來這里喝酒的都是熟客,有的客人就是喜歡晚上來店里喝酒,所以每晚都是這個時候打烊的。”

“哦?剛才有客人在?”蕭劍卿狐疑道。

“有啊,你來的時候他們剛走。”

蕭劍卿點點頭,自顧喝起了酒,一碗酒喝完,他才再次開口道:“不知老掌柜是否認得柴府的戚公子?”

“戚公子……”老者沙啞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他也是店里的老主顧,小老兒自然認得。”

十一 鳩酒之怨

翌日清晨。

柴府大廳里聚了不少人,關山月帶著兩個捕快守在門口,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讓人望而生畏。府里老少,上到主人柴中道,下到掃地的小廝,都聚集在一起,原本寬敞的大廳也略顯擁擠。每個人都神態各異,有的還在私下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柴中道開口道:“不知賢侄召集我們來此所為何事?”

蕭劍卿微微一笑,朗聲道:“連日來,府里出了數起命案,我的到來并沒能夠阻止命案的發生,反而讓兇手越發猖獗,實在是慚愧,在下能做的只有盡全力去尋找真兇,給諸位討個說法。”

“賢侄這么說,是不是已經找到殺人兇手了?”柴中道急忙道。

“沒錯,今日我讓大家聚在這里,正是要宣布這幾日在柴府中殺害數條人命的真兇。”蕭劍卿胸有成竹道。

“真兇到底是誰?”柴中道追問道。

“是啊,真兇是誰?”關山月也忍不住問道,人群中發出一陣躁動,每個人眼神里都充滿了期待與不安。

“其實兇手……”蕭劍卿頓了頓,對關山月道,“關兄可還記得馬大夫死后的手勢,他的手指似乎指向什么地方。”

“我記得,當時蕭兄從地上的痕跡推斷出戚夫人房間門口就是殺人現場,著實讓人佩服。”關山月點頭道。

“關兄現在可有了答案沒有,馬大夫的手指到底是指向哪里?”蕭劍卿沉聲問道。

關山月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實在愚鈍,想不出所以然來。”

蕭劍卿嘆了口氣,續道:“其實,他的手指向的并不是一個具體的物事,而是單純的一個方向而已。”

“方向?”關山月恍然大悟,“難道蕭兄所說的兇手是……戚東籬!”

關山月剛說完,所有人都是一怔,隨即又議論開了。

蕭劍卿緩緩點頭道:“沒錯,戚公子的名諱中正好帶了一個東字,這就是馬大夫手勢的意義。”

“可是一個人在生死關頭哪里還分的清東南西北,何況還是在半夜。”柳云湘插話道。

“人在生死關頭或許分不清方向,但他根本不需要分清不是么?”蕭劍卿淡淡道。

關山月點頭道:“沒錯,根本不需要分清楚方向,只需隨手一指就有了方向的含義,府上所有人只有戚東籬有這個嫌疑。再說,如果是要指向一件具體的物事,兇手移尸,甚至改變尸體的姿勢都有可能讓他功虧一簣。”

“但他也已經死了,怎會是兇手?”柴中道疑惑道。

“戚公子現在確實死了,但在馬大夫遇害的時候并沒有死,完全可以作案。”蕭劍卿淡淡道。

“難道殺害東籬的另有其人?”柴穆正色道。

蕭劍卿搖了搖頭:“殺害戚公子的兇手正是他自己,他是自殺的。”

“怎么可能,東籬他為什么要自殺?”柴穆追問道。

“因為他殺了自己的母親,犯下這種大逆不道之罪,心中必然自責不已,絕望之下才選擇了自殺。”蕭劍卿沉聲道。

“他為何要殺害姑母,那可是他的生母啊。”柴靜兒顫聲道。

“我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但確確實實是他殺害了自己的母親。”蕭劍卿再次轉向關山月,對他問道,“關兄可還記得戚夫人死后的樣子?”

關山月想了想道:“記得,戚夫人死在那廢園之中,發現時一只手臂連根而斷,已經不翼而飛了。”

蕭劍卿點頭道:“從我驗尸的結果來看,手臂是在她死后被人生生折斷的,兇手殺人之后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地做這些呢。”

關山月思量片刻,喃喃道:“尸體手上一定有什么東西暴露了他的身份……”他雙目中精光一閃,正色道,“難道和馬大夫一樣,戚夫人也做了那個動作?”

蕭劍卿搖頭道:“非也,既然這個動作沒有被我們看破,他就沒必要擔心。”

“那是為何?”關山月疑惑道。

“因為出了點意外,兇手在殺人之后才發現自己的衣擺被尸體的手死死的抓住,他用力一拉,不料布料被整片撕了下來。若這布料被人看見必會查到自己頭上,但尸體手指已經僵硬,任他如何使力也無法打開,可能還不小心把尸體的手指弄斷了,無奈之下只好將整只手臂連根折斷。”蕭劍卿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直接把手指弄斷不就能取出布料了,為何要折斷整根手臂,多此一舉。”柳云湘嘟囔道。

蕭劍卿搖了搖頭:“并不是多此一舉,若是把手指弄斷,目的就會變得很明顯,而斷了整個手臂,目的性就隱晦了許多。何況兇手總會在殺人之后放置一個模仿死者死因的布偶以故弄玄虛,但布偶并沒有手指,不好模仿。”

“可這些都是你的推斷而已,若憑借這些指證東籬就是兇手恐怕遠遠不夠吧”柴穆冷笑道。

“我當然有證據!”蕭劍卿從身后取出一件衣服,“這是我在戚東籬房中找到的,若我沒記錯,這正是他昨日所穿的衣物,這塊被撕掉的衣角如何解釋?”

關山月微微點頭,忽然臉色一變,高聲道:“不對啊,不對不對,他不可能是殺害戚夫人的兇手,你忘了嗎,他沒有作案的時間!”

蕭劍卿悠然點了點頭:“沒錯,從你們所詢問的證詞來看,戚公子的確沒有作案的時間,但那證詞是否真的可信……老掌柜,這件事還是你來說吧!”說完,他向門口看了一眼。

門外一個老者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只見他一進門便撲通跪下,戰戰兢兢地說道:“是小老兒一時糊涂,犯了大錯,還望大人饒恕。”

蕭劍卿溫言道:“只要老掌柜如實說來,我自然不會治你的罪。”

老者連連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兩個捕快,咽了口唾沫道:“昨日戚公子是在申時二刻才到小店喝酒的,那時候店里沒有客人,他便給了我五兩銀子,告訴我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在申時到的酒館……我哪知道出了人命,又貪起錢財,便一口答應了……”

“好你個老鬼,竟敢當老子的面作偽證,看我如何收拾你!”李大嘴哇哇叫起來,一把提起老者的衣領。

“住手!”蕭劍卿輕喝道,“老掌柜已經知錯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這回吧。”

李大嘴嗤的一笑,把他推倒在地,不再理會,臉上卻還是有些不服,蕭劍卿搖了搖頭,淡淡道:“你走吧。”

老者連忙磕了兩個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躬著身子匆匆離開。蕭劍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變幻不定:“我昨夜無意間進了他的酒館,幾經波折才套出這些話來……”

“蕭兄這樣對他,是否太仁慈了?”關山月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每個人都會犯錯,包括你我。”蕭劍卿意味深長道。

“那他為何要殺害玄兒,他跟玄兒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柴靜兒神色凄然道。

“玄兒和戚公子平日的關系如何?”蕭劍卿隨口問道。

“玄兒與他的關系一直不錯,因為他倆都是酷愛讀書的人……玄兒還經常去他的住處向他討教問題呢,他怎么可能會殺害玄兒。”柴靜兒似乎還是不相信。

“煙兒和玄兒為何會深夜潛入那府里的禁地呢?”蕭劍卿繼續問道。

“是因為有人給玄兒講了那個故事,還說晚上子時可以再那口井中見到死去親人的模樣,玄兒和煙兒正是為了去看娘親才去了那里。”柴靜兒說到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最有可能給玄兒講那個故事的人就是戚公子,不是么?”

柴靜兒木然點了點頭,蕭劍卿接道:“其實早在我到霧溪鎮之前,鎮外的小客棧里,關兄在回憶案情的時候就提到過這個傳說,只是這個傳說好像跟柴府無關。戚公子可能也是在無意間聽到了這個傳說,稍加修改后用來哄騙玄兒,那晚玄兒和煙兒到廢園之前,他也許早就潛伏在隱蔽處,待煙兒離去之后便把玄兒推入井中。”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柴中道開口道。

“或許是由于嫉妒吧,嫉妒玄兒的才華,嫉妒他有一個足以自豪的父親。據我所知,戚公子一直十分厭惡自己的父親,覺得他太過懦弱無能,所以總是讓自己表現的十分強勢。其實在內心深處,他也是個懦弱的人,他自己深知這一點,卻不愿承認,就像穆前輩所說的,他的強勢只是一層脆弱的偽裝而已。

“我聽書院的趙先生提到過一件事,戚公子雖然酷愛讀書,卻從未參加科舉,當時我只以為是他不戀功名,后來細想,恐怕并非如此。他是在害怕,害怕失敗,害怕若是參加了科舉,最后還是會落到他父親那般,讓人恥笑。

“可是玄兒則不同,這個孩子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他在玄兒身上看到了……希望,而這希望恰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覺得不公平,為何別人的父親那么優秀,而自己的父親卻如此窩囊,為何玄兒如此的出眾,讓他望塵莫及,相比之下,自己的偽裝變得越發可笑,于是他開始害怕見到玄兒……”

“他就是為了這種事才殺人的?這實在是有點……有點說不過去。”關山月瞪著眼插話道。

蕭劍卿笑了笑道:“人心難測,殺與不殺,往往就在一念之間,一旦決定,就很難停下來了。”

關山月皺眉道:“就算如此,那他為何要殺馬大夫和戚夫人,戚夫人可是他的生母啊!”

蕭劍卿想了想道:“馬大夫和自己母親間的曖昧關系,府里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雖然大家都秘而不宣,但對他而言,這種情況反而更難以忍受。另外,馬大夫生性懦弱,他可能從馬大夫身上看到了過去父親的影子,父親的懦弱是他最大的心病,以至于動了殺念。”

“他為此殺馬從堯倒也合情理,可為何要殺戚夫人,縱然她錯了,也不至于非要殺了她,畢竟是自己生母啊!”關山月不解道。

“或許是因為戚夫人知道了兇手是他,所以才……”蕭劍卿澀然道。

“我想,我知道東籬弒母的原因……”說話的人是府上的管家柴穆,也是戚東籬的師父,他猶豫了一下,繼續說起來,“東籬他性格孤傲,旁人很難接近,但他很信任我這個師父,常常把自己心中苦悶之事說與我聽。對于他的為人,蕭捕頭說的大致沒錯,他變成如今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童年的那次經歷……”

“是什么經歷竟讓他對自己母親下手?”關山月大聲道。

柴穆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接道:“你們怕也知道,東籬父母的婚事并沒有得到老太爺的同意,所以他們便尋了一處鄉野隱居下來,起初幾年過的還算如意,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日子越來越慘淡。時間一久,他母親漸漸開始后悔當初的選擇,但她知道若是這個時候回去,難免會被人恥笑,于是便起了殺意。”

“殺意?你是說戚夫人殺了自己丈夫?”關山月震驚道,在場的眾人臉色皆變,就連柴中道也不由動容。

“沒錯,只要丈夫一死,她便有了一個回去的理由。那日午后,東籬正在午睡,隱隱聽到房間中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母親正在往父親的酒壇中撒一些粉末。當時他年紀還小,并沒有想太多,而是佯裝繼續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父親死在了自己床上。”柴穆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不緊不慢道。

“好歹毒的婦人,竟下藥毒死自己丈夫,真是蛇蝎心腸,蛇蝎心腸啊!”關山月連聲道。

“怪不得他與姑母的關系一直不好,原來是這么回事。”柴靜兒恍然大悟。

“更可笑的是,戚夫人后來竟把這件事忘了,莫名得了什么頭痛癥,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甚至開始懷疑是東籬殺害了他。”柴穆說完,冷冷一笑。

柴中道緩緩點頭:“難怪這頭痛癥怎么也醫不好,那他……為何要假扮成禁婆的模樣,為何在殺人后留下一個布偶,為何把布偶做成阿霜的樣子,不對,按理說東籬從未見過阿霜的容貌,他又如何做的布偶?”

“當年柴夫人得了麻風而被關在那廢園中,但時常被她逃脫,四處游蕩,鬧得人心惶惶,鎮上的百姓皆把她錯認為是禁婆。后來柴夫人在八年前失蹤了,至今生死未卜,如果我記得沒錯,戚夫人帶著戚東籬回柴府是在十年前,當年他雖然年幼,但必定有所耳聞,甚至說不定還親眼見過。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許多年后,當他開始計劃如何殺人時,首先想到的還是兒時最恐怖的一幕。至于他為何能做出柴夫人模樣的布偶,我想是因為那幅畫吧。”

“那幅畫……你是指阿霜房中的那副畫?”柴中道恍然道。

“自然是那幅畫,‘閑坐依青草,暖日霜未消’兩句詩中各取一字便是‘依霜’,畫上的女子就是柴夫人吧?”

柴中道點點頭:“沒錯,畫上的女子就是阿霜。”

蕭劍卿道:“那幅畫的風格與世叔大相徑庭,題詩也不是世叔的筆跡,卻不知作畫的人是誰?”

柴中道臉色微變,搖頭道:“我也不知,這幅畫是阿霜從自己家里帶來的,我從未問過她。”

“我還有一個疑問,那晚我與你遇上那禁婆,他所用的輕功詭奇無比,東籬是我徒弟,他的功夫都是我傳授的,但這些奇門武功,他是向誰學的?”柴穆疑惑道。

“世叔的書房中有許多武功秘籍,雖然大多只是殘本,但他學武天分高絕,自己琢磨出那種武功并不是沒有可能。”蕭劍卿淡淡道。

關山月高聲笑道:“這破案子總算水落石出,我也該回縣衙復命,給縣老爺一個交代,蕭兄,咱們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蕭劍卿輕輕抱拳,關山月已經帶著兩個捕快投入門外的霧色中。

終于結束了,蕭劍卿微微嘆了口氣,但不知為何,他的內心還是無法平靜下來。

這日午膳后,蕭劍卿便和柳云湘一起打馬離開了柴府。

兩人一前一后在狹長的青石道上飛奔,翻騰的霧氣撲面而來,轉眼間便把兩人的臉頰打濕,就連頭發上都粘滿了細細的水珠。

不知不覺已出了小鎮,蕭劍卿忽然勒住馬,回頭望去,整個霧溪鎮就在不遠處,一如他們來時那般,隱沒在沉重的霧靄中,朦朧悠靜,顯得不甚真切。

柳云湘見他看得入神,喃喃道:“蕭哥哥,你還會再回去嗎?”

蕭劍卿聞言一愣,奇道:“案子都已經破了,還回去做什么?”

柳云湘撅嘴道:“可是,柴姐姐還在那里,你不想她?”

“郡主?”蕭劍卿長嘆一聲,搖了搖頭,神色竟有些凄然。

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再次來到西風客棧,店小二依舊早早的在門口的楊樹下等候,兩人不約而同的勒緊韁繩,跨下馬背。

“蕭公子這么快就破案了?”店小二接過他們手里的韁繩道。

蕭劍卿點了點頭,抱拳道:“這次多虧了小二哥照顧,才能順利破案,我回去一定如實稟報,為你記上一功。”

店小二咧開嘴笑道:“那就多謝蕭公子了,我讓婆娘準備些酒菜,兩位里面請。”

柳云湘迫不及待地進了客棧,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蕭劍卿卻還站在楊樹下,似乎正在對店小二說著什么話,只見店小二不住地點著頭。

蕭劍卿進門后,柳云湘狐疑道:“蕭哥哥,你剛才在外面跟小二說了些啥?”

蕭劍卿笑道:“我們來了這么多次,卻一次也沒見著老板娘,豈不遺憾,我說服了小二哥讓他娘子出來見個面。”

柳云湘眼睛一亮道,嘻嘻笑道:“真的?我一直都想見見那神秘的老板娘呢!”

蕭劍卿點頭道:“當然是真的,你看,她來了。”

柳云湘轉過身去,果然有個女子撩開了掛在側門上的厚厚的簾子,她穿著尋常百姓家的粗布麻衣,雖然樸素卻干凈大方,一雙柳眉杏目,秋水盈盈,只是臉上帶著面紗,面紗后面一片青色的胎記隱約可見。

柳云湘蹙眉道:“老板娘,你的臉……”

那女子嫣然道:“讓姑娘見笑了,那日在隔壁聽到你們說話,我哪有你們說的那般好看。”

這時店小二拿了酒過來,笑道:“我就說我婆娘長得不好看,可蕭公子偏不信,非要親眼見見。”

“親眼看見才知道老板娘有多好看!”蕭劍卿笑道。

店小二喜道:“你也覺得她好看?不瞞兩位,我打心底里也覺得我家婆娘很好看,只是這塊胎記……”

“你很在乎這胎記嗎?”蕭劍卿問道。

“我倒是不在乎,只是怕別人在乎。”店小二撓著頭道。

“女為悅己者容,既然你不嫌棄她的容貌,那就足夠了,管別人作甚!”蕭劍卿淺笑道。

“蕭公子說的是,我明白了。”小二連連點頭。

老板娘為他們斟上酒,狡黠一笑道:“這可是店里珍藏的好酒,特意拿來犒勞二位,常人只需一杯就會醉成爛泥,所以二位可要慢著點喝。”

柳云湘哂然道:“我喝酒還從未醉過,我倒要看看這酒如何厲害!”說罷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覺得也不過如此,正要開口,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桌上。

蕭劍卿搖了搖頭,淡淡道:“這蒙汗藥能讓她睡多久?”

店小二苦笑道:“柳姑娘喝了整整一杯,怕是能睡十二個時辰。”

“十二個時辰,那足夠了。”蕭劍卿點點頭,起身抱拳道,“我現在就要走了,還請二位照顧好湘兒,那件事千萬不要忘記。”

“蕭公子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一定辦妥,至于柳姑娘,我婆娘自會好生照顧。”

十二 云兮霧兮

天朗氣清,微風撲面,連日來的霧氣終于退散,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有個陌生人來到柴府大門前,他盯著柴府的匾額看了許久,確認無誤后才握住獅頭門環,用力地敲起門。片刻之后,大門緩緩開了一道縫,一個小廝從里面鉆出頭,對著他上下打量了半天,確定從沒見過,清了清嗓門喊道:“你……你是何人?”

“我是柳毅。”門外的人淡淡道。

“柳毅?”那小廝撲哧一笑,“你是柳毅……你來我柴府做什么?”

門外的人也笑起來:“我是柳毅,自然是來傳書的。”

“傳書?給誰傳書?”小廝奇道。

“當然是給你家主人,難道還給你傳不成,唔……若是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倒是也可幫你傳上一傳。”門外的人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打趣地笑道。

那小廝接過書信裝模作樣看了起來,門外的人忍不住提醒他:“喂,你好像拿反了。”

小廝抓了抓頭皮,對門外人憨憨一笑:“我這就把信送去給老爺。”說完,砰地一聲把他關在門外。

那人抿了抿嘴,好像并不在乎對方的待客之道,牽著身后的馬,搖頭晃腦地離開了。

“這封信是誰送來的?”柴中道厲聲道,他捏著信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顫抖。

“他說他叫柳毅,我從沒見過那人。”那小廝戰戰兢兢道。

“柳毅……他現在在哪里?”

“就,就在外面。”

“帶我去見他!”

可是,當他再次推開沉重的府門,外面哪里還有那陌生人的身影。

柴中道白了他一眼,臉色古怪道:“罷了,該來的始終會來,替我去找小姐,我們要出門一趟,府里的事暫且讓穆老哥照看。”

一聲橫玉西風里,蘆花不動鷗飛起。

船靠岸,柴中道付了船錢,踏上了岸旁的石階,他與柴靜兒穿過水邊的蘆葦地,便看到了一片廢墟。廢墟上雜草橫生,那些當年留下來的斷壁殘垣依然頑強地屹立著,似乎在昭示這里曾經有過的繁華,但沒有人說的清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也沒人知道為什么這里會變得這般荒蕪。

他們踩上一塊較高的荒石,舉目望去,只見荒草遮蔽間,隱約有個人影,戴著斗笠,背對他們站著,笛聲正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兩人施展輕功踏草而行,很快便來到那人身后。

“你是什么人?”柴中道慍聲問道。

笛聲戛然而止,那人轉過身來,把頭上的斗笠摘去,笑道:“世叔,郡主,你們還是來了。”

“是你,你不是已經……那封信是你寫的?”柴中道動容道。

“云溪畔,孤井旁,青絲起,罪業藏。”蕭劍卿不緊不慢地沉吟起來。

柴中道臉色大變,這正是他在信上看到的那句偈語,他定了定神道:“賢侄讓我們來這里是什么意思?”

蕭劍卿嘆了口氣道:“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里,這可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適合把心里的秘密說出來。”

“秘密?什么秘密?”柴中道沉聲問道。

“自然是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說……殺人。”蕭劍卿淡淡道。

“殺人……你不是已經找到殺人兇手了嗎,還有什么可說的?”柴靜兒驚訝道。

“殺人兇手不是戚公子,是我冤枉他了。”蕭劍卿搖頭道。

“不是他?你的推斷全部都指向他,如何卻說兇手不是他!”柴中道不解道。

“那是因為我昨日的推斷都是錯的,錯得很離譜,戚公子是無辜的,他與此事一點關系都沒有。”蕭劍卿似乎十分懊惱。

“那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殺害了玄兒?”柴靜兒尖聲問道。

“是……唐、無、心!”蕭劍卿一字一頓道。

“唐無心……”柴靜兒聞言一愣,半晌后才想起來唐無心這個名字。

“對,我到柴府的第一天,世叔便提到了這個名字,當年蜀中唐門的翹楚,柴夫人的青梅竹馬,唐無心。”蕭劍卿斷然道。

“是他?他人在哪里,又為何殺人?”柴中道追問道。

“他要報仇,為他所愛的人報仇!”

“報仇?柴靜兒顫聲道。”

“世叔,夫人其實早已去世了吧?”蕭劍卿問道。

柴中道臉色微變,隨即恢復平靜:“沒錯,阿霜她的確已經……已經過世了。”

蕭劍卿點點頭:“柴夫人是被人殺害的吧?”

柴中道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不能說了,正是我親手殺了阿霜。”

蕭劍卿皺了皺眉,不解地問道:“世叔為何要這么做?”

“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她那般痛苦下去,于是便想干脆給她個了斷,脫離苦海……可這件事,唐無心又是如何知道的。”柴中道凄然道。

“爹……”柴靜兒看著他搖了搖頭。

蕭劍卿緩緩道:“當年你為了夫人與唐無心比武,他雖然輸了卻并沒有放棄,而是回到唐門潛心修煉起了秘術天羅詭道。只可惜他并沒有練成,反而走火入魔,性格變得極為陰沉古怪,常常隨意害人性命,被唐家堡數位高手合力擒拿,困在機關重重的唐門密室中。據說由于多年未曾打理,他的頭發也長得駭人,就如柴夫人那般……說起來真有些奇妙,她與柴夫人分隔數萬里,卻有著如此相似的際遇。”

“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柴中道奇道。

“你忘了六扇門二當家姓什么了嗎?”蕭劍卿笑道。

“唐亦玉,柳千葉之妻……”柴中道恍然大悟道。

“那日我修書一封,讓人連夜送到義母手上,向她打聽了此事,她是唐門嫡系,自然對此了如指掌。”蕭劍卿在身邊找了一塊亂石,坐下繼續道,“后來……幾年前,有人去唐門找過唐無心,并把柴夫人的死和兇手的名字告訴了他,他得知后發誓要為愛人報仇,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從密室中逃了出來。”

“不可能,除了我和靜兒,還有穆老哥,再沒人知道阿霜已經死了,更不可能知道是我殺了她!”柴中道反駁道。

“不,還有人知道。”蕭劍卿淡淡道。

“誰!”柴中道瞪著眼道。

“她是一個丫鬟,叫做綻青。”

“綻青?更不可能,她早就死了,就死在了府里,他死之前從未離開過柴府,又如何把這件事告訴那個人!”

“她確實死了,死在了發瘋的唐無心手上,而當年在柴府,她只是假死而已,世叔不會不知道江湖上有一種能讓人假死的藥吧?”

“截元丹?”

蕭劍卿點了點頭,嘆道:“當年她可能在無意間聽到了你們的談話,得知真相后開始謀劃如何逃出柴府,最后想到了假死的辦法。”

“可我記得當年讓人把她下葬了,難不成她自己又從棺材里爬了出來?”柴中道依然不相信,質問道。

“當然不是她自己爬出來的,在天香樓,我聽那店小二向我提起過一件事,他有個表哥,因為盜墓而被官府抓了,據說他表哥還盜過你柴府下人的墓,不巧的是,那口墓的棺材竟是空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就是綻青的墓,她當年一定事先聯系好了盜墓人,讓他們在自己下葬后重新挖出來,只要多給他們些錢,這點事不是什么問題。”

“就算如此,唐無心到底藏在哪里,為何我從未見過他。”柴中道看著他道。

“其實他早就到了霧溪鎮上,只是忌憚世叔和穆前輩的武功,遲遲不敢動手,你們一定見過他,他偽裝成了一個乞丐,而且是個駝背的乞丐。”蕭劍卿悠悠道。

“是他……”柴中道抽了口氣,一時語塞。

“書院的趙先生曾說玄兒常把府中帶去的點心分給乞丐吃,我想他們正是這樣認識的,那布偶也是他給玄兒的,并講了那個故事,事后玄兒信以為真,和煙兒一起去了那廢園,唐無心便伺機將玄兒推入井中。”

“那他為何只殺了玄兒,卻放過了煙兒?”柴中道不解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可以問他本人。”蕭劍卿從容道。

“他也在這里?”柴中道怔了怔,臉色變得警惕起來。

“柴中道,好久不見……”這聲音沙啞而陰沉,卻不知從哪里發出來的。

“不用找了,我在這里。”一個乞丐模樣的人從不遠處的斷壁后緩緩走了出來,他弓著身,漆黑的墨發長長地拖在地上,如一條巨蟒蜿蜒而行,陰森恐怖。

柴中道冷笑道:“唐無心,你怎么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莫非瘋了不成?”

唐無心陰惻惻道:“柴中道,你害死了阿霜,又害我被囚了近二十年,只有讓你家破人亡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不會讓你活過今日!”柴中道咬牙道。

“既然已經見了面,早晚動手都不算遲,不妨聽我把故事講完如何?”蕭劍卿勸道。

“好說,我正想看看這老匹夫是如何出丑的,對了,你小子是如何看穿我的身份的?”唐無心饒有興致地看著蕭劍卿道。

“我與禁婆交過手,深知他絕非喬裝打扮,但若是常人,這么長的頭發又該藏于何處,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駝背時,只覺得怪異,并未太留意,事后細想,若是把頭發藏于背上,偽裝成駝背,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蕭劍卿依然不緊不慢道。

“原來如此,我都開始有些佩服你了。”唐無心陰冷地笑了笑,這聲音直教人毛骨悚然,“但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并沒有推那娃娃下井,而是在井中下了藥,此藥乃我唐門秘制,遇水即溶,只要聞上片刻就會至人迷幻。我看那娃娃可憐,他從未見過自己娘親,便答應了滿足他這個愿望,想必他是自己跳下井去的吧……至于那女娃娃,她在井旁待的時間不長,所以沒有中毒。”

“混賬,你要尋仇沖我來就是,何必要害一個孩子!”柴中道厲聲道。

“柴中道,你到底把阿霜的尸骨藏在了哪里,我潛入井底多次都沒有找到。”唐無心凄聲道。

柴中道聞言冷笑:“你以為我把阿霜的尸骨沉下井底了嗎,沒錯,我是這么對靜兒說的,我也沒有騙她……”

“柴夫人確實還在井底,卻不是那口井,而是這口井。”蕭劍卿搶先道。

“這里哪來的井?”柴靜兒不解道。

“這里的井已經被世叔埋了吧,郡主,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蕭劍卿淡淡道。

柴靜兒舉目四望,但見殘垣斷壁,荒草滋生,遠處一片蘆葦迎風搖曳,一派凄涼荒蕪之象,她十分確定,自己從沒來過這個地方,但不知為何,心中莫名涌起一陣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種感覺……

“還沒看出來嗎?”蕭劍卿笑了笑,“這里不就是柴府。”

“這里是柴府?怎么會……”柴靜兒大驚失色,她在柴府生活了二十多年,這個答案對她來說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說的沒錯,這里就是柴府,只不過是曾經的柴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連我也沒有出世,是我祖父把柴府遷到了現在的地方。”柴中道嘆了口氣道。

“可以說是重新復制了一個柴府,甚至包括草木,都被一絲不茍的復制過去,不是嗎?”蕭劍卿道。

“是,兩個柴府簡直一模一樣,幾乎就是從這里搬了過去……我想知道這件事是如何被你發現的?”柴中道眼力充滿了疑惑。

蕭劍卿卻不回答,而是問道:“當時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這么大費周章地把柴府搬到那里去的?”

“當時……”柴中道頓了頓,“據說是因為鬧鬼。”

“鬧鬼……那個青絲井的傳說就是在這里發生的吧?”蕭劍卿繼續問道。

“沒錯!”柴中道點了點頭。

蕭劍卿嘆了口氣,開始慢言慢語的訴說:“我初到柴府就發現府里的格局甚是精妙,就連一草一木都嚴格契合了陰陽風水之理,但見到那井旁的桃樹時,著實吃了一驚,在水井旁栽種桃樹乃是禁忌,這種錯誤絕不是設計這個宅院的人犯的。于是,我自然的想到這桃樹是后人所栽,目的是為了驅鬼鎮邪,又自然地聯想到井下可能會有尸體,我讓人下井去尋,但結果卻大大出乎我意料,我以為是自己錯了。

“后來,我從煙兒那里得知了那個青絲井的故事,又聯想到當初關捕頭向我敘述案情時提到過的傳說,那是他年幼時聽祖母說的,但那傳說的發生地卻是在云溪鎮。當時我還以為是有人借用了這傳說,把它說成柴府中發生的事,用于哄騙玄兒和煙兒,不知不覺,我進入了這個誤區……但若是換一個角度想,假如這個傳說真的是柴府當年發生的事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世上有兩個柴府,一個在云溪鎮,一個在霧溪鎮。”

“高明,實在是高明!”唐無心不由拍手,怪笑起來,“這個故事也是綻青對我說的,她是從阿霜那里聽來的,可我怎么就想不到這一層呢。”

柴中道平靜道:“當年我父親還有一個兄弟,只不過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失足落下井去,我祖母為此天天守在井旁,為她落井的孩子哭泣。她還信了一個傳說,孩子落井后,只要把自己的頭發留長,結成辮子垂下井去,孩子就會沿著辮子爬上來。于是她獨自在那院中度過了許多年,每天在水井旁邊梳頭,頭發越梳越長,越來越恐怖。別人都以為她瘋了,除了送飯的丫鬟,沒有人敢靠近那院子,直到有一天,為她送飯的丫鬟發現,她已經不在院子里,人們都猜測她也跳下了井去,祖父也派人下井撈過幾次,卻什么也沒撈到。事后常有人聽到院中有女人的哭聲,卻不見有人,府上許多人,包括祖父常常被惡夢纏身,所以才栽種了那株桃樹,但效果似乎并不好。無奈之下祖父在霧溪鎮買了一塊地,重新建了一座柴府,那株桃樹也被搬了過去,如今竟成了你破案的關鍵……賢侄辦案的本事著實讓人大開眼界,既然案情說完,何不一起捉拿了這殺人兇手!”

唐無心冷笑道:“殺人兇手,在場的殺人兇手又不止我一個。”

“阿霜的死……等捉拿了你之后,我便會去官府自首,無需你來操心。”柴中道淡淡道。

“哈哈哈,說的好聽,怎么不讓這小子說下去,別人不知道,你當我也不知道么,就這般急著想滅口了?”唐無心怪笑起來。

“馬大夫和戚公子都是你殺的吧,世叔?”蕭劍卿淡淡問道。

柴靜兒聞言臉色大變:“你說什么,爹怎么會殺他們,你不是說兇手是他……”

“我只殺了那小娃娃,和那吹笛的老婦人,至于那鬼鬼祟祟的郎中,他又不是你柴府中人,我殺他作甚。”唐無心微微一笑道。

“我為何要殺馬大夫,而且你忘了嗎,我沒有殺東籬的時間,兇手不可能是我。”柴中道面不改色道。

蕭劍卿淡淡道:“先說你是如何殺害戚公子的吧,表面上戚公子死的時候你正在沐浴,后來又去了書房,期間還有人證明你沒有去過別的地方,這不在場證明幾乎無懈可擊。”

“難道你想說下人說謊不成?”柴中道冷笑道。

“下人沒有說謊,但戚公子死亡的時間并不是在我們發現的半個時辰之內,而要更早一些。”

“當時可是你親自驗的尸,難道還會驗錯?”

“是我驗錯了,我當時僅憑尸體溫度確認了他的死亡時間,但這溫度是他死后加熱所致,只要把尸體靠在浴桶旁邊,浴桶中的熱水便會給尸體加熱,干擾了我的驗尸結果,這就是你那天沐浴的目的之一。”

“你是說我是在自己房中殺了東籬?那他的尸體又如何到了自己房中,我可沒有時間將他的尸體運到他住處去,從我開始沐浴,到在書房遇見你,這段時間內可都有人證明。”柴中道反駁道。

“那只是你用的一個障眼法,尸體是在你沐浴時趁著霧色運到戚公子自己房間的,至于錦鳶說一直聽到你房中的水聲,我想,那是鯉魚吧……浴桶中水溫較高,若將鯉魚放入水中,便會劇烈地跳動,那水聲自然是它們發出的,我聽人說,之前見你在鯉魚池邊站了很久,想必是為了捉魚吧。”

“有趣有趣,但你還是錯了,若是我事先在自己房中殺了東籬,再運尸到他住處,那他的住處為何有這么多血跡,而我房中卻沒有。那可都是新鮮的血跡,像你這般經驗豐富的捕快難道還看不出哪里才是殺人現場?”柴中道嗤笑道。

“殺人之后及時止血便不會放出大量的血跡,要洗去并不難。至于戚公子房中的血其實不是他自己的,這也干擾了我對死亡時間的推測,同時讓我錯誤的以為戚公子房中就是殺人現場。那日,我聽你撫琴,發現你左右手并不協調,當時你以一句陳年舊疾搪塞過去,但事實上,恐怕是你用匕首在手臂上劃了一道傷口放血所致,戚公子房中的大多是你的血吧,而我在他房中發現那件衣物的衣擺是你撕了用以包扎傷口止血。世叔若覺得我說錯了,不妨卷起袖子來看看,也好證明自己的清白。”蕭劍卿凝視著柴中道,慢條斯理道。

“不必了,你說得對,東籬是我殺的。”

“爹……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柴靜兒噙著淚,似乎還是不敢相信。

“這老匹夫殺了人還死皮賴臉不承認,真是笑死人了,你小子說的真好,繼續說!”唐無心幸災樂禍道。

“這樣也就解釋了為何府中的布偶會少了一個,因為那個布偶被你偷偷拿去,用來放在戚東籬的尸體旁邊,讓人錯誤地以為這件案子也是禁婆所為。”

“可爹為何要殺他,他們雖然很少來往,卻沒什么過節。”柴靜兒不解道。

“那是因為,戚公子看到世叔那天晚上殺了馬大夫,他本來不用死,后來戚夫人遇害,戚公子便以為兇手是世叔,便去了世叔房中質問,所以才被殺。”

“但布偶卻只少了一個,若是爹殺了馬大夫,他尸體旁怎會也有個布偶,況且馬大夫死前做的那個手勢不是說明了兇手是……”

蕭劍卿打斷她道:“當時天那么黑,哪里看得清楚兇手的臉,也許馬大夫誤以為兇手是戚公子。而且我昨天說的也只是一種可能的解釋,或許它是另外的意思,比如馬大夫要指的只是地上的那條路而已,路者,道也,世叔的名字里正好有個道字。至于那個布偶……”他將目光投向了唐無心。

“這件事還是我來說吧,那晚我見這老匹夫殺了人后,拋尸到了府外,我便突然想嚇他一嚇,費了好大的力氣把尸體背了回來,懸掛在那桃樹上,又掛了個布偶,不知第二天早上你看到這幅景象作何感想?”唐無心陰陽怪氣地朝柴中道笑道。

“至于那婦人的斷手,是因為她扯住了我的頭發,這婦人好大的怨念,我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她的手,只好把它折斷了再說。”唐無心輕描淡寫道。

“那爹又為何要殺馬大夫,他只是給姑母看病的郎中而已。”柴靜兒擦了擦眼淚問道。

“他真的只是給戚夫人看病的郎中而已嗎?”蕭劍卿再次凝視柴中道。

柴中道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蕭劍卿嘆了口氣:“世叔之所以殺他,是因為發現了他真實的身份,馬大夫心中有個秘密,世叔害怕他會把秘密告訴我,索性便殺了他。馬從堯其實只是一個化名,他真正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個叫徐娘的妻子。”

“徐娘……”柴靜兒大驚失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徐娘當年在鎮上替人接生的產婆,十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被柴府的下人叫了去,說是要為柴夫人接生,可是第二天有人發現她死在了河里。她丈夫是個大夫,也會些驗尸的手段,他發現徐娘是溺死的,但妻子從小會水,如何會溺死。他決定弄清楚這件事,于是賣了自己的房子,離開了霧溪鎮,在不遠的清溪鎮安頓下來,以醫術改變了容貌,化名馬從堯來到柴府,尋找線索。”

“我早已對他有所察覺,我幾乎以為玄兒是他殺的……我必須殺了他,即使他知道的不多,但若是把心中的懷疑告訴了你……事實的真相實在是太可怕了,足以讓柴家身敗名裂……”柴中道終于開口。

“那晚,徐娘來到柴府之后,發現并不是為柴夫人接生,而是為……你,柴郡主!”蕭劍卿顫抖道。

此話一出口,靜如磐石般的唐無心也不由一動,聲音古怪道:“難道,難道柴中道你……居然……”

“玄兒和煙兒都是我和爹爹的孩子,我既是他們的姐姐,又是他們的娘親……”柴靜兒噙著著淚,凄然笑道。

“為了不讓事情暴露,當時府里遣散了許多下人,對外卻說是因為柴夫人的麻風病發作,嚇跑了他們,還毒殺了一個姓王的奶娘,至于徐娘,自然是世叔趁夜強行將她的頭按進河里,活活溺死的。”蕭劍卿臉色漠然道。

“柴中道,你果然不是人,你也有今天,怎么樣,被人抽絲剝繭,心底的罪惡暴露在太陽底下的滋味如何?”唐無心嘲弄地怪笑起來。

“這件事不能怪我爹……都是我不好……是我不知廉恥地去勾引他……我喜歡他,我不喜歡娘親……”柴靜兒揚起頭,任由淚水恣意留下,一點一點,落在腳下的亂石上。

蕭劍卿忽然記起,曾經在柴煙兒口中也說過類似的話,此時聽在耳里,卻多了一些諷刺的意味。

“我討厭娘親,討厭她那張越來越丑陋的臉,我一心想著獨占父親,所以那天晚上,我偷偷地把匕首插入她的胸膛……我心中的邪念是罪惡的源頭,爹是無辜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維護這個家族……”柴靜兒緩緩跪了下來,哽咽道,“蕭公子,求你放過我爹吧,我愿意負擔所有的罪孽。”

蕭劍卿閉上雙眼,心如一片寒冰:“我早就看清楚真相,卻始終無法接受,接受不了心目中那個冰雪般純潔的女子,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我想過不揭穿你們,為此我甚至買通了酒館的老掌柜,讓他陪我做了場戲,讓死去的戚公子來承擔這一切,然后一走了之……但我還是做不到,戚公子什么也沒做,卻要背上弒母的罵名……我無法原諒自己,拋棄了身為捕快的良知,所以我還是回來了,把你們叫來這里,這里可以避開世人的耳目,讓我毫無顧忌地把話說下去。”

唐無心陰沉地笑起來:“你小子太仁慈了,你是對她有意思吧,但阿霜就是死在這賤人手上的,我無論如何也饒不了她!”

唐無心剛說完,一道精光從袖中激射而出,直取柴靜兒咽喉,幸而柴中道正在她身旁,只見他抬手一揮,那道精光便化作了齏粉,消失在半空中。

“二十多年不見,你這老匹夫的武功越發精進了,既然如此,我便先陪你玩玩!”唐無心驀地高高躍起,漆黑的頭發四散而開,宛如陽光下綻放了一朵墨色之花,朝著柴中道席卷而來。

這詭異的武功的讓柴中道臉色微變,他一掌將柴靜兒推向蕭劍卿,高聲道:“賢侄幫我照顧好靜兒,這是我與唐無心的恩怨,你們莫要插手!”他大吼一聲,對著漫天發絲連續揮出數掌,發絲受到掌力的阻礙,頓時減慢了速度。柴中道竟一把抓住了發梢,用力一甩,唐無心如風箏一般在空中盤旋,最后被甩出數丈之遠。

唐無心甫一落地,柴中道掌力又至,唐無心不敢硬接,只得以奇詭的身法避其鋒芒,他的武功仰仗的是暗器毒針,近身打斗非他所長,幾個回合下來已有些不支,袖中一根絲線直射遠處的蘆葦地,與此同時,身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那里飛去。

原來是蠶絲借力,難怪輕功如此詭異,蕭劍卿心中暗忖,那晚天色太暗,所以自己并沒有看到這絲線,而白天,絲線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銀光來。

只見柴中道趕緊追了上去,先后進入那片蘆葦叢中,兩人在蘆葦間穿梭游走,漸漸沒了蹤影,但高處的蘆花如潮水般涌動起來,昭示著蘆葦深處驚心動魄的殺機。

忽然,兩人在高高的蘆葦尖上再次出現,他們相對而立,伺機發動下一輪攻擊。唐無心詭異的頭發此刻自然的下垂著,遠看好似一筆悠然閑靜的墨跡,眨眼間,這墨跡劇烈地動了起來,宛如神明在蒼白的天空盡情地潑墨揮毫。

柴中道身著青色的布衫,顯得羸弱許多,他輕盈地避開了對方的攻擊,用力一揮,潔白的蘆花化成萬千暗器,如疾風驟雨般洶涌地朝唐無心飛去,漫天的蘆花鋪天蓋地,唐無心卻不退,青絲再次散開,宛如一柄巨大的黑傘,漫天蘆花紛紛打在上面,委然落下。

這一陣讓蕭劍卿目瞪口呆,以輕功停駐在纖細的蘆葦上已屬不易,更別說展開如此精彩的攻勢,兩人你來我往,卻誰也占不得上風,當真棋逢敵手。蕭劍卿看了眼身邊的柴靜兒,只見她緊緊盯著遠處的那個青色的人影,一臉憂容,他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再次回到遠處的打斗上。

那邊看的悠然,這邊卻已經氣喘吁吁,兩人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再次靜靜地對峙,一方面是調息養神,另外一方面在等待對方先動,再精妙的武功都會有破綻,只要對方出招,就會出現破綻。

可是兩人終究都沒有沉住氣,齊聲一喝,同時動了起來,唐無心雙手一揚,一枚暗器從袖中飛了出來。不,不是暗器,柴中道看到的是一只蜻蜓,正慢悠悠地朝自己飛過來。他根本沒有把這蜻蜓放在心上,早已運起雙掌翩然迎去。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這只蜻蜓竟自己爆裂開來,化成了十只略小的蜻蜓,以更快一些的速度飛來。柴中道臉色微變,將內息匯聚在雙掌上,頓時磅礴炙熱的內力翻涌而出,蜻蜓受到內力的催發,紛紛再次炸裂,每一只蜻蜓又化成了十只更小的蜻蜓……

柴中道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些蜻蜓似乎根本不怕自己的掌力,反而越變越多,此時已有無數蜻蜓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向自己撲來。他沒了回旋的余地,咬了咬牙,運起十層掌力迎去,他再也不管那些蜻蜓,眼中只有唐無心,這一掌正是擊向唐無心的心口。他看到了唐無心絕望的眼神,忍不住笑出聲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了那些蜻蜓鉆進了自己的胸口,一只,兩只……

“千機變!”蕭劍卿頓時色變,傳說中最華麗絢爛,也是最難操控的暗器,每次都以不同的形態出現,百年前唐門憑借這一暗器,超越了孔雀山莊,成為天下暗器之宗。據說制作這暗器的人并沒有留下圖譜,而僅存的九枚成品也都毀于當年的唐門內亂,如何今日會在他身上出現!

遠處高高的蘆葦上,兩人劇烈地沖撞在一起,如兩只中箭的鴻雁,伴著各自的哀嚎,紛紛墜落,蘆葦叢微微震了震,逐漸恢復了平靜,死一般的平靜!

“爹——!”柴靜兒凄聲尖叫起來,踉踉蹌蹌地向蘆葦叢跑去,蕭劍卿連忙跟了上,蘆葦叢中,兩個人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柴中道早已千瘡百孔,不成人形,而唐無心的胸口已然破碎,無數鮮血從衣服下面沁了出來。

柴靜兒向柴中道撲去,抱起他的尸體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鮮血從柴中道的傷口中不斷地涌出來,浸透了她的那襲白衣。她靠在柴中道胸前,一如兒時的夏夜,也是這么靠著他,聽他講年少時鮮衣怒馬的故事。

“爹,你快醒醒吧,我們該回家了。”柴靜兒溫柔地看著他的臉龐,柔聲道。

“郡主,世叔他已經死了。”蕭劍卿勸慰道。

“不,爹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柴靜兒抬起頭,她姣好的臉上也染了點點的嫣紅,顯得詭異而凄美。

“他死了,再也醒不過來了,但你要活下去,煙兒還需要你來照顧。”蕭劍卿看著她悲慟道。

“死了……再也醒不過來了……”柴靜兒搖著頭,“不會的,不會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和胸口的鮮血融合在一起。

“柴家乃前朝皇室,因陳橋讓位有德,太祖皇帝敕賜丹書鐵契,可免任何刑罰。忘了這些吧,從新開始,我會替你永遠保守這個秘密。”蕭劍卿緩緩道。

柴靜兒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話,緊緊地抱住柴中道的頭顱,唇角微微地抖動,像是靠著他耳畔輕輕述說著什么,可他再也聽不見了。

天色突變,風乍起,沉沉的烏云逐漸從遠處匯聚,伴著天邊一聲轟然的雷鳴,大雨瓢潑而下。

雨水洗去了柴中道臉上的血污,露出一張蒼白的毫無生氣的面孔,她抬起手,手指顫抖地在他臉上摩挲,像是要為他抹平臉頰上斑駁的傷口。

蕭劍卿正想幫她扶起柴中道的尸體,卻被她狠狠推開。柴靜兒吃力地抱起尸體,步履蹣跚地走起來,殷紅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流淌而下,在暴雨中顯得格外刺眼。

蕭劍卿追了上去,驀地又停下腳步,雨水朦朧了他的雙眼,他恍惚看到,柴靜兒那滿頭青絲,竟逐漸寸寸斑白。

尾聲

柳云湘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蒼白的光線從窗格中投進來,落在臉上,她瞇起了眼打量起來,這才看到門外進來一個帶著面紗的女子。

“你是……老板娘……”柳云湘喃喃道。

“柳姑娘終于醒啦,蕭公子已經等了你整整一天了。”那女子嫣然笑道,她正是西風客棧的老板娘。

柳云湘顯然大吃一驚,不可思議道:“你是說,我睡了整整一天!”

“是啊,足足十二個時辰呢。”

“我怎么會睡那么久……”柳云湘從床上撐起身體,撫了撫額,覺得腦袋依舊昏沉沉的。

“你忘了,昨日你喝酒喝醉了,我便找了這間客房讓你睡下,沒想到一睡就睡了那么久。”老板娘狡黠地笑道。

柳云湘恍然地點點頭,昨日的記憶竟有些模糊,看來自己真的喝醉了……

蕭劍卿獨自喝著悶酒,這時柳云湘從側門進來,他疲倦的臉上忽然泛起一抹微笑:“你醒的可真是時候,正好外面的雨停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蕭哥哥……”

“怎么了?”蕭劍卿皺眉道。

“你一直在這里等我?”

“那是自然,總不能把你一人丟在這里吧!”蕭劍卿恬淡地笑道。

“蕭公子,柳姑娘,馬兒已經備好了。”那店小二在門外喊道。

“好,我們這就走。”蕭劍卿將杯中酒水飲盡,站起身來。

客棧外的楊樹下,店小二將手中的韁繩交給他們,兩人跨上馬背,蕭劍卿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道:“等關捕頭來客棧,請替我把這封信交給他。”

店小二接過信,摸著頭笑道:“蕭公子若在這里多待些時日,我就可以轉行當信差了。”

雨后的空氣格外的舒爽,連日來一直籠罩著他們的迷霧此刻早已煙消云散,天空湛藍,偶有幾片白云悠然地沉浮著。

蕭劍卿回眼望去,驚奇地發現,原來從這里竟能一眼看到霧溪鎮上青白的屋舍和淡淡的炊煙。他舒了口氣,叱喝一聲,馬兒撒開蹄子跑起來,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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