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問題,必須看中國社會的
資產負債表
時代周報:相對之前的《奇跡的黃昏》,在剛剛出版的《大拐點》中,你對中國經濟的觀點有哪些不同?
袁劍:《奇跡的黃昏》是一種更系統的寫作,而《大拐點》作為緊貼時代的評論集則更有歷史的連續性。《奇跡的黃昏》大致寫的1989年之后到2002年的中國。對于這一段的中國當代史,我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解釋性框架或者說模型,那就是所謂“官僚利益集團的利益最大化”,我所說的“官僚利益集團利益最大化”,并不是說所有官僚系統都是,也并不是只有官僚系統才是。而是圍繞著官僚利益集團并以之為核心所形成的一個利益集團。對于中國這一段的改革史,也有一些競爭性的理論,但是我依然認為“官僚利益集團利益最大化”這個框架是一個比較好的解釋模型。1989年之后,中國改革在動力、指向以及約束邊界上都發生了深刻的嬗變,所以其在邏輯上的結果也一定與1989年之前的改革會有巨大的不同。《奇跡的黃昏》主要描述和解釋的就是這個問題。《大拐點》要回答的問題則是,為何在扭曲的改革中,中國可以出現持續的高速經濟增長。我的回答是:經濟增長成本的社會化。我覺得這個模式大致可以解釋中國經濟增長中一系列疑問。
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秘密在于它通過其獨有的政治稟賦壓低并轉移了各種成本。比如環境成本、勞動力成本、土地成本,并將本應該由政府提供的醫療、教育等公共品的巨大成本推給了沉默和匿名的社會。這樣,政府與強勢企業的資產負債表就變得靚麗無比了。看中國問題,不能僅僅只看政府與企業這兩張資產負債表,還必須看中國社會的資產負債表,看看這張負債表上我們巨大的環境負債、社會信任負債、道德上的負債以及種種無法被統計的負債。我們就能夠理解中國經濟增長的成本是怎樣被轉移的,被隱匿的。中國經濟增長以及“中國模式”的秘密,可以在這三張資產負債表的對照及關系中找到。有必要強調的是,這些巨大的環境負債,社會信任負債,制度負債,公共品負債,都將成為在未來某一天重創中國奇跡的殺手。
時代周報:在《奇跡的黃昏》中,你把1978-2003年的25年改革劃分為三個階段:1978年“陽光燦爛”、1984年“蹣跚之旅”、1992年“后改革時代”。又是十年過去,你會怎么來歸納目前這個改革階段?
袁劍:最近這10年,是前面10年的改革全面開花結果的十年。其中正面的成果和負面的后果如影隨形,難以分離。而在一個全球化的環境中,這些正面的成果和負面的后果都在全球化的加速器中被放大了。如果說這個十年我們有什么看得更清楚了的東西的話,那就是我們更清晰地洞見了中國轉型的成本及其成因。
2002年中國加入WTO之后,中國經濟增長的環境以及推動力量變得更為復雜,除了延續所謂政府主導的經濟增長模式之外,全球化因素全面卷入。但大家可以看出,官僚利益集團利益最大化的主要邏輯并沒有什么變化,依然在發生重要的作用。可以說,2002年之后的10年,是中國核心利益集團在全球化環境中全面收獲他們改革成果的10年。中國資產在全球體系中全面重估是這一歷史進程的直接表征。這并不是說其他人沒有收獲,我說的是相對份額。比較有力的證據是,中國的財富差距在這一階段又一次顯著擴大了。我也不是說,中國領導人沒有在這方面做出努力,但形勢比人強,機制比人強。機制所引發的形勢以及所帶來的慣性會遠遠超過了一些領導者的良好愿望。
阻止權力經濟的只能是利益集團自己
時代周報:你很早就分析了改革的“權力經濟”現象,指出利益分配模式正趨于鎖定。今天人們呼吁改革再啟動,你認為,當下的權力經濟現狀如何?改革能否在這方面有突破?
袁劍:權力經濟是對應于權利經濟的,權力經濟意味著特許,而權利經濟意味著自由地創新。當然,真實世界并不是理想國,往往處于某種中間狀態。從某種消極的角度講,權利經濟首先授予并培育公民反抗財富被剝奪的權利。但現在的情況卻是,權力對權利的剝奪似乎愈演愈烈,而公民的抵抗也愈演愈烈。這與中國經濟增長的階段有關系。在蛋糕在不斷膨脹的時候,既得利益集團可以在迅速做大的蛋糕中獲得較多的東西,而在蛋糕增長速度越來越低的時候,要保證自己的貪欲被滿足,就必須對另外一部分進行更深刻的剝奪。至于如何啟動這種改革,那是政治問題,也是當下最大的難點所在。既得利益如此強大,以至于沒有力量可以阻止它。唯一可以阻止這種進程的,是它自己,是它自己毀掉這個游戲。
時代周報:你在新書中用“大裂變”來形容2008年后的中國,我也注意到,你早先也提到改革二十多年后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被淘汰出局”。請問這和孫立平教授“社會斷裂”的說法是否有類似之處?
袁劍:孫立平老師是特別貼近中國當代現實的一位優秀的學者,問題意識非常強烈。孫老師的社會斷裂大致是從社會學視野提出來的。我的“大裂變”是一個隱喻。我是指中國經濟模式不可持續所導致的自我解體或者說內爆。而這種內爆與中國參與其中并作為中國高速經濟增長一個重要條件的全球體系的內爆是結合在一起的。很多人被淘汰出局,當然是這個裂變的一部分,也是裂變的一個特征。所謂既得利益集團會毀掉這個游戲,其實就是指一部分人終究會看透這個游戲,不玩了,或者不按既得利益集團的制定的規則玩了。沒有人參與這個游戲,強勢集團又到哪里去覓食呢?
泡沫化生存在中國有強大動力
時代周報:新作開篇以對沖基金LTCM崩潰為例,提到即使概率是非常小,危機還是可能發生的。你是否特別擔憂危機可能始自金融領域?
袁劍:以長期資本管理公司案例為開篇是偶然,并沒有特別的指向。在私下跟朋友們聊天的時候,我經常將次貸危機比喻成一個超級版的長期資本管理公司。但在相當意義上,所謂金融危機都不是孤立的。它是實體經濟危機甚至是政治危機的一種表現。其實,更加歷史地看所謂次貸危機,它是冷戰之后的一場全球體系的實體經濟危機和政治危機。我在《大拐點》一書中曾經談到這個問題。至于中國,如果它一定會發生一場危機的話,那它可能和美國次貸危機的順序正好相反,它將先從實體經濟開始最終演變為金融危機和一系列其他的危機。如果實體經濟本身并無太大的問題,金融危機并不可怕。次貸危機之后,中國監管者采取各種措施力保銀行不失,但實體經濟出了大問題,銀行、資本市場再保也保不住的。
時代周報:2005年你曾發出房地產泡沫“清算的時刻正在臨近”的呼聲,2010年你也斷言“房地產十年牛市即將結束”。但房市的變局似乎異常波瀾詭異,最近有媒體報道房企在復蘇。你對房地產市場的看法是否過于悲觀?
袁劍:從技術上講中國房地產如何不可持續已經講得很多了,包括房價收入比、租售比、空置率、貨幣政策等諸如之類的分析。這些數據當然是判斷房地產形勢的一個重要依據。但我覺得,中國房地產一個最為深刻的政治經濟學悖論在于:全民創造的土地增值收益被少部分人所攫取。這種明目張膽的掠奪,丘吉爾早在一戰之前就諷刺過,卻在當今中國大行其道。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所以我說,中國房地產非但在經濟上是不可持續的,更首先在政治上是不可持續的。一位朋友曾經問我,你從不預測,為什么在房地產問題上做出如此大膽的預測?我笑答:嚇唬嚇唬那些自以為是、到處忽悠的房地產老板沒有壞處。事實上,支持中國房地產不崩盤的理由也越來越少了。如果你是房地產巨大利益鏈條上的一員,那么你可以找到房地產會繼續膨脹的太多理由,但如果你是投資者,我勸你還是謹慎悲觀點好。不要以為政府坐莊這個游戲就能永遠玩下去,再大的老板也有缺錢的時候,也有做不動莊的時候。
時代周報:在新作里你提到“泡沫化生存”的概念,今年政府工作報告八年來首次將經濟增速的預期目標調整到8%以下,是不是意味著中國經濟管理者正對“泡沫化生存”做出某些修正?
袁劍:我說的泡沫化生存講的是通過擴張資產泡沫來拉動經濟增長。在中國這個政治合法性對經濟高速增長有著非同一般渴求的國家,泡沫化生存就有更強大的制度性動力。毫不意外的是,這個泡沫會被制造得更大,更難以收拾。將經濟增長目標調到7.5%,有主動的因素,也有被迫的因素。中國經濟管理者實際上已經看到繼續通過海量貨幣來推動經濟增長可能陷入惡性通脹的沖天大火。這是被迫的因素。但主動將經濟目標調整到更低的目標,帶來的挑戰會同樣多。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欽佩本屆政府的政治勇氣。但是我要提醒的是,經濟增長并不是你想要多少就是多少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并不是魔術,它可以做屬于它的事,但不能影響它不能影響的事情。很多人以為經濟增長速度的調節器完全掌握在宏觀決策者手中,是十足的糊涂和荒唐。我個人認為宏觀經濟工具可以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人民才是改革和創新的主體,
他們必須參與表達
時代周報:海內外很多學者將中國過去30年的發展概括為“中國模式”——一種經濟發展的新模式,似乎你并不贊同這種說法?
袁劍:20世紀90年代末期以來,經濟高速增長是一個全球性的普遍現象,并非獨獨是一種中國現象。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模式并不成立。中國的經濟增長也并沒有脫離地球引力。當然,中國經濟增長自有其獨特性所在,而這個所謂獨特性就是我在“經濟增長成本的社會化”這個框架中極力試圖解釋的。在我看來,這種獨特性不可持續,更談不上所謂模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乃是,它缺乏基本的道德上的依托和支持。至于你說,有很多海內外學者把它概括為一種經濟發展的新模式,這可能是出自他們對中國一種不切實際的投射。
時代周報:在給《事變——2006中國經濟記錄》一書做的序中,你認為中國經濟是“車到山前更迷惘”;你在新作中也發問:改革到了拐點,我們該怎么辦?你對具體的路徑或應對之策是否有明確的觀點?
袁劍:中國改革早在1989年之后就發生精神上的深刻嬗變,而這種精神嬗變逐漸外化為顯性的制度結構,則經過更長的時間。在本世紀初期,我們終于可以宣布它的終結。這是1989年中國改革變性之后一個必然的后果。在這種前提,再奢談什么“改革”、奢談什么“改革再出發”,我覺得特別的荒謬。少數人壟斷和挾持的改革,其后果必然是自彈自唱,無人喝彩。我覺得,如果現在再談改革,首先要談的是改革的程序正義。換言之,不是改什么,怎么改,而是誰來同意、批準和監督改革。顯然,這是一個政治轉型的問題。不形成這樣一種機制,任何改革都是有疑問的。前面幾十年的改革之所以出問題,就是因為有些人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亂改就怎么亂改。人民才是改革和創新的主體,他們必須參與表達,而不是“被改革”。改革是一個社會追求進步的永恒主題,不必刻意將其作為一塊金子招牌加以供奉,實際上,改革這塊招牌早就光環褪盡了。
時代周報:不少樂觀的人士認為中國經濟高速發展30年是積累了很多問題,但“危”中有“機”,本屆政府在公平正義上也采取了不少措施,現在言“大拐點”,是否可能有點早?你認為的拐點有具體時間線還是更多指一種壓抑的氣氛?
袁劍:“危機”這個中國詞語確實非常妙。危機危機,危中有機,這是一種非常讓人愉快的辯證法。不過,首先是“危”,然后才是“機”。你可能必須首先應對“危”,才能爭取“機”。如果被危擊垮了,你就出局了,“機”有何用?作為一個力求獨立的思考者,我對任何執政者的贊揚都表現得十分克制。但是我的確愿意承認,他們做了不少事情,也希望做更多的事情。但我還是那句老話,制度比人強。大拐點何時來,以什么樣的形式到來,誰也說不清,那是上帝干的事情。我說大拐點,主要是提醒謀事者要盡快進入戰略的轉型。
時代周報:最近關于美國衰落的論調不少,你的新作中也多指出全球霸權體系不穩定的跡象,是否美國某種程度上也處在“拐點”上?如果是,跟中國的“大拐點”是否有著內在的聯系?
袁劍:在現階段,美國的任何衰落都是相對的。這種相對的衰落早就開始了,并不始于次貸危機。次貸危機只不過是將這一潛在的歷史進程公開化、正式化了。如果這種相對衰落是拐點,那美國早就拐了,早在冷戰正式勝利的那一刻就開始拐了。因為從那一刻開始,美國為自己培養了一大批光著腳的模仿者和競爭者。歷史就是如此充滿了悖論。不過,就可見的未來,美國的拐點還僅僅是經濟份額意義上的。其政治及社會韌性暫時應該可以吸收這種拐點所帶來的沖擊。但中國之拐則可能意味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必須指出的是,作為全球體系公共品的最主要的提供者,美國的相對衰落,都會引發全球體系的重大變動。在我看來,從更加宏大的歷史視野觀察,所謂次貸危機本質上就是美國越來越難以勝任越來越膨脹的全球體系公共品提供者這一角色所導致的。作為全球體系的依附者,中國之拐的確可能由美國之拐所開啟。
(摘自《時代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