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唐的底氣

在明朝二百八十年歷史里，大臣扶棺上疏，敢冒死與皇帝爭論是非的，只有錢唐與海瑞二人。而海瑞比錢唐晚169年，可以說錢唐是海瑞的師父。中國的讀書人在封建時代是“學(xué)得文武藝，貨于帝王家”，要找?guī)孜挥补穷^者真是寥若晨星，且多數(shù)飽受磨難，或竟殺身殞命。錢唐可能是一個異數(shù)，其晚景尚可，原因何在，值得后人思索。

錢唐，浙江象山丹城人。不仕元朝，隱遁山中且耕且讀，史稱“博學(xué)敦行”、“強直”。后出任明洪武初年刑部尚書，為官后仍堅守所學(xué)，清正廉直，以匡君為仁為己任，屢諫朱元璋，尤以1370年袒腹扶棺入朝反對朱元璋以孟子“君輕民貴”、“草芥寇仇”、“為非臣子所宜言”下詔廢孟，迫使其收回成命，稱著于史籍。

對于已經(jīng)把自己“貨于帝王家”的知識分子來說，圣旨就是法律，舞文弄墨，幫閑取悅，才是本分。錢唐為何敢冒死抗疏？其底氣何來？《明史》上說，他曾經(jīng)站在臺階上給皇帝講解《虞書》，有人糾舉錢唐不知君臣禮儀，錢唐正色說：“把古代圣帝的大道陳說給陛下，不跪不是倨傲。”言下之意是，圣人之道，高過帝王之尊。

由此可見，錢唐是一位以道統(tǒng)自居，視孔孟之學(xué)比生命還重要的知識分子。27年京官生涯，清正廉直，身體力行。在象山丹城并沒有因做了官增加一畝田產(chǎn)，兩袖清風到臨終，丹城的錢司寇祠是他死后朝廷撥款建造的。明末抗清民族英雄南明兵部尚書張蒼水過丹城時，特地到錢祠“衣冠再拜錢司寇”，發(fā)出“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的浩嘆。清人有《錢唐舍命護亞圣》詩云：“引棺絕粒箭當胸，拼死扶持亞圣公。仁義七篇文莫蠹，冕旒千載繪仍龍。批鱗既奮回天力，沒齒終成衛(wèi)道功。那得洪恩遍寰宇，泮官東畔置祠宮。”

錢唐何以要舍命護亞圣孟子呢？筆者認為，孟軻確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處。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那么，如果君使臣不以禮，臣將如何辦呢？孔子沒有繼續(xù)往下說，然而，孟軻往下說了：“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在孟子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絕對的天子權(quán)威，君臣關(guān)系也是相對的。他說：“說大人，則藐視之，勿視其巍巍然。”（《孟子·盡心下》）若“天子不仁”，則“不保四海”（《孟子·離婁上》）。這里孟子所說的“仁”，主要是對“民”來說的。為了得到天下，保有四海，天子就必須實行仁政，愛護人民。尤其是“說大人，則藐視之，勿視其巍巍然”，真是道出了現(xiàn)代民主思想的精髓：“說”有質(zhì)詢之意；“大人”即人民的公仆，是納稅人選舉出來為人民服務(wù)的人，人民當然不但應(yīng)該“勿視其巍巍然”，而且還應(yīng)該用律法監(jiān)督之。

錢唐晚年因反對朱元璋在皇宮里掛武后圖像，被拉到午門外等候處斬，《明史》上說：“待罪午門外竟日，帝意解，賜之食，即命撤圖。未幾，謫壽州，卒。”由此看來，朱元璋對待正直的儒生還真有雅量，最后把他貶謫到壽州當?shù)胤焦佟２痪帽闳鍪秩隋荆K年81歲。

在崇尚孔孟的封建社會，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有一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想，“達”就是作官，作官就是匡君，匡君的“匡”字，王字外面加一道規(guī)范，是既防止皇帝隨心所欲亂來，又保護皇上的意思。聰明的漢字創(chuàng)造者用意明顯，作臣子的，負有根據(jù)孔孟“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的教誨，隨時匡正皇帝的言和行的職責。盡管在實踐中，大多數(shù)變成阿諛小人，但每個朝代總有些至死堅守這一理念的人，在他們的眼里，孔孟之教是“教無類”的，不管是誰，都得“由其教，行其道”。皇帝雖然有至高權(quán)力，也不能例外。作為臣子，也應(yīng)是皇帝的老師，使他成為唐虞之世堯舜一樣與民保持一致的人，雖然這只是一種烏托邦，但始終是當時正直知識分子的精神支柱。為了這個理想，“爵祿可辭，白刃可蹈”。當朱元璋以皇帝至高無上之權(quán)威否定孟子這一以民為本思想時，錢唐能振臂高呼“臣為孟軻死，死有余榮！”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獨立人格精神，這大概就是文天祥說的“天地有正氣”和魯迅先生說的“民族的脊梁”吧。

（摘自《雜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