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布里的四滴眼淚

“他問我為什么哭？我說，因為開心，來中國之前，我的生活早被撕碎了，

而在這里，我知道我找到了一個機會，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

馬布里很忙，自從3月30日奪冠到4月9日離開北京回紐約休假，除了睡覺，他幾乎只做了一件事—回答來自各種人的各種問題。

這個問題有點不同，提問者是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白巖松，“在來中國之前，你就是一個很愛哭的人嗎？”沒錯兒，如果要給如今的馬布里在球技之外再貼上一個標簽的話，很多人都會選擇眼淚，無論是半決賽戰勝曾經的東家山西隊，還是總決賽擊敗幾乎不可戰勝的廣東隊，馬布里用勝利帶給所有人多少激動，他的眼淚也同樣帶給所有人多少感動。

“只有當重要的事發生的時候，我才會哭。我有的時候是在哭，但我哭的時候是在回想我當年付出的各種艱辛。而艱辛之后流下的眼淚更多的是喜悅的眼淚，有很多享受在里面。”這是馬布里的回答。

當然，這個“重要的事”有很多，比如，被NBA、被紐約拋棄，比如，來到中國，比如，成為馬政委以及總冠軍。

第一滴淚：沉淪

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所有人。

2009年夏天，馬布里赤裸著上身在攝像頭前24小時直播自己的生活，他吞下一盒凡士林，肆無忌憚地吸食大麻，唱歌、祈禱，跳舞，痛哭，涕淚橫流地痛哭。“我的心在為斯蒂芬和他的家人流血，我看了他在網絡攝像頭前的直播，如此不真實如此悲傷就像我在看著某個人大呼救命，卻沒有人能接近他。”與他相交多年的好友在Facebook上這樣說。

這絕不是他第一次讓所有人震驚，只不過，之前，是用另一種方式。

位于紐約布魯克林區的科尼島，那里有美麗的海灘，曾經是美國人的度假勝地，是嘻哈音樂、涂鴉及Hiphop的發源地，但那里也是美國犯罪率最高的地區，被一些人視為混亂、骯臟、罪惡的原住地，充斥著槍支、毒品和種族歧視。來自這里的馬布里也和這里一樣，是天使，同時也是魔鬼。

籃球天賦，或許是上帝給予馬布里最好的東西。他的家在紐約一條地鐵站的起點站，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抱著籃球坐著地鐵沿途四處找地方打球。據美國媒體報道，他在小學時代就可以在比賽中與成年人對抗。到了高中，馬布里不僅在街球界享有盛名，他還是全美高中聯賽的總冠軍以及“年度最佳高中球員”。

僅僅在喬治亞理工學院讀了一年大學后，馬布里便參加了1996年的NBA選秀。當年通過選秀進入NBA的球員有艾倫·艾弗森、科比·布萊恩特、史蒂夫·納什、雷·阿倫在這被稱為“96黃金一代”的群體中，艾弗森是狀元秀、馬布里排名第四，而科比是第十三位。

在明尼蘇達，他和凱文·加內特的組合讓森林狼隊成為整個NBA最令人膽寒的球隊之一。在新澤西，他有時會在一場比賽中拿下50分，有時會在一場比賽中送出20個助攻。在菲尼克斯，他的一個交叉步運球，將姚明晃倒在地，隊友們在替補席上笑得前仰后合沒有人否認他是那個時候NBA的第一控位，因為NBA歷史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這樣連續8年拿到場均20分+8次助攻的數據，但是他驕傲、他囂張、他唯我獨尊，人們叫他“獨狼”，他穿著3號球衣，那是街頭籃球中最炙手可熱的數字，而這個數字也在向所有人宣讀著街頭籃球“憑什么相信別人”的文化核心。

2004年，他終于回到了家鄉紐約，成了夢寐以求的紐約尼克斯隊中的一員。一開始，他干得不錯，漂亮的數據以及球隊漂亮的成績令他成為了萬眾景仰的“紐約之子”。那年夏天，他還和“夢六隊”去了雅典參加奧運會，那是唯一一屆沒有拿到奧運會冠軍的“夢之隊”，半決賽對陣西班牙的比賽，“夢六隊”的天才們幾乎都在夢游，除了馬布里，他一人獨得31分，但這帶給他的只是一枚奧運會銅牌。

很快，一切就發生了變化。2005/2006賽季的NBA，馬布里和球隊的新任主教練拉里·布朗交惡，球隊表現糟糕，他的聲譽開始急劇下降，《紐約時報》稱他是“紐約最受人責罵的運動員”。2006/2007賽季，他拿著NBA全聯盟的第一高薪2300萬美元，但發生在他身上的狀況卻并沒有好轉，他依舊和教練公開爭吵，依舊在面對紐約球迷送給他的噓聲時心煩意亂，直到那件幾乎可以令他崩潰的事情發生。

他在一場球賽中失去了他的父親—那是一場關系到季后賽席位的關鍵之戰，紐約尼克斯隊主場迎戰菲尼克斯太陽隊，馬布里的父親到場觀戰，但卻在比賽中途突發心臟病被送進醫院，球隊的管理層并沒有第一時間通知馬布里，而是在他帶領球隊取勝之后才告訴他，而等他飛奔去醫院時，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馬布里痛苦地大喊：“為什么？”球隊主教練伊賽亞·托馬斯的回答是：“我們需要贏下今晚的比賽。”從這一刻起，馬布里和球隊徹底決裂。

情況越來越糟糕，曾經的“紐約之子”和這座城市變得不共戴天。俱樂部命他停訓停賽，并禁止他踏入球場，在現場看球時，他因為擋住了后排球迷的視線而被請出貴賓席，《紐約時報》稱他是“紐約最受人責罵的運動員”。他也奮起反擊，自己掏錢買機票跟著球隊到客場，站在場邊接受媒體采訪，與俱樂部打起了輿論戰。如此的狀況持續了一年多，2009年2月，他離開了紐約前往波士頓，但那里只能給他一年的老將最低年薪合同，他沒有簽字，自此，徹底被NBA拋棄。

2009年，美國《體育畫報》公布了“誰是你最不希望與之成為隊友的球員”的票選排名，參加投票的190名NBA球員中，有22%選擇了馬布里，位居之首。他也曾在卡特里娜颶風時捐出100萬美元巨款、也曾送給過隊友奔馳車，但在媒體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中，他就是魔鬼、惡棍、阻礙球隊取得勝利的毒瘤。

于是，便有了他在網上直播個人生活的狀況，ESPN評論說，“這一舉動只有在一切自制力消失之后才會發生，只有一個人覺得他的人生沒有什么比把自己出賣給攝像頭更有價值的時候才會發生。”

第二滴淚：驚喜

“我到現在仍然記得，他降落在太原烏蘇機場的那個晚上。當他從機場推著行李往外走的時候，他看見有幾百名球迷，在那邊蹦跳著，喊著他的名字。他的眼神瞬間就變了，之前是灰色的，那一刻，突然亮了。特別是對比他之前在紐約的處境，你可以感覺到，那一瞬間，他一下子就覺得這是一個新世界，這兒有人喜歡我，會給我再一次重新開始人生的機會。”對于馬布里踏上中國土地的那一時刻，著名籃球評論員楊毅至今記憶猶新。

“那個場景讓我落淚。在那之前，我已經快死了，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的生命力又回來了，我復活了，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獨一無二。”對于那個瞬間，馬布里如此敘述道。

2009年底，馬布里接到了來自中國CBA聯賽山西隊的邀請，這支新成立的球隊希望通過馬布里的加盟而吸引更多的關注。“說實話，在來中國之前，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去思考。我完全不知道中國是怎么樣子，當時我可能就知道中國有很多人，有姚明，有長城，就這些。”他給采訪過自己的《體壇周報》記者王猛打電話詳細咨詢了這里的一切，“他什么都問，我特別強調的是，千萬別把NBA跟CBA比較，這里的球隊沒有專機，沒有寬敞的球星專屬座位，打客場只能大早上趕飛機，擠經濟艙。我聽得出他的誠意，但至于他能打成什么樣兒，能不能呆得長久，說實話，沒太多人關心。”王猛說。

曾運作姚明進入NBA的關鍵人物之一比爾·達菲也在游說馬布里來中國，他表示這只是一個暫時的改變，但馬布里立即糾正他，“我來到中國是希望重塑自我，我希望待在這兒，我愛這里，這不是一個暫時的選擇。”

于是，在突擊訓練了3周之后，帶著10個大箱子，馬布里在2010年新年剛過不久來到了中國、來到了太原。

對于來中國打球這件事，馬布里沒有對任何美國媒體講過，但這并沒有阻止對方繼續對他嘲諷和詆毀，“馬布里不過是去賣鞋的”、“中國是一塊淘金寶地”這些還都算是客氣的，“他會像一朵烏云，污染籠罩中國的籃球聯賽，”美國《體育畫報》如此評論道。

來到山西時，已是聯賽中段，當季的CBA常規賽只剩下了15場比賽，但這15場比賽中，馬布里已經開始改變。他耐心地給每一個球迷簽名、微笑著和所有人合影，“在中國，神給了我最需要的東西—被需要、被承認、被認可。”最重要的還是數據，場均22.9分9.5次助攻的表現令他成為了全隊當之無愧的核心。

但對于財大氣粗的山西隊管理層而言，他們的胃口絕不僅限于此。2010/2011新賽季CBA開始前，山西俱樂部宣布，此前馬布里已經簽名的新賽季合同無效，“因為俱樂部還沒有簽字，所以不能算毀約”。

馬布里再一次在中國體驗到了從天上重重跌落在地的感覺。但這次與紐約不同，在這里，還有無數愛他、尊敬他的球迷在支持他。此時，新賽季開始只有不到兩個星期，馬布里在當時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先回紐約呆一段時間，然后等有強隊需要換外援時再回來，另一個選擇是去廣東佛山，去那支剛剛成立，第一個賽季只贏了4場球的球隊。

“那些刻薄的紐約記者，他們會說，我是被中國人驅逐回來的。”于是，他選擇了佛山。王猛將在佛山時的馬布里稱為“閑人馬大姐他弟”，“很多大牌外援來中國就是為了掙錢，除了比賽，任何時候都戴著大耳機，什么人都不理睬。他不一樣，他什么事都管，一點一滴地教佛山那幫孩子打球，含辛茹苦！”

在佛山，馬布里帶領這支幾乎沒有人能瞧得上的魚腩部隊取得了10場勝利，其中還有一個三連勝，那一天，他第一次被他的中國隊友們拋向半空，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所有人都開始相信，馬布里是真誠地想在中國呆下去。

第三滴淚：感恩

馬布里經常會做一些令人出其不意的事情，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但沒有人會想到在和北京金隅隊簽約的那一天，他居然哭了。

“我確實哭了，我哭是因為我有夢想在北京打球，而且當我簽合同時，我的小兒子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樣了，他問我為什么哭了？我說，因為開心，來中國之前，我的生活早被撕碎了，而在這里，我知道我找到了一個機會，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

人們通常都會在懂得了珍惜之后變得敬畏、感恩、甚至誠惶誠恐。和北京隊簽約時，俱樂部希望他能夠提前一個月到中國，盡早與球隊磨合。但已經離家太久的馬布里希望能在紐約多呆幾天，陪陪家人，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能否晚來幾天？不多，多給我5天就行。”看到對方點頭，他激動得雙手合十。“說實話，北京的感覺很像是在紐約，我就像在幾千里外又找到了家，這里就是我的家。”

和北京隊簽約后，馬布里就聲稱自己要帶領球隊奪得CBA總冠軍，當時，包括北京隊的主教練閔鹿蕾在內，沒有人相信。當馬布里第一天出現在北京隊訓練場上的時候，閔鹿蕾還有點擔心他的狀態，“老馬當時二話沒說，撩起衣服，一看，八塊腹肌，所有人就都放心了，”北京隊隊長陳磊如此地描繪著當時的場景。

“當我告訴好多人我們要贏得總冠軍的時候，很多人都說你瘋了。但他們當時不知道我在這一年當中將會多么努力，他們不知道我會怎樣去訓練我的體能，磨煉我的技術。”果真如自己所言，35歲的馬布里幾乎是北京隊訓練場上最刻苦的人，每天6小時高強度的訓練，在20出頭的年輕人都想打退堂鼓時，他會第一時間站起來，鼓掌，然后一邊訓練一邊喊：“我們的目標是總冠軍，我們的目標是打敗對手。”

在北京，馬布里做得最好的不僅是在球場上的努力，在球場外，他也漸漸地融入了這座新的城市以及這種新的文化。

他戴著北京國安隊的圍巾去工體看球賽，去南鑼鼓巷買T恤，坐地鐵去球隊訓練，和小區里的老大媽聊天，給記者泡功夫茶，學用筷子，學習中文，知道打黑車時要砍價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在馬布里身上，人們看到了這句話另一層面的意思—本性只是難移，并不是不能移。

那個王猛口中的“閑人馬大姐他弟”在北京變成了“北京小伙兒”，這是馬布里給自己起的名字，但球迷和隊友更愿意叫他“馬政委”，他不再是那個幾乎從不正眼瞧人的“獨狼”，他去醫院看望患白血病的小球迷，在返美又悄悄回到中國，只為參加翻譯的婚禮，甚至在另一位NBA球星JR·史密斯和浙江隊鬧矛盾時，他還充當調和人“我理解‘政委’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人總是特別關心人、愿意去幫助別人，希望自己能讓別人都過得更好。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我喜歡充滿愛的生活。”

第四滴淚：救贖

當萬事達中心場地中央那個代表著比賽時間的時鐘歸零時，中央電視臺主持人于嘉早已站在場邊準備第一時間進入場地采訪，他第一個想采訪的人自然是馬布里。但在那天的攝像機前，他一直沒有得到機會，因為，在可以采訪的時間里，馬布里一直在哭，泣不成聲。“感謝上帝寬恕我的罪過，給我自我救贖的機會。”

盡管沒有人相信馬布里會帶領北京隊奪得總冠軍，但馬布里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輕言放棄的人。2011/2012賽季CBA聯賽開始階段，他就帶領北京隊取得了令人側目的13連勝，最終，北京隊以常規賽亞軍的身份闖入了季后賽。

半決賽中通過五場苦戰擊敗山西隊，或許是馬布里在季后賽中經歷最特殊的比賽，面對將自己帶來中國、又將自己拋棄的老東家，馬布里在其中兩場取勝的比賽中狂飆50分以上，令無數人齊呼：“神一樣的馬布里。”闖入總決賽的那個夜晚，他在球員通道里哭成了淚人，那是一種是釋放，就好像一個在泥潭里跋涉了許久幾乎絕望的人終于找到了出路一樣。

總決賽開始前，有廣東隊的球員在接受采訪時曾放言說會橫掃北京隊，馬布里找到了那張報紙并把它貼在了墻上，“我當時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干掉這些對手，4比0是吧，我一定會把這個這個局面給扳回來的。”

勝利那一晚的盛況，除了馬布里的眼淚在飛之外，已經無需贅述，曾經對馬布里口誅筆伐的美國媒體也終于改變了口風。《雅虎體育》稱，馬布里在中國的成功有些出人意料，很多人覺得他在中國撐不了太久，他遠離了NBA的生活方式，卻像戰士一樣堅持了下來。而至于此前沒少用刻薄言語中傷他的《體育畫報》，則如此寫道：“在一個遠離家鄉7000英里的地方，馬布里已經成功地實現了大多數美國人的夢想—‘重新找回自己。’”

當然，回心轉意的絕不只有美國媒體。如今，已經有幾家NBA球隊給馬布里打了電話，邀請他會去重新征戰NBA，他在微博上寫道：“不去不去就不去。”對此，他的解釋是：“我想說我的家就在這里，我不想回去了，人必須在這個時候做出選擇的，我很享受在中國打球的生活我不會選擇回去的。”

面對此情此景，美國哥倫比亞電視臺體育頻道評論員本·格里夫在接受采訪時說：“有一點很明確，馬布里現在把北京當成自己的家，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將如此。”事實證明，格里夫說得沒錯，馬布里正和家人商量，計劃在北京買房，而他的女兒們也都在學習中文，他還有計劃去幫助中國國青隊的年輕球員，甚至開玩笑說想在日后成為中國國家隊的主教練。

“我覺得我會在這里度過我的后半生，只是中間偶爾回去一下。對，絕對是這樣。我的心現在百分百就在這里，這就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