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齋,宏猷書房之謂也!四壁皆書,頂天立地,壁豈不白乎?又崇尚大無,大白,白壁雖白,大無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愛好廣泛,卻以淘書,藏書為最。每至一地,必尋書店;每得一書,如獲大寶,反復品味,以為源也。幾十年過去,藏書漸豐,得以屋載,其中淘書之樂,品書之趣,常想與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漢》一角,設書話專欄一,清茶一,書友三五,品茗談書,豈不樂乎?開篇之時,東湖櫻花正開,謹捧碧水書香,就教于讀者諸君也!
順著時代的脈絡一路寫來,我的舊書收藏寫到五四,寫到《語絲》,寫到胡適,寫到魯迅、周作人紹興兄弟,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該寫郁達夫了。
應該承認的,我對郁達夫有些喜歡與偏愛。是他的詩人氣質?是他的名士風范?是他感傷的抒情?抑或,是他最后在異國被日寇殺害的悲壯?仔細想想,也許都有,但是,更重要的,是一種感覺,是青年時期閱讀郁達夫所感到的那樣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親切。
用現在的話說,他不作,不裝,真性情,真浩然,如山中之泉,之溪,之瀑布,清澈見底,隨性流淌。你可以不待見他,但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他絕對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
郁達夫的著作,我收藏有好幾本。現在奉獻給書友們的,是上海北新書局民國三十六年再版的《達夫散文集》,內收郁達夫的散文二十七篇。首篇是他為良友版的新文學大系散文選集所寫的導言;緊接著的,是他寫于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的《歸航》: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陽晼晚的山野田間散步的時候,也忽而起了一種同這情懷相像的懷鄉的悲感;看看幾個日夕談心的朋友,一個一個的減少下去的時候,我也想把我的迷游生活結束了。 十年久住的這海東的島國,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這異鄉的天地,到了將離的時候,倒反而生出了一種不忍與她訣別的心來。啊啊,這柔情一脈,便是千古的傷心種子,人生的悲劇,大約是發芽在此地的吧。”
郁達夫是1914年7月進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開始留學的,1919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學經濟。1921年6月,與郭沫若、成仿吾、張資平等人醞釀成立了新文學團體創造社。該年7月,郁達夫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沉淪》問世,產生很大的影響。1922年3月,他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后歸國。《歸航》寫的就是他離開日本時傷感而復雜的心情。讀到他的散文,我不禁感到一種悲憤。從日本歸航的達夫,也許從來沒有想到,正是他曾感到不舍的土地上的日寇,在蘇門答臘奪去了他的生命,讓他永遠失去了歸航。
達夫的散文,不僅感情充沛,詩意盎然,而且,特別長于寫人敘事。例如《王二南先生傳》,讀來就令人莞爾。王二南先生何許人也?達夫后來的妻子王映霞的外公也。兩人年紀相差40多歲,可是二南先生不以長輩自居,而達夫在祖輩尊前也不拘禮,二人以文會友,品酒論詩,暢談古今,竟成忘年之交。在達夫的筆下,二南先生個性鮮明,栩栩如生,如同電影鏡頭,凸顯眼前。
郁達夫小說以及散文的優美抒情,以及對人物細膩的心理描寫,無疑是受到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影響的。屠格涅夫的小說本來就具有散文化的傾向,他長于抒情,同時又善于細膩的心理描寫,擅于在巧妙的構思中,夾雜優雅美麗的悲劇故事。達夫年輕時特別喜歡屠格涅夫的《初戀》與《春潮》,他的散文,尤其是他的小說——不論是《遲桂花》,還是《春風沉醉的晚上》,都帶有屠格涅夫式的抒情,心理描寫,以及淡淡的憂郁與感傷。我后來想起,我對郁達夫的喜愛與親切,也許與我喜愛屠格涅夫有關。他的《初戀》與《春潮》,他的《獵人筆記》與《羅亭》,都令初中時代的我,沒有春風也沉醉了。
《達夫散文選》的出版者,是北新書局。北新書局出版的最著名的雜志,便是上幾期我說到的《語絲》。北新書局的創辦人,是李小峰。他是新潮社的早期成員之一。1925年初,北新書局對外開張營業,店址最初在北京翠花胡同路北的一個院子里。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魯迅翻譯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出版時間為1925年3月15日,因此,北新書局也把這一天作為書局的開張日。北新書局成立之初,魯迅的著作幾乎統交北新書局出版。從第一本小說集《吶喊》,到第一本雜文集《熱風》,許廣平由此感嘆說,魯迅對北新書局是“有些偏愛,或甚至溺愛的”。
除了魯迅先生的著作,北新書局還出版了大量的其他著名作家的作品。郁達夫在北新書局先后就出版了《達夫散文集》、《達夫短篇小說集》、《日記九種》、《迷羊》等。《日記九種》記錄了他與王映霞的戀愛過程,內容新奇大膽,表達熱烈奔放,轟動一時。遺憾的是,這段現代文壇轟轟烈烈的戀愛傳奇,卻因王映霞紅杏出墻而告終結。結婚十年后,王映霞投入當時浙江省教育廳長許紹棣的懷抱。此事對郁達夫造成極大的刺激。其《毀家詩紀》中曾經沉痛地寫道:“武昌舊是傷心地,望阻侯門更斷腸。”武昌究竟哪些地方成為了郁達夫的傷心地?我孤陋寡聞,不甚清楚了。但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從此以后,達夫就離開故國,遠走他鄉,乃至永遠地不能“歸航”了。 “還將陸居士,晨發泛歸航。”這是唐人皎然《同李司直題武丘寺》中的詩句。臺灣詩人鄭愁予也寫過一篇《歸航曲》,是在呼喚達夫的《歸航》么?
飄泊得很久,我想歸去了
仿佛,我不再屬于這里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懸的桅燈
摘下航程里最后的信號
我要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