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懷著革命熱情,來到內蒙古邊陲,在黃河進入內蒙古高原的“幾”字形最北端,那條名叫“五加河”的河邊上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插隊落戶。
由于能得到黃河水的滋潤,這個知青點是農牧混合區,以牧業為主,亦種植玉米高粱。
在這片廣袤的原野上,我和同伴們啃著窩頭,嚼著咸菜,蓋起了土坯茅屋,開墾了千畝土地。時間使我這個剛滿十六歲的男孩逐漸適應了艱苦的環境和清苦的生活。
從而也認識了你——我們的生產隊長。
30 多歲純樸的蒙古族隊長,是當地有名的賽馬和摔跤能手,更是生產上的行家里手。一米八的個頭,結實而魁偉,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內心里卻是善良體貼,心細如絲的好漢。尤其是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可抓起個籃球,什么調皮的牲畜,都成了這雙手的手下敗將。
第一次馴馬是你的手托我上馬背,第一次蓋茅屋是你的手把我舉上屋梁,第一次種玉米是你手把手教……數不清的第一次,只要握住這雙孔武有力的手,就有神閑氣定的安寧感覺。
當河渠決口的鑼聲,把我從夢鄉驚醒。連隊通“五加河”用于灌溉的二道渠,突然的堤潰,黃河水猶如脫韁之馬狂奔肆虐。幾鍬土入水打個漩渦便不見蹤影,只有用身體組成人墻才能堵住潰口。
你帶頭跳入深秋冰冷的渠水中。
十六、七歲的我仗著當年紅衛兵的余勇,也毅然決然地躍入水中,與你和戰友們手挽手組成了人體盾牌,與洶涌的洪水搏斗。
畢竟是單薄的身軀,在翻泥搗沙的巨浪和寒冷蹂躪下,嗆了幾口水我就再也支持不住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入水中,嘈雜的水濤和沸騰的人聲漸行漸遠。
在黑暗沉淪的最后時刻,我只感覺到是你用寬大憨厚的手把我托出水面。
三天后,當我從病榻上蘇醒,第一眼又見到日夜陪護左右的你,我本能地握住你那慈祥溫暖的手,捧到臉頰,一股游子歸家的重生感油然而升,我的眼睛潮濕了。
七年后,我離開了那曾經生死與共的土地。上大學、參加工作、成家立業……我完成了人生所應有的程序。雖相隔千里,但我總是不由自主回憶起那刻骨銘心的往事,總是想再一次握住你的手。
這一魂牽夢繞的宿愿終于得以實現。
在紀念上山下鄉 30 周年之際,我參加了當年的插兄插妹們組織的返鄉團,再一次回到我的第二故鄉。
根本沒心思參加盟和旗二級政府為知青安排的盛宴,我打聽到了已做到旗人大委員長的你,退休回到了“五加河”河邊的老家,現正閑賦在家。便迫不及待借了輛越野車,輕車熟路般趕去。
當年的牲口路已成了公路,當年的土坯房已變成紅墻黛瓦的磚房。汽車拖著黃土尾塵,越過高高的渠壩,最終停在一幢樸實的院落門前。
“隊長,我看你來了!”我叫喊著沖進院子,急切地推開房門,向你伸出雙手。
但握住的卻不是手,根本沒有手。
你那被歲月蒼桑所礪煉的身軀,仍如當年般魁梧高大,兩鬢白發更襯托出慈祥和藹,但從臂膀下伸出的卻是兩個肉坨坨。你的老妻對我訴說了那年寒冬,你為追尋失散的牲畜,與暴風驟雪奮戰二天二夜,最終以凍掉手指足趾的代價換回了大部分牲口的安全,為國家與集體挽回了巨大的財產損失。
我緊緊地握住你的這雙無形的手,捧到臉頰,真是百感交集,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