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滿大街問陌生人是否幸福,真是一個天才的創意。大概是套話聽多了,一旦有人噴出幾句意想不到的回答,反而讓國人不能適應。在我看來,這樣的調查雖然不具有統計學意義,但仍令人眼睛一亮。首先,我吃驚的是很多人不愿正面回答,甚至扭頭而去,仿佛觸及了一塊心病。難道幸福是一個特別隱私的問題,跟性福一樣必須戴著面具才能面對電視鏡頭?
“我不姓福,我姓曾”是一個很妙的笑話,擱在電影里,那影片便無法出口賺美元。那雙關,即便字幕組加額外說明,起碼需要兩行字才能說清道明。若問老外“Are you happy?”有人會反問“Happy with what?”無緣無故的幸福,恐怕比無產階級眼里無緣無故的愛更難解釋。
電影里的人物注定是不幸福的。每當銀幕上出現美滿幸福的家庭,我可以打賭,悲劇即將發生。早年看過一部港片,里面有一對年輕夫妻和一個女兒,早上起來吃早飯,沒有太多語言,但其樂融融。接著媽媽帶著女兒坐上停在門外的轎車,爸爸跟她們告別,依然愛意濃濃。我說“糟了!他們肯定要出事!”但我還猜不出什么壞事,或許是車禍。此時,爸爸有件東西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彎腰去撿,此時出現一個極低角度的鏡頭。年輕的爸爸突然臉色驟變,試圖阻止妻子發動汽車,但妻子未能注意他的手勢,扭動了車鑰匙。汽車爆炸了!電影里幸福是短暫的,如果人物都無比幸福,戲就沒法展開了。所謂戲劇,靠的就是矛盾沖突。上述影片中的父親經受了如此打擊,捉拿兇手的決心和毅力可想而知。除了開場那幾分鐘,他被復仇之繩捆綁,根本談不上幸福。
電影里的人不幸福,并不等于他們不開心,不快樂。開心快樂是一時的情緒,一天到晚陰郁著臉,必定會跟偶像劇絕緣。偶像劇里的人,開心是基本心情,即便失戀,那表情還是招人憐愛的。諜戰戲正好相反,所有人都緊繃著神經,連真實身份都不能暴露,甚至婚姻都可能是偽裝的,想要開心無異于尋死。《風聲》里蘇有朋的角色算是最無憂慮的人,有空還要哼唱幾句,伸一下蘭花指,結果死得凄慘無比。沒心沒肺未必是幸福的最高境界,但不可否認,他們離幸福比憂國憂民的人要近。依愚之見,公路片里的人相對來說可能偏幸福,因為他們有時會漫無目標,行到一處算一處,功利性不強,路上遭遇金錢美女都是白賺的。《末路狂花》的兩位美女,盡管以悲劇終結,但被追殺前是開心果,她們的不幸,一定程度是由那個女權主義憤青的反應造成的,若換成夢露式人物,就會大團圓。
幸福建立在必要的物質條件之上,若連衣食住行都沒有解決,妄談幸福就有點太超前了。但我們的前輩做到了,而且還為那些衣食無憂的人操心,認為全世界大多數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那樣的優越感來之不易,首先需要極大的無知,其次還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屬于餓著肚子卻自以為吃撐了,非常之黑色幽默。這也難怪,饑餓容易刺激幻想,如同卓別林在《淘金記》中把同伴看成了火雞。當然,物質的極大豐富未必等同于幸福,因為總有人比你更有錢。說刻薄點,很多人的幸福感不是隨著財富的增長而增長,而是跟參照對象的差距緊密相關。超越參照對象越多,幸福感便越強;落后參照對象越遠,幸福感便越弱。
問題是,參照對象會水漲船高,在村里時可能是村長或跑單幫的暴發戶,到了城里,這山望到那山高,光是看看街上跑的車,就足以絕望跳樓了。主旋律里的工人農民都很快活,仿佛吃了快活藥,說話都帶著莫名的興奮。現實中,普通人幸福的表現方式截然不同,他們做事低調,走自己的路,不太管周圍人忙什么,他們的幸福往往是建立在抑制欲望、容易知足的基礎上。
宗教是通向幸福的一條捷徑,信教者通過超強的信念,找到了一個內心平和的高地。但在伯格曼的影片里,宗教未必有此效應,反而會增添人物的痛苦掙扎。如果宗教是一塊暗色的玻璃,穿過那塊玻璃乃一大本事,但若擊穿了玻璃,便容易刮傷手臂。還有人根本穿不過去,一頭撞個膿包,才發現那玻璃堅硬得很。
諷刺的是,生活中的伯格曼遠沒片中人物那么痛苦,他很能平衡生活和工作,日子相當逍遙。當然,絕對快樂的藝術家是很難找的,否則怎么會有“痛苦出藝術”的說法。莫扎特的音樂那種歡欣和愉悅,似乎超越了幸福,成了一種干凈得脫俗的快樂,既沒有宗教的玄奧,又不似兒童的純真,那是一種至高境界。可現實中他卻貧病交加,英年早逝,全然不符合一般人的幸福指標。可見,最接近極樂的幸福是一種內心的修煉,只有通過藝術才能為人感知和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