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北京兩年半,熟悉的北京朋友肯定沒有熟悉的北京地鐵線路多。首都生活,很大一部分內容是頻繁地和交通工具打交道。無數人氤氳著臉,或者低頭看著手機,偶爾有人大吵其架,就沒完沒了,雖然狹小的空間已經讓他們無法動起手來。當然也有比較愉快的經歷,比如很多人對我的讓座行為表示感謝,比如看到很多年輕的學生爭搶著讓出位置,比如見到某個歌手不卑不亢地在地鐵里賣唱,然后我找到一些零錢給他。
我是一個易受感染且缺乏自制力的人,所以對那些能夠亂中取靜的人由衷佩服。自從地鐵成為我每天必要的出行方式以來,我最敬佩的人就從我高中時代年近六旬仍堅持冬泳的女物理老師變成了能在北京地鐵里捧著單詞書翻著白眼朗讀背誦的學生妹──由此你也應該看出來了,我基本上比較欣賞知識分子范兒的女性。
那么問題來了,誰是女性容易判斷,可什么樣的人才能稱其為知識分子呢?這可是一個難于回答的問題。現如今大家學知識普遍都不是為了當一名知識分子,那似乎意味著某種不合時宜的上進,而另一種叫做“公知”的著名變體幾乎被當做了取笑人的詞兒。我想這不僅是因為知識分子不招人待見,“公共”兩個字本身也帶有一種多管閑事、令人鄙夷的味道。因為“公私”概念混亂的思維方式已經由來已久,一方面我們喜歡在私人話題里拼命打探別人的八卦,一方面卻又喜歡在公共領域中說“關你屁事”。
有一次去一個讀書沙龍,聽阿丁老師提及了一個觀點,他說公知就是如果公交車上有人用手機外放大聲播放鳳凰傳奇的時候,能夠告訴他“這是公共場合,請把外放關上”的人。說得太好了,公交車和地鐵不正是最好的闡釋“群己權界”的場合嗎?公域和私域模糊地交織在一起,制造出很多敏感地帶,尤其在北京,簡直太敏感了。
但是已經很難有人會為了公共利益說些什么。人們開始習慣無限度地推崇消極的自由,別人無權制止我做哪些事情,這當然值得鼓勵,但少有人反過來想─我真正能做的有哪些事情。
我想起在地鐵里遇到的一個榜樣。那天回家很晚,車廂里人不多,有個男生玩著手機,音量可能是調到了最大,本來挺安靜的車廂變得比嘈雜更難以忍受,我想去制止,但一看那魁梧的身形我又嘀咕上了,大家都面面相覷,無動于衷。
我正猶豫著,迎面走過來一個稍顯瘦弱的男生開了口,“你的聲音太大了,請你調小一點。”當時我感到萬分羞愧,那名男生看起來比我還要單薄,可我卻坐著,沉默地表示感激。然而擺弄手機的男生連頭都沒抬,也沒有吭聲,當然也沒調小音量,而是繼續玩著游戲。緊接著,瘦弱的男生再一次重復了自己的話,“請你調小一點。”隨后拿著手機的男生斜挑著眉向上看去,冷冷地說了一句,“等會兒。”
如果是我,我一定會停下來,不再勸說,因為該做的我都做了,而我總不能為了這個跟他打一架。但那名男生還在堅持,他說,“你聲音太大,別人說話都聽不清楚,這是公共場合,請調小一點。”這是第三次說了相同的話,我注視著事情的發展,感覺自己可能比他還緊張,甚至盤算著要不要出手相助。可是當他說完,玩手機的男生真的停了下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左右,大家都在看著他,可能他感到難堪,車一停就下了車。呼,原來沒有那么可怕。
我想這就是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就是在大家都不講理的時候還在講道理,他們必須要相信這能夠帶來改變,而不是一下子就放棄了交流,然后急于哀嘆和批判。
知識本身就有公共的屬性,它能讓人們更好地生活,這就使掌握了知識的人也帶有了將其傳播的責任。如果你知道怎樣是對的,能說卻不說,知而不言,這就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基于此,作為一個媒體人足以對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感到光榮并戰戰兢兢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