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埔壯士遠征抗日浩氣長存,江淮賢達傳道授業英明永駐”,一副蕩氣回腸的挽聯寫盡了他滄桑的一生。他叫周玉璞,是一位曾經戎馬半生的黃埔軍官,一位抗日遠征軍老兵。
2012年6月4日,92歲的周玉璞在揚州去世;12日,其妻子所在的山西汾西礦務局兩渡礦區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追悼會結束后,老人的兒子講述了周玉璞轟轟烈烈的沙場生涯以及與家人失散離合的晚年生活。
從報考黃埔軍校的那天起,我的生命就屬于國家了。
——周玉璞
戎馬生涯 黃埔十五期學員
“我爺爺是晚清的進士,奶奶生長在揚州一個大戶人家,我父親周玉璞是1921年出生的,祖宅位于揚州的東圈門10號。現在,東圈門是揚州的一處旅游景點。”周玉璞的大兒子周大歡說。
從小學到中學,周玉璞耳濡目染列強的侵略,從軍報國的念頭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種子。在揚州平民中學上學時,國文老師在課堂抨擊日本帝國主義,教育學生要救國必須參加戰斗,周玉璞深受鼓舞。
他曾回憶說:“國文老師在我的作文獲得全校第三名時,鼓勵我要立志做一個反法西斯的軍人,要以鐵和血來消滅法西斯暴力以維護世界和平,這才是時代的筆觸。”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本人的行徑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年輕的周玉璞。
面對國家危難,17歲的他辭別父母,報考了黃埔軍校,成為第十五期學員。1940年,周玉璞從黃埔軍校畢業,加入駐成都附近的國民黨陸軍第二十五補訓處。
空降緬甸密支那
也許周玉璞自己也不會想到,參軍后他參加的第一場戰役竟在國外,而且是著名的密支那戰役。
1942年,中國抗日戰爭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東南國土淪喪殆盡。中國抗戰所需物資從緬甸通過滇緬公路運進中國,再送到抗戰前線。同年5月,日軍攻占緬甸,切斷了這條生命線,中國政府先后兩次派出近30萬部隊聯合英軍進入緬甸與日寇作戰,但緬甸還是失守。
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將軍提出,盡快修建一條中印公路,西起印度的加爾各答,中間穿越緬甸的密支那,最終到達中國的昆明。為了保障這條公路的修建,中國新一軍奉命遠征,目標直指日軍占領的密支那。
周玉璞在《中國遠征軍攻克密支那之役》中回憶:1944年4月的一個晚上,任新一軍30師第八十九團第二營副營長的他被叫到團部開會。團長指著一張地圖下達任務,“在美國空軍壓制敵人的火力后,空降敵機場,以便迅速占領該城,切斷敵人的南北聯絡。”團長說的“該城”,指的正是密支那。他們即將面對的,是日軍的一支精銳部隊,惡戰不可避免。最后團長補充:“只許前進,不許后退。”
凌晨,周玉璞帶著一個重機槍排,登上美軍C40運輸機。大約兩個小時后,到達密支那上空。此時,數架敵機突然出現在夜幕中,密集的火力向他們射來。一名士兵被打中心臟,當即身亡,還有幾人受傷。隨后,又是一陣機槍掃射。一顆子彈穿過周玉璞的鋼盔,擦著頭皮飛過,又彈跳到機艙壁上,“我能清楚地聽到彈頭和鋁制品相撞的聲音。”
周玉璞的兒子周大歡回憶:“我曾經問父親,當時害怕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怕啊,從報考黃埔軍校的那天起,我的生命就屬于國家了。”
飛機降落密支那機場,對敵進攻馬上展開。
險些被打中心臟
5月,緬甸正是雨季,陰雨連綿。密支那城青翠的樹木在炮火下變成了殘枝敗葉,美麗整齊的房屋被焚毀。這個一年三熟、盛產大米的地方,人民卻面臨饑饉。
快要打到密支那城邊了,幾個日軍的碉堡卻難以攻克,怎么辦?組織敢死隊!作為副營長的周玉璞擔任了敢死隊隊長。他帶領兩個排的隊員,每人手里一支美式沖鋒槍,腰里4枚手榴彈。其他人都戴著鋼盔,可是周玉璞不戴,而且沖在最前面。他和兩名班長率先沖到了碉堡邊,一人被擊中,倒了下去,另一人向碉堡內投進了手榴彈……
經過激烈的坑道戰、肉搏戰,遠征軍攻占了通往密支那的重要據點。同時,中國軍隊也付出了官兵死傷過半的代價,部隊急需休息整頓。
一天,周玉璞和美軍聯絡官愷撒在一起玩橋牌,突然一小隊日軍向他們所在地沖了過來。大家匆忙拿起卡賓槍向敵人射擊,當即射倒了幾個。突擊排聞聲趕到后,牽制住了向指揮所發起沖擊的敵人。“我和愷撒匍匐在一起,忽然一聲巨響,我被埋在土里,待我睜開眼時,發現愷撒已被炸掉半個腦袋。我和愷撒相處很久,情同手足,忍不住失聲痛哭。”這時,周玉璞的傳令兵驚叫:“副營長,你負傷了!”只見子彈從他的前胸進去,從后胸出來,傷口正在不停地往出冒血。周玉璞以為“要把自己捐在這里了”,沒想到老軍醫檢查后卻和他開起了玩笑:“上尉,我看我們這個世界比天堂好多了,你還是留在這里吧!”原來,子彈從心臟旁的空隙中穿過,沒有傷著內臟,周玉璞就這樣與死神擦肩而過。
1944年7月11日,中國遠征軍全面占領了密支那,密支那戰役結束。浴血奮戰80天,3萬多名中國士兵長眠于異國他鄉,換來了整個亞洲戰場具有戰略意義的轉折。
苦澀晚年
五十多年后的團聚
6月10日中午,介休市一居民小院。周玉璞的大兒子周大歡快步進屋,“媽,我回來了。”88歲的肖景芳迎了過來。
周大歡的身后,跟著弟弟周大安,還有周大安的兒子周原祥。周原祥捧著爺爺的骨灰:“奶奶,我把爺爺給您帶回來了……”
“哇……”肖景芳號啕大哭。
周玉璞與肖景芳,這是一對一生大部分時間未能相聚的夫妻。
從緬甸戰場回國后,周玉璞隨軍到達沈陽。當時,肖景芳剛從遼寧女子大學畢業不久,兩人相識并結婚。
1948年,周玉璞隨軍到達大西南,被解放軍俘虜,開始接受軍官教導團的軍管。肖景芳帶著年幼的兒女從沈陽輾轉大西南探望他,這種兩地分離、長途奔波的情況一直持續了近兩年。1950年,周玉璞被釋放遣送回揚州,肖景芳也從沈陽來到揚州。
然而,相聚的日子并不像期望中的那樣幸福。因為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她到處受到歧視。加上生在北方的她適應不了南方氣候,便離開了揚州。1955年,肖景芳響應支援內地的號召,把女兒和大兒子留在揚州,只身來到山西汾西礦務局工作。由于當時通訊條件差,她和丈夫從此失去聯系。
肖景芳那時也不知道,自己已有孕在身。在山西生下二兒子周大安后,母子二人就此定居下來。
幾年后,肖景芳回揚州,想看望一下丈夫和孩子。但周玉璞已不在老宅居住,那個老宅被沒收了。向以前的鄰居輾轉打聽,鄰居們也說不清楚,有的說被攆到其他地方了,有的說早就死了,肖景芳只好回到山西。
事實上,周玉璞當時仍在揚州,后來當了英語老師。“我們也在找啊!當年我準備高考的時候,就抱著一個信念,我在山西是有親人的,我媽在山西。所以我考了山西財經學院(山西財經大學前身),上學期間我一直嘗試用各種方法找媽媽。但山西這么大,我也搞不清楚媽媽的具體工作單位,這么多年也沒有結果。”周大歡說。
這一找,就是五十多年。
2009年春天,肖景芳的孫子周原祥要到上海出差,臨行,她突然囑咐孫子:“抽空到揚州看看吧。”老人的心中,仍然記掛著揚州東圈門10號院和它的主人。也許落實政策,那個老宅又還給了周家。
周原祥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走進老宅。屋里坐著一位老人,周原祥在做了自我介紹后,老人愣了幾秒鐘,然后一下子拉住他的手,不停地用揚州話念叨著:“這個不得了,這個不得了……”周原祥立刻用手機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我找到爺爺了。”話音未落,那頭便傳來了奶奶的哭聲。
兩天后,肖景芳趕到揚州,周玉璞來到火車站迎接久別的妻子。相互走近的那一刻,兩人都呆住了,他們彼此的記憶似乎還留在五十多年前那張年輕的面龐上。緩了一會兒,周玉璞拉起老伴的手:“你好,你好。”盡管語言生疏,但兩位老人的手依然久久地緊緊地握在一起。重逢之后,肖景芳開始在揚州生活。
“當年你可是美男子啊,現在我看到的怎么是這么老的一張臉?”“你也是啊,原來那么年輕,現在我還不是一樣得對著你這張老臉。”團聚的日子讓兩位老人享受著這種甜蜜的“爭吵”。然而,作為北方人的肖景芳難以適應揚州濕熱的環境,特別是那里的蚊子,把她叮得疼痛難忍。伴隨著皮膚過敏,肖景芳大病一場。可是,周玉璞已習慣了揚州的生活,加之年紀大了,不太愿意到山西。最終,兩位老人達成共識:周玉璞繼續留在揚州,肖景芳回山西安度晚年。
彌留之際,周玉璞說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家人團聚:“當時,她不愿意跟我在揚州,現在我隨她,跟她在一起吧。”兒女們遵照老人的遺愿,將他的骨灰捧到山西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