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國時期,縱橫家在列國紛爭中如魚得水,為中國管理思想的發展提供了另類資源,蘇秦、張儀為其代表。對縱橫事跡的記載,主要見于《戰國策》;對縱橫理論的總結,主要見于《鬼谷子》??v橫家的誕生,有其特殊的社會背景,如果不是兼并戰爭造成的叢林狀態,就沒有縱橫思想的形成基礎??v橫哲學來自中國傳統的陰陽相對和變易轉化思想,但其價值目標單一化,聚焦于現實功利。縱橫家以游說列國作為達成目標的主要手段,他們的主要興趣集中于“術”而不是集中于“學”。同其他管理思想不同的是,縱橫家特別強調進取,以發展求生存。在具體策略上,縱橫家具有明顯的機會主義特征,追求“四兩撥千斤”、“空手套白狼”,并由此形成了比任何一個學派都要細密的言說技巧。秦漢以后,縱橫家的技巧在民間和官方都得到傳承,在形形色色的民間俗語中,在錯綜復雜的官場紛爭中,到處都有縱橫家的痕跡。對縱橫家管理思想的實際影響,有必要從社會行為無意識層面的內涵角度進行重新評價。
縱橫捭闔的另類管理思想家
在戰國百家爭鳴中有很特殊的一家,即縱橫家。相對于諸子百家的其他學者而言,縱橫家顯得很另類。他們依賴“三寸不爛之舌”,游說諸侯,縱橫捭闔,左右兼并戰爭的方向和進展,以充當策士、出使列國而知名。按照《漢書·藝文志》的說法,縱橫家起源于外交官?!皬臋M家者流,蓋出于行人之官??鬃釉唬骸b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為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行人”是古代主管外交和接待賓客的官職,班固引用孔子的語言,既強調詩書用于外交活動的實用性,又感慨此類人才的稀缺和難得。但班固也強調,一旦“邪人”從事縱橫,就會導致社會崇尚欺詐,放棄信義。可惜的是,歷史上的縱橫家,在常人看來,似乎邪人居多。所以,縱橫家的名聲往往不太好。但是,縱橫術卻在現實管理中很有效,有時還是奇效。即便是正人君子,哪怕不事縱橫,也會不由自主地向這個方向偷窺幾眼。對于講求實用的中國人來說,縱橫思想屬于那種不好看卻好吃的“臭豆腐”。
《漢書》記載的縱橫家文獻共12種,涉及到的人物,有戰國的蘇秦、張儀、燕將龐、闕子、國筮,秦人零陵令信,漢人蒯通、鄒陽、主父偃、徐樂、莊安、聊蒼等。在這些人物中,可以作為代表的是蘇秦和張儀。值得注意的是,在后來大名鼎鼎的鬼谷子,并未在班固的著錄中出現。在《史記》中,蘇秦、張儀的列傳又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兼有蘇代、公孫衍等著名人物,而且出現了鬼谷子的名號。然而,司馬遷也承認,蘇秦傳有些內容不過是傳聞,后人往往把縱橫家事跡歸在他的名下?!笆姥蕴K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 根據出土帛書校正,《蘇秦列傳》作為資料是有問題的,除了年代不正確外,有些事實也有出入。不過,作為縱橫家的代表,不管相關的事跡是不是蘇秦本人的,都反映了時代的特色。
縱橫本來表示方位走向,南北曰縱(史籍多寫作從),東西曰橫。戰國所說的縱橫,已經形成特定指稱。凡是與秦國結盟,形成由西向東的聯合,分別擊破關東各國,稱為連橫;凡是六國(從燕到楚)結盟,形成南北方向的聯合,共同抗秦,稱為合縱。按照漢代劉向所言,戰國是縱橫家最得意的時代?!柏濛覠o恥,競進無厭,國異政教,各自制斷,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兵革不休,詐偽并起。當此之時,雖有道德,不得施謀,有設之強,負阻而恃固,連輿交質,重約結誓,以守其國。故孟子、孫卿儒術之士,棄捐于世,而游說權謀之徒,見貴于俗。是以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代、厲之屬,生從橫短長之說,左右傾側。蘇秦為從,張儀為橫;橫則秦帝,從則楚王;所在國重,所去國輕?!保ā缎!磻饑摺禃洝罚┱且驗榭v橫家有太多的權謀色彩,所以,劉向認為,縱橫家僅僅具有謀略意義,可以用來應急而不可以用來教化,可以用來出奇而不可以用來守正。劉向的這種觀點,為后來大多數人所接受。
縱橫家起源于何時何人,至今眾說紛紜。所謂“縱橫家之祖”鬼谷子,有無其人還很難說。而后代學者(尤其是倡導道德教化的儒家)對縱橫家的排斥,模糊了戰國縱橫思想產生發展的歷史脈絡。從現有的資料看,可以說,儒家實為縱橫家之祖。儒家有言辭一科,正對應后來的縱橫家。孔門高足子貢,以其辯才,開了縱橫謀略的先聲。“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有的記載更傳神,子貢(端木賜)自稱:“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得素衣縞冠,使于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兄弟?!保ā俄n詩外傳》)所以學界有人認為,后來的縱橫學派,實由子貢開其端。
但是,子貢的縱橫之術,還是為明確的價值觀服務的,他出使各國,以保全孔子的父母之邦魯國為宗旨,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名聲。到了戰國,形勢與春秋相比有了很大變化。人們往往將春秋與戰國連稱,致使忽略了戰國的獨特性。揚雄認為,子貢的游說和蘇秦張儀的游說性質是不一樣的?!皝y而不解,子貢恥諸。說而不富貴,儀、秦恥諸?!保ā斗ㄑ浴Y騫》)司馬遷已經看到了春秋與戰國的不同,稱戰國時期“務在強兵并敵,謀詐用而從橫短長之說起,矯稱蜂出,誓盟不信,雖置質剖符,猶不能約束也”(《史記 · 六國年表》)。明末顧炎武曾經對春秋與戰國的區別作了概括和對比,稱:“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之闕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矣,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盡矣?!保ā度罩洝ぶ苣╋L俗》)按照這種說法,從春秋到戰國,文明狀態為之一變,看看春秋有什么而戰國缺了什么,就可以明白西周以來的文明是如何喪失的。歷史上很多人對縱橫家看不慣,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人們認為戰國時期崇尚暴力,崇尚投機,崇尚詭謀,崇尚欺詐,這明明是“世風日下”,而縱橫家卻如魚得水。所以,人們把縱橫家歸入另類就理所當然。東漢的名士蔡邕,對戰國的概括更形象:“天網縱,人弛,王涂壞,太極,君臣土崩,上下瓦解。于是智者聘詐,辯者馳說,武夫奮略,戰士講銳。電駭風馳,霧散云披,變詐乖詭,以合時宜?;虍嬕徊叨U萬金,或談崇朝而錫瑞。連衡者六印磊落,合從者駢組流離?!保ā逗鬂h書·蔡邕傳》)這就提醒人們,必須注意管理思想與情境的關系,縱橫之術,只有在社會失序、道德失范、人心失誠、國家失衡的叢林態勢下,才會大有用武之地。
戰國在時人眼里是那樣的道德淪喪,是那樣的不可救藥,與當時的天下大勢分不開。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后,天下進入兼并時代,問題在于誰兼并誰。當時的局勢是,東南西北,齊楚秦趙,都有吞并他國的實力,最具威脅性的是號稱虎狼之國的秦。函谷關以東各國,要么合縱抗秦,要么連橫自保。國策的不斷調整源自于形勢的瞬息萬變。所以,看待戰國局勢,應該先收起道德批評和信義判斷,而從當時不同國家的生存環境著眼。“朝秦暮楚”是一種利益選擇,而不是賣身投靠。由此來看,西方近代有外交名言“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似乎并非西人高明,而是在列國紛爭局面下的叢林狀態使其然。假如西方兩千年前也出個歐州始皇統一了歐洲,恐怕英倫列島就不會誕生亞當·斯密,說不定還會冒出個仲舒·斯密來,創造出歐洲大一統理論。所以,對縱橫家的評判,應當考慮當時的情勢。正是在戰國的背景下,縱橫家確立了以利益追求為唯一目標,排除道義價值的謀略思路,把列國帶入了結盟時代。
戰國的縱橫家有很多,大體上,從張儀和公孫衍開始,展開了大規模的縱橫活動。縱橫的關鍵是三晉的策略選擇,尤其以魏國的態勢最重要(后期是趙國)?!叭龝x多權變之士,夫言從橫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保ā妒酚洝垉x列傳》)起初,魏惠王用張儀為相,試圖同秦國結盟,對抗齊楚,即“事一強以攻眾弱”,奉行連橫策略。這里面,包含著魏惠王想當老大的私心,也包含著張儀為秦國拉住魏國的密謀,君與相同朝異夢,所以,這一策略的破產是遲早之事。不久,魏惠王發現了張儀的問題,驅逐張儀,改任公孫衍為相,推楚國為縱約長,聯合五國攻秦。公孫衍佩五國相印,魏趙韓三國出兵(楚和燕參加縱約但未出兵)。這次,魏惠王重新估計了自己的地位和力量,看到老大的地位不可及,所以擁戴對自己不構成威脅的楚國,全力伐秦,以保證自己的老二地位,結果三晉聯軍被秦軍大敗。此后,秦國的連橫多能成功,而關東六國的合縱多數失敗。秦國先利用與韓魏的聯合,在對齊對楚作戰中取勝。韓國和魏國在秦國壓力日增的情況下,又轉身結盟于齊國,使齊國戰勝了楚、秦、燕國。而潛力最大的楚國,在連橫合縱中損失也最大,尤其是楚國被張儀欺騙,導致既輸了外交又輸了戰爭,楚懷王也當了秦國的囚徒。至此,關東諸國都感到了函谷關外西北風的凜冽。于是,實力尚存的趙國為首,執政燕齊的蘇秦登場,發動五國合縱攻秦。但五國各揣二心,無功而返。再下來,執掌齊國政務的蘇秦又組織合縱抗秦,對穩定關東各國局勢起了一定作用。但當蘇秦作為燕國的臥底身份暴露后(也有人說蘇秦的臥底身份是燕國的反間計),被齊國車裂身亡,戰國的合縱也走向尾聲。后來的合縱,再無抗秦的成效。
盡管張儀、公孫衍、蘇秦熱衷于縱橫之術,是為了自己的地位名譽,“富貴心中留,道義擱一旁”,受到后人的抨擊,但是,他們的縱橫活動不但在歷史上留下了足跡,而且在思想上也留下了不同于他人的觀點。后代的策士、辯士,一直到紹興師爺、厚黑門徒,都同縱橫家有或多或少的思想關系,他們對中國傳統的管理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在管理的實用技術方面,在不同利益交錯時的取舍和權衡方面,他們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縱橫之術與《鬼谷子》
《鬼谷子》一書,在縱橫學派中具有極高的地位。由于《史記》中有蘇秦、張儀拜鬼谷子為師的記載,所以,除非專門的研究人員,一般民眾出于對司馬遷的信任,往往將這種說法當作信史。實際上,《鬼谷子》一書,確實是縱橫學派的代表作,尤其是蘇秦的《蘇子》等書并未流傳下來,傳世至今的縱橫學派史料,主要是《戰國策》和《鬼谷子》兩本書。相比之下,《戰國策》偏重于歷史故事,《鬼谷子》偏重于縱橫理論,所以,要說清縱橫學說,鬼谷子其人可以暫且不論,《鬼谷子》其書非讀不可。
《史記》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文史融合,其中的不少記載確屬信史,但其中也有不少民間傳說和故事。諸如鴻門宴這樣的漢初史事,就不乏文學色彩,何況年代更為久遠的兩周時期。所以,關于鬼谷子,司馬遷只是提到蘇秦“習之于鬼谷先生”,這只能說明,在西漢,人們已經有了關于鬼谷子是戰國時期縱橫家的傳說。后人在《史記》注疏中,對這句話有很多解讀,多認為鬼谷是地名,其地又有扶風池陽、潁川陽城等說法。還有人干脆說《鬼谷子》就是蘇秦所作,只是為了神化自己而托名鬼谷子。當然,如果沒有反證,沿用《史記》之說很正常。然而,司馬遷還記載了張儀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并且有蘇秦自以為不及張儀的比較之言,這里面就有破綻。西漢揚雄就對鬼谷子的說法予以否定。有人問揚雄,說蘇秦、張儀學于鬼谷子是否確實,揚雄直接回答:“詐人也,圣人惡諸?!保ā斗ㄑ浴Y騫》)到了魏晉,又有人說鬼谷子是道士(郭璞語),后人可能覺得先秦有道士的說法漏洞太大,便注釋說是泛指隱者。王嘉的《拾遺記》干脆把鬼谷說成“歸谷”,以泛指隱居山林的世外高人。再往后,還有人說是鬼谷子給秦始皇出主意讓派徐福到海外求藥的,又說鬼谷子是神仙的,不一而足。到了明清,鬼谷子還被算命先生列為祖師。最關鍵的是,學界根據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戰國縱橫家書》以及據此整理的蘇秦年表,發現司馬遷把蘇秦的活動年代提前了幾十年,且不說蘇秦事跡中的傳奇筆法,僅僅就年份而言,張儀在前,蘇秦在后,兩人的事跡首尾銜接但不相連。張儀聞名天下時,蘇秦尚未出山;而蘇秦游說燕國時,張儀已經去世。僅此一點,就可斷定兩人不可能同時師事鬼谷子。
由于鬼谷子其人其地解釋多異,所以,《鬼谷子》一書的成書時間和作者都很難定論。有說是戰國所作,有說是劉向以后所作,有說是東漢或者晉人所作,有說是六朝所作,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學界基本都認為鬼谷子人不可考,其書屬于托名之作。
不管《鬼谷子》作者是誰,該書作為縱橫家的思想資料則十分重要?!豆砉茸印返睦碚摳爬?,《戰國策》的故事記錄,《史記》的取舍通貫,加上出土帛書的參照校正,可以反映出縱橫家管理思想的基本面貌。大體上,綜合這些資料,可以把縱橫家的思想傾向和方法技巧歸納為以下主要方面。
縱橫的哲學基礎
縱橫家以中國特有的兩兩相對和變易轉化思想為其基礎。在這一點上,縱橫家堪稱道家、儒家、法家的技術傳人。《鬼谷子》以“捭闔”為首篇。所謂捭闔,是由陰陽派生出來的概念,開門為捭,關門為闔。天下萬物,古往今來,逃不出這種兩兩相對。“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變化無窮,各有所歸,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弛或張。”“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縱橫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以捭而言,“捭之者,開也、言也、陽也”;以闔而言,“闔之者,閉也、默也、陰也?!痹诔橄髮哟紊?,“陰陽其和,終始其義”。作為縱橫家,需要把這種抽象思辨應用到具體事務上,所以,《鬼谷子》以例證方式向人們列舉道:“故言長生、安樂、富貴、尊榮、顯名、愛好、財利、得意、喜欲,為‘陽’,曰‘始’。故言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有害、刑戮、誅罰,為‘陰’,曰‘終’”(以下引文出于《鬼谷子》者不再注明)。以陰陽對立來統領縱橫主題,是分析情境、提出對策的第一步。
要恰當運用這種哲學,必須充分認識到,這種兩兩相對不是死板僵化的,而是變動不息的。“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門戶,審察其所先后,度權量能,校其伎巧短長?!敝灰胁顒e和對立,就可以采用捭闔之術來試探和認知事物的內在本質,“審定有無以其實虛,隨其嗜欲以見其志意。微排其所言,而捭反之,以求其實,貴得其指,闔而捭之,以求其利?;蜷_而示之,或闔而閉之。開而示之者,同其情也。闔而閉之者,異其誠也??膳c不可,審明其計謀,以原其同異。離合有守,先從其志。”
游說的作用,體現在改變對方的觀念上。所以,捭闔之術還需要運用辯證方法,通過具體的權衡度量,確定謀略的選擇方向??v橫家最得意的,就是向統治者展示“轉禍而為福,因敗而為功”的效果。當然,要收到這種效果,就不能停留在簡單的對立統一和運動轉化的原則上,而要仔細揣摩這種對立轉化的微妙和分寸。“圣人所貴道微妙者,誠以其可以轉危為安,救亡使存也?!?/p>
縱橫的價值導向
縱橫的價值導向概括起來,就是追求名利。儒家強調仁義,反對言利;道家強調自然,反對仁義??v橫家講義,但義服從于利,甚至利就是義;講道,但道服從于人為,不再屬于自然。在價值觀上,縱橫家和法家很相像,都強調人的欲望是利益驅動。蘇秦窮困潦倒時,家人看不起他而且嘲諷他,但在“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時,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蘇秦看到,人們對他前倨后恭,就是從一文不名到“位尊而多金”的變化造成的。由此他感慨說:“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戰國策·秦策一》)由此可見縱橫家的名利觀。不論是誰,在戰國時期,都看到了人們追求名利的現實。“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但是,“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好行其力”(《史記·貨殖列傳》)。而縱橫家對利祿名望的追求是赤裸裸的。在儒家看來,這毫無疑問屬于真小人。然而在縱橫家看來,那種把仁義道德擺在桌面上做招牌的人,才是貨真價實的偽君子。正因為游說一旦得到了國王的支持,就能得到榮華富貴,出使他國,拉來別的國家入伙,就有了封侯蔭子的本錢,所以縱橫家才絡繹不絕地在這條道上狂奔。張儀在游說魏王讓其連橫西向事秦時,形象地批評那些主張合縱的“天下之游士,莫不日夜腕目切齒以言從之便,以說人主”,這恰恰也是張儀自己的寫照。實際上不管主張連橫還是主張合縱,其價值導向并非君主利益和國家利益,更不可能是社會公益,他們統統是自身利益至上者,所謂國家至上、君主至上,不過是讓對方接受縱橫主張的藥引子而已。
管理并不排斥自利。即便是以仁義反對言利的儒家,也免不了謀利,問題在于如何在義利之間把握分寸。司馬遷在談到孟子“何必曰利”時,感嘆求利的危害性。盡管《史記》在義利關系上十分重視利,但也對如何處理好義利關系感到棘手。說:“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史記·孟荀列傳》)縱橫家對自身利益的強調和追求,使其立論存在致命缺陷。在縱橫家那里,自利是無可非議的。所以,他們的策略,無法應對不同利益的沖突。只有縱橫家的自身利益、游說對象的自身利益、游說國家的整體利益協調一致的時候(起碼是不存在對抗性沖突的時候),縱橫策略才有可能取得成功。然而,這種利益一致的機遇極少。張儀批評合縱派說:“且夫諸侯之為從者,以安社稷、尊主、強兵、顯名也。合從者,一天下,約為兄弟,刑白馬以盟于洹水之上以相堅也。夫親昆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而欲恃詐偽反復蘇秦之馀謀,其不可以成亦明矣?!保ā稇饑?· 魏策一》)然而,張儀批評合縱的理由,完全可以原封不動用在他所主張的連橫上??v橫家沒有對這種利益協調給出可行的途徑。所以,合縱連橫的成功,多是在面臨巨大生存危機情況下的應急反應,一旦生存危機緩解,盟約的破裂幾乎板上釘釘。從歷史的角度看,戰國的縱橫之士數量肯定不會小,那些執掌朝政的大員,養士動輒數千,而這些被豢養的士人,無疑以策士居多,而策士能夠青史留名者為數極少。能載入史冊的,肯定是策士中的“成功人士”。對于后代的讀史者來說,所能看到的是成功者的風光,頂多還能看到成功途中的艱辛和挫折,即便是失敗者,也是先取得了巨大成功然后失敗的,史籍中根本看不到那些從來沒有出過頭的策士,他們不過是縱橫策略的鋪路石而已。
憑藉常識就可以知道,任何一個組織體系,利益沖突是常態。所以,縱橫策士面對利益不一致時,除了以口若懸河的忽悠來改變對方的觀點外,沒有實際的利益協調和利益折中手段。當策士面對自己同君主、同游說國家的利益沖突時,最常見的策略就是把自身利益偽裝成游說對象的利益,最好的情況是調整自身利益使其同游說對象大體一致。這樣,就形成了縱橫家在策略設計上的一個基本思路,不是靠嚴密的算賬來說明白游說對象的利益所在,而是靠言辭優勢使游說對象“感覺”到其利益同說者一致,或者靠夸大生存危機的威脅誘使對方放棄對不同利益的考究。由此,縱橫家的言說能力要遠大于其分析能力,對語言技巧的掌握要遠高于其推理技巧。他們追求的,不是實事求是的策略設計,而是讓對方“恍然大悟”、“醍醐灌頂”的心悅誠服。所以,縱橫家往往要做到投其所好,見招拆招,喧賓奪主,對方一旦上套以后,則靠沉沒成本形成持續支持。縱橫理論和兵法理論有一個極大的不同,兵法靠的是“廟算”,縱橫靠的是“點子”。兵法是以實力打拼,縱橫是“空手套白狼”。張儀被別人冤枉挨打,在已經奄奄一息的時候,面對妻子的詰難,要求妻子“視吾舌尚在不”,舌頭在,就一切都有希望??靠谏嘀苤\富貴,難免會仰人鼻息,阿諛奉承,失去自我。蘇秦作為燕國間諜在齊國任職,面對齊王,竟然可以把他追求自身利益、保證燕國利益、保證了燕國利益也就是保證了齊國利益整合為一個邏輯鏈,而且還能自圓其說,滴水不漏,這正是縱橫家的言說技能寫照。
正因為縱橫家的價值導向為單一的自利追求,所以他們對社會公認的價值取向并不完全認可。仍然以蘇秦為例,史籍中關于蘇秦的道德批評比比皆是。如有人稱蘇秦為“左右賣國反覆之臣”(《史記》),是“天下之小人”,燕王尊重蘇秦是“與小人群”(《戰國策》)。對于這種指責,蘇秦反問燕王道:如果有人像曾參那樣盡孝,像伯夷那樣廉潔,像尾生那樣守信,這三個人天下贊頌,大王你用不用?但是,曾參盡孝,不離母親,大王安能令其為燕國出使?伯夷不食周粟,不為周臣,大王安能令其任弱燕之臣?尾生為了守信抱梁柱而死,大王安能令其為燕國立功?只要對國家有利,不孝、不廉、不信之人皆可用之。孝廉信不是不需要,而是用來自我修養的,非進取之道,而縱橫家講的是進取。如果只講修養不講進取,楚國恐怕至今過不了沮水和漳水,秦國恐怕永遠越不過藍關和崤塞,齊國只能在周初所封的營丘徘徊,燕國出不了屋注之山,晉國會停留在太行之內(這段對話有多處記載,大同小異,本文取帛書所載大意)。在這一點上,蘇秦表達出古代“發展才是硬道理”的思想,這正是縱橫家不同于其他學派的特色所在??v橫家憑藉這一特色呼風喚雨,然而這一特色也反映出縱橫家缺乏恒定價值觀、帶有濃厚機會主義傾向的致命缺陷。
對于縱橫家的機會主義,孟子有著嚴厲的抨擊。他認為,人不可以無恥,“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盡心上》)。景春曾經對孟子說:“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則反駁道:這哪能算大丈夫?不過是“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而已。并由此而引出了孟子對大丈夫的著名定義(《滕文公下》)。在孟子眼里,人是要有行為準則的,遵守行為準則,哪怕一無所獲,也是正道;見利忘義的投機,只講收獲而不講準則,哪怕收獲再多,也是邪路。只有正直的人,別人才愿意合作。枉己焉能正人?孟子的這種批評,正中縱橫家的要害。但對縱橫家來說,正是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的“妾婦之道”,構成他們大顯身手的立足點。儒家本來強調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而縱橫家則不然,他們專喜危邦亂邦,正需要危邦亂邦來顯其本領。所以,這種批評并不能使縱橫家收斂,而是促使其只做不說,悶聲發大財,甚至還會以“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而自傲。有人認為,戰國以后,縱橫家不再顯赫,實際上并不如此。如果看得更深入一點,戰國以后尤其是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縱橫家在古代思想的牌樓上不再亮出招牌,但在古代思想的地基上卻摻進不少砂子。弄清這一點,有助于理解中國古代管理思想的復雜性。
縱橫家的機會主義,還表現為對“順時乘勢”的強調。與前期法家慎到等人強調的勢論相比,縱橫家重視時勢,但不僅僅是消極適應,更重要的是積極進取。他們主張把權變和時勢結合起來。蘇秦對此說道:“是以圣人從事,必藉于權而務興于時。夫權藉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藉,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保ā稇饑摺R策五》)時勢固然重要,憑藉時勢展開的人為努力更重要。即便有干將莫邪之類的利刃,沒有人的恰當使用就割不了肉,制作精良殺傷力強大的箭簇,沒有弓弦機關就殺不了敵。所以,時勢是給人力服務的。在中國官方與民間都長期流傳的“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實際上就是這種縱橫策略的表達和傳承。
縱橫的言說技巧
縱橫之術在操作上,以言說技巧最為關鍵。縱橫家的言說技巧,按照《鬼谷子》的總結,曰捭闔,曰反覆,曰內,曰抵,曰飛箝,曰忤合,曰揣,曰摩,曰權,曰謀,曰決。
“捭闔”不僅僅是一種哲學,而且也是一種技巧。“捭”是以言語引發對方與己相同的共鳴,“闔”是以不語觀察對方與己不同的觀點。由此,捭闔就演化為游說之術。“捭之者,料其情也。闔之者,結其誠也。皆見其權衡輕重,乃為之度數,圣人因而為之慮。其不中權衡度數,圣人因而自為之慮。”通過這樣的權衡,捭要排除一些因素,又要采納一些因素?!肮兽阏?,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內之。”闔也同樣要接受某些觀點,或者放棄某些觀點。“闔者,或闔而取之,或闔而去之?!睆挠握f改變對方出發,捭闔還是一種心理活動。“捭闔者,道之大化,說之變也;必豫審其變化。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慮、智謀,此皆由門戶出入。故關之以捭闔,制之以出入。”以此為基準,捭闔可以無往不勝。“捭闔之道,以陰陽試之。故與陽言者依崇高,與陰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言可??梢哉f人,可以說家,可以說國,可以說天下。為小無內,為大無外;益損、去就、倍反,皆以陰陽御其事。”到這里,陰陽哲學已經轉變為具體的辯說之術。
“反覆”在《鬼谷子》中題作“反應”。所謂反覆者,是指言說中的反觀和覆驗。“反以觀往,覆以驗來;反以知古,覆以知今;反以知彼,覆以知此。動靜虛實之理不合于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覆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边\用反覆技巧,首先要學會靜聽?!叭搜哉?,動也。己默者,靜也。因其言,聽其辭。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出?!痹S多人言說效果不好,不是因為自己的言說能力不好,而是因為自己的聽取能力太差。只有先當好聽者,能夠準確把握對方意圖,可以敏銳發現對方的思維缺陷和邏輯漏洞,才能給自己展示言說能力形成鋪墊。其次要采用“象”和“比”來說明道理?!跋笳撸笃涫?。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釣語合事,得人實也。其猶張網而取獸也。多張其會而司之,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釣人之網也。常持其網驅之?!毕笫蔷呦蠛统橄蟮年P系,比是同類和異類的關系。善言說者,能夠以象和比形成捕獸之網、釣魚之餌,使對方進入自己的話語彀中。在這里,游說的本身已經帶上了權謀色彩??梢哉f,縱橫家的基本技巧,就是以權謀方式論證權謀,從而使權謀本身權謀化。這是中國古代謀略思想與當代西方戰略思想的一大區別。
再進一步,要以重復討論不斷深化議題,使認知趨于一致?!凹悍赐烁瞾?,言有象比,因而定基。重之,襲之,反之,覆之,萬事不失其辭。圣人所誘愚智,事皆不疑?!睘榱诉_到引誘對方認同自己的效果,需要“變鬼神以得其情”。具體的變法為:“變象比,必有反辭以遠聽之。欲聞其聲,反默;欲張,反斂;欲高,反下;欲取,反與。欲開情者,象而比之,以牧其辭。同聲相呼,實理同歸。或因此,或因彼,或以事上,或以牧下。此聽真偽,知同異,得其情詐也。動作言默,與此出入;喜怒由此,以見其式;皆以先定為之法則。以反求覆,觀其所托,故用此者。”通過這樣的欲擒故縱,反覆駁難,從不同角度說明道理,使對方心悅誠服。
“內”是取得君主信任之術,內即納,是楗字通假,即關門之閂。“內者,進說辭也。者,所謀也?!本缄P系十分復雜,有的雖遠猶近,有的雖近而疏,有的在身邊而不用,有的雖遙遠猶思念,湊到跟前的不見得會重用,棄之而去的反而想籠絡。所以,縱橫家主張投其所好,建立君臣之間的依賴關系。這種關系的依托需要根據君主的情況確定,“或結以道德,或結以黨友,或結以財貨,或結以采色?!?/p>
在進說辭時,先要暗中度量君主的意向;在所謀時,則要擺明相關事務的得失?!瓣帒]可否,明言得失”。言說的方法,既有卑辭謙說,又有危言聳聽?!把酝?,先順辭也;說來者,以變言也。善變者審知地勢,乃通于天,以化四時,使鬼神,合于陰陽,而牧人民。”謀事的方法,要把握與君主意圖的吻合程度。“見其謀事,知其志意。事有不合者,有所未知也。合而不結者,陽親而陰疏。事有不合者,圣人不為謀也。”以此推論,“故遠而親者,有陰德也。近而疏者,志不合也。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去而反求者,事中來也。日進前而不御者,施不合也。遙聞聲而相思者,合于謀待決事也。”縱橫家同君主的關系能夠達到哪一步,需要仔細揣摩。
游說是有風險的?!豆砉茸印犯嬲]道:“不見其類而為之者,見逆。不得其情而說之者,見非。得其情乃制其術,此用可出可入,可可開。故圣人立事,以此先知而楗萬物?!币粋€成功的縱橫家,能夠做到與君主親密無間,來去自由,策無失計,建功立業。然而,如果情勢不順,君主不明,言說不諧,謀略不合,縱橫家要能夠全身而退,事先留有收手余地。
“抵”是防范危險之術。抵是擊打,是罅隙??v橫家必須知道謀略的罅隙在什么地方。“物有自然,事有合離。有近而不可見,有遠而可知。近而不可見者,不察其辭也;遠而可知者,反往以驗來也?!斌料督豢梢姡枪αΣ粔蛩?,遠而可知,是反覆辨識所明。抵之術有五:“可抵而塞,可抵而卻,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此謂抵之理也?!边@五法中,“塞”即堵塞,用于內部產生的罅隙;“卻”即擊退,用于外部造成的罅隙;“息”即平息,用于基層萌發的罅隙;“匿”即撲滅,用于突然出現的罅隙;“得”即替代,用于土崩瓦解、無可救藥的罅隙。所謂圣人,就是明察罅隙的智者,進則通達其謀,退則獨保其身。“自天地之合離終始,必有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闔,能用此道,圣人也。圣人者,天地之使也。世無可抵,則深隱而待時;時有可抵,則為之謀;可以上合,可以檢下。能因能循,為天地守神?!?/p>
“飛箝”是釣魚箝制之術?!耙^箝之辭,飛而箝之。鉤箝之語,其說辭也,乍同乍異。”飛是通過外譽而控制對方,箝是通過內惑而控制對方。飛箝分兩類,一是用于國家,“將欲用之天下,必度權量能,見天時之盛衰,制地形之廣狹、之難易,人民、貨財之多少,諸侯之交孰親孰疏,孰愛孰憎,心意之慮懷,審其意,知其所好惡,乃就說其所重,以飛箝之辭,鉤其所好,乃以箝求之?!绷硪皇怯糜谌宋?,“用之于人,則量智能,權材力,料氣勢,為之樞機,以迎之隨之,以箝和之,以意宜之,此飛箝之綴也。”任何謀略之士,要使自己的謀略得到成功,必須上有君主支持,下有眾人追隨。飛箝正是力量滾雪球的技巧。
“忤合”是選擇去留之術。忤是背離,合是趨同?!胺糙吅媳斗矗嬘羞m合?;D環屬,各有形勢,反覆相求,因事為制?!笔请x是合,要根據具體情況而定。“必因事物之會,觀天時之宜,因知所多所少,以此先知之,與之轉化?!卑凑铡豆砉茸印返恼f法,“世無常貴,事無常師;圣人無常與,無不與;無所聽,無不聽;成于事而合于計謀,與之為主?!庇矛F代口語來說,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有不變之敵,也沒有不變之友,一切隨成事之利而轉移。而且,縱橫家的忤合之術,并不是簡單的利益分合。即便背離,也有趨合的試探;即便趨同,也有背離的磨合。伊尹在商湯和夏桀之間反復五次,呂尚在殷紂王和周文王之間反復三次,最后才確定了忤合方向。忤合是否恰當,建立在自知和知人的基礎上。“故忤合之道,己必自度材能知睿,量長短遠近孰不如,乃可以進,乃可以退,乃可以縱,乃可以橫?!焙笫馈傲记輷衲径鴹t臣擇主而事”的俗語,就是忤合之術的傳承。
“揣摩”是量權揣情的方法。“古之善用天下者,必量天下之權,而揣諸侯之情。量權不審,不知強弱輕重之稱;揣情不審,不知隱匿變化之動靜?!绷繖嗍菍Y源和實力的計量,包括民眾、貨財、地形、天時、君臣關系、賓客智謀、諸侯邦交、內政民心等等。當然,戰國的條件下,不可能進行精確全面的量化計算,所謂量權,不過是大約估量,依然屬于質性定位。在這方面,縱橫家一貫粗略,他們更強調權變,而不強調籌算,在計量方面遠比不上兵家之細致。揣情是對君主好惡欲望的判斷,君主的心理不可能藏得嚴嚴實實,通過其言語行為,可以觀察到相應的心理跡象。一般來說,君主在十分高興時會流露出其喜好,在十分恐懼時會流露出其厭惡,情變于內而形見于外。“故計國事者,則當審權量;說人主,則當審揣情。謀慮情欲,必出于此?!毕啾戎?,揣情比量權更難,需要察言觀色,注意微末隱秘。
正因為量權揣情之難,所以還要在“揣”的同時“摩”?!澳φ撸еg也?!鄙朴诖拖襻炚吣軌驕y度出魚的走向和行為那樣,一甩竿魚就上鉤,外人看不出門道,近于神明。摩有多種方法?!捌淠φ撸幸云?,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薄捌健笔庆o態,“正”是相宜;“喜”是喜悅,“怒”是憤怒,不同情感下的表現,可以更真實地覺察君主的心理狀態;“名”是尊崇,“行”是事功;“廉”是操守,“信”是守約,不同行為的舉止,可以更恰當地推論君主的心理偏好;“利”是誘惑,“卑”是奉承,對誘惑奉承的反應,可以更深入地掌握君主的心理走向。這些方法都不算難,幾乎人人會用,但要用好則極其不易,縱橫家的揣摩要做到存乎一心,出神入化。
“權謀”是言說的權衡和謀略。在言說時,特別要注意權衡幾種言語傾向:佞言是以諂媚表忠,諛言是以廣博表智,平言是以決斷表勇,戚言是以憂慮取信,靜言是以否定自己取勝。言說能夠成事,也能壞事,所以要格外謹慎。言說要做到“繁言而不亂,翱翔而不迷,變易而不?!薄L貏e是有所言而有所不言,注意言說忌諱,謹防眾口鑠金。人都希望自己的言說能得到重用,這就需要避免不恰當的言說,針對不同對方采用不同說話策略。與智者言,用博取勝;與博者言,用辨取勝;與辨者言,用要取勝;與貴者言,用勢取勝;與富者言,用高取勝;與貧者言,用利取勝;與賤者言,用謙取勝;與勇者言,以敢取勝;與愚者言,用銳取勝。
言說除了權衡還需要謀略。所謂言說謀略就是“得其所因,以求其情”,依據情理,確定上中下三種言說方案。不同的言說對象,要有不同的言說側重。“夫仁人輕貨,不可誘以利,可使出費;勇士輕難,不可懼以患,可使據危;智者達于數,明于理,不可欺以不誠,可示以道理,可使立功;是三才也?!庇拚呷菀妆谎哉Z蒙蔽,不肖者容易被言語恐嚇,貪者容易被言語引誘,需要因事而選擇。在言說的計謀上,“公不如私,私不如結,結比而無隙者也”。即公開不如私下,私下不如結為一體,結為一體就沒有罅隙可乘。在言說的方略上,“正不如奇”。“故說人主者,必與之言奇;說人臣者,必與之言私?!比怂挥?,切忌不要強加于人;人所不知,切忌不要強教于人?!叭酥泻靡?,學而順之;人之有惡也,避而諱之;故陰道而陽取之。”還要注意,交深忌言淺,交淺忌言深。交深言淺會疏遠,交淺言深會召禍。
決是決斷,這已經是游說的尾聲。決斷也有技巧性方法,《鬼谷子》強調,有疑才會有決,“為人凡決物,必托于疑者。善其用福,惡其有患,善至于誘也,終無惑偏?!辈⑻岢鲆晕宸N方法成其事:陽德、陰賊、信誠、蔽匿、平素。
《鬼谷子》還有“符言”、“轉丸”、“亂”等篇。“符言”同前述各篇內容不協調,“轉丸”與“亂”已經佚亡,僅存篇目,在此不論。
從整體上看,縱橫家在戰國的特殊背景下,形成了以言說為主要方式的謀略思想,而且把這一思想廣泛運用于列國關系。盡管在理論深度上他們比不上其他諸子,在實際操作上也翻云覆雨,但是,他們明確的自利追求,機會主義的謀略準則,開啟了統治者應對現實的另類路徑。如果僅僅從文獻記載來看,縱橫家的言說,幾乎都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到秦漢以后就不再張揚。然而,歷代民間的生存智慧,官場的分化組合,江湖的潮起潮落,廟堂的勾心斗角,到處都飄蕩著縱橫家的身影。盡管縱橫家的名稱不再有,但他們的思想在社會自發秩序中不斷傳承演化,對歷代都有影響。縱橫家后來向上發展,產生出幕僚之道,向下發展,靠近了厚黑之途。對此,有必要進行研究和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