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企孫文存》由葉銘漢、戴念祖、李艷平編輯,由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于2013年1月出版。
該《文存》包括:1.葉企孫的文章、講演稿和電文共44篇;2.1915年日記、1916年日記,1949~1951年日記;3.葉企孫編寫的《初等物理實驗》教材;4.葉企孫年譜及葉氏家譜。《文存》由葉企孫的學生、1957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李政道教授作序。《文存》正文之前有“導讀”一篇,敘述了葉企孫對科學教育、對物理學和科學史的貢獻,敘述了他的成長和一生浮沉坎坷。
該《文存》收集了葉企孫的碩士、博士論文,它們是中國科學步入世界學術園地的標志之一;葉企孫于1925年對改進清華大禮堂音質的測定與研究也收錄其中,它開創了中國建筑聲學的領域。葉企孫一生的精力絕大部分用于中國物理學和科學教育事業的組織、協調和領導上,發表的文章并不多。但他的文論,無論是學術作品、還是教學主張、治校見解、社會議事,都曾是我國社會經歷中的一個時代符號,是科學道路上堅實清晰的腳印,也是教學與社會生活中振聾發聵的良知吶喊。他的經歷、他的研究與教育成果之取得,其中的經驗與教訓,對于今天的人才培養、學科建設、大學教育、科技發展,乃至科教興國、改革開放都有重大價值。
一、物理學教育與實驗教材
葉企孫制定了清華大學物理系教學的基本方針:“重質而不重量”,“只授學生以基本知識”。這一方針實施數年后“頗著成效”,“國內物理學漸臻隆興”。從1929年清華物理系第一屆畢業生起,到1937年的9年間,畢業共53人。他們中有后來成為“兩彈一星”功勛者,有兩院院士,國際知名學者,個個都是國家棟梁。9屆53人,何等育人成就!
鑒于上世紀20年代以來,國內大學物理科目繁雜,教材流于空泛,葉企孫等9人于1933年聯名向當時教育部提出“物理課程最低標準草案”,全國物理教學從此逐漸走向“簡單化、基本化、實在化”。
《文存》以較大篇幅收編了葉企孫的《初等物理實驗》一書。鑒于當時中學物理學無學生動手實驗課,入大學第一年必須補課。《初等物理實驗》專為此而編著。該書于1929年初版,1934年出第三版。它也是葉企孫從1926年起三年教學實踐的總結。全書40個物理實驗。編者完全為學生著想,實驗材料簡單實用,實驗分配均勻完整,文字簡潔明了。即使實驗報告、計算、結論等都在書內留有表格和空白,供學生填寫。全書活頁裝訂。學生每做一次實驗,即可取出相應書頁,到實驗室做完實驗,填寫報告即可。絲毫不加重學生負擔,又能使學生學到許多基礎知識。葉企孫精心教學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
即使在今天,在近年教學改革、教材重編的聲浪中,《初等物理實驗》也有重要參考價值。培養人才靠基礎科學,而基礎科學中的基本知識永遠不變。深厚的基礎知識、扎實的基本功需日積月累,而投機取巧可以休矣。這正是《初等物理實驗》恒久的價值所在。
《初等物理實驗》是留存至今的難得的一本實驗教本。它為物理教育史、實驗史、科學史提供了珍貴素材。由于該書末述及各類實驗儀器的價格及采購地點等內容,為經濟史、工業史(儀器儀表史)提供了可貴的數據。
二、科學史研究
《文存》第一部分前8篇文章,有6篇(第1、2、3、6、7、8)是葉企孫16歲至18歲的科學史作品。它們是中國以現代科學知識闡述古代數學、天文學經典的最早的科學史文論。這些文章,充分體現了葉企孫青少年時期在天文學、數學、歷史、國學諸多領域的功底,為其后來成為偉大物理學家打下堅實的知識基礎。葉企孫晚年,又撰寫了5篇科學史文章,它們為科學史研究和寫作提供了典范之作。
葉企孫終生熱愛科學史,并將相關知識結合到教學中。每當開一門新課,講解一個新理論概念,他往往以科學史做引論,引起學生極大興趣。1942年在重慶期間,他與來華的英國李約瑟博士以共同感興趣的中國科學史話題而結下深厚友誼。
1964年,葉企孫在北京市物理學會作“中國物理學史若干問題”的講演。除談及中國古代物理學成就外,更多地講述科學史研究的對象、研究者應具備的條件、研究過程中的注意事項。他特別指出,在中國科學史研究中“不要輕易說,我國某種發明、發現在世界上是最早的”。
三、講演
本《文存》收錄了葉企孫講座記錄稿多篇。其中有,1929年講“中國科學界之過去現在及將來”;1943年講“科學與人生”,這是應蔣介石聘請的、在重慶中央訓練團知識講座上的特約講演;在西南聯大的演講“物理學及其應用”;1964年關于“中國物理學史若干問題”的演講等。
在1929年的講演中,葉企孫嚴肅指出中國教育與科學的落后及其存在的嚴重缺點:“大學辦得很糟”,“師范教育非常的壞”,以至影響“中學也辦不好”。他希望教育工作者“每年自省一次”,進步在哪兒,“沒有進步就應該覺得可恥。這樣才能日日進步”。他疾呼“沒有自然科學的民族,決不能在現代文明中立住”。同時,他批駁那些“中華民族不適宜科學研究”的論調,并提醒這些人“五十年后再下斷語”。葉企孫一生為之奮斗的科學教育,在此講話后50年的確開花結果了。
1943年在重慶的講演中,葉企孫尤其強調自然科學的重要性。自然科學的進步大大擴展了人們的視野,增加了知識工作和農工生產的效率,增加了人們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和幸福感,增加了國家自衛能力和組織能力。此時正值抗戰艱苦時期,他因此強調“國家的自衛能力,必須要有進步的科學做基礎”。他也不忘指出:“科學也同時增加了侵略者的侵略力量。”
四、電文
在《文存》收入的諸多電報文稿中,有1933年3月9日清華大學教授會致電南京國民政府電,要求“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對于丟失熱河全省“深自引咎”。葉企孫是發起這份電文的五位教授之一。1935年11月,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土肥原策動漢奸倡“華北五省自治運動”。葉企孫又擬電文,斥漢奸所謂“自保”、“自治”是盜竊民意的賣國行徑。這些電文不僅在當時震驚國內外,在今天看來,也實證了中華民族曾受人殺戮的歷史事實。
除此之外,還有1930年6月葉企孫作為校務委員會主席致電閻錫山,申述清華師生拒絕其所派校長的原因;1941年9月關于葉企孫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一事致電梅貽琦校長;1946年為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兼任大學教授致函朱家驊;1948年4月,在物價飛漲時節,為改善師生待遇,配給食糧事致電梅貽琦等。這些電文也為中國的教育歷程留下一個個足跡。
五、創建中國物理學會
早在1915年,葉企孫和同學劉樹墉組織了清華科學會,開展了各種討論、報告活動。1916年10月又提出“重組清華學會建議”,提倡“糾合全校有才有志的同學”,“重建一精神團結、規模宏大、組織完善”的學校一級學會。
在留美期間,葉企孫任中國科學社駐美分社執行委員會會長,為該機構鞏固、發展做了許多工作。
1931年11月至1932年8月,葉企孫作為中國物理學會發起人當選了臨時執行委員會七人委員之一,為籌備組織中國物理學會做了大量工作。1932年8月22日,中國物理學會成立,葉企孫當選了該學會第一屆副會長,會長是李書華。
中國物理學會成立后,1935年葉企孫就我國度量衡單位名稱及定義向教育部提出修訂建議,并要求國民政府行政院召開度量衡法規會議。這是關系到科學技術進步、關系國計民生和國際經貿交流的大問題。
`六、支援冀中抗日根據地
《文存》收入了葉企孫的“思念熊大縝五言一首”、“河北省內的抗戰概況”一文。這些文章表明,在1937年6月到1938年9月的一年多時間里,葉企孫和他的學生們放棄出國機會,潛入天津、塘沽,躲避敵偽漢奸的跟蹤,以自己的知識和技能投身到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戰爭中,甚至做出壯烈的犧牲。歷史證明,他們不是C·C特務,而是一群“上馬能擊賊”的正直的愛國者和知識分子。葉企孫和他的學生們在此后30年,受到“文化革命”的迫害。今日重讀這些文章,不能不有諸多感慨與心中的痛。
七、質疑“一分為二”
上世紀60年代前期,毛澤東提出“一分為二”的哲學論題,引發了學術思想界一場爭論,一些學術大家因不同意“一分為二”而落難。在此思想指導下,哲學界和自然辯證法界以非“唯物”即“唯心”二者在意識形態、科學、科學史中劃線。“一分為二”充斥著《紅旗》和各種報刊雜志,造成科學隊伍中又一次人人自危的局面。葉企孫以大無畏精神,逆潮流提出“幾點意見”,嚴肅地提出“對歷史上著名的科學家必須具體地分析,給予正確的評價”;“科學史上確是有些例子,表明一個有唯心觀點或形而上學觀點的科學家也能做出些重要的科學貢獻。為什么是這樣?這是一個值得大家討論的問題”。他的“意見”震驚了當時哲學和科學兩大界,表現了一個真正知識分子不依附權威的勇氣,亦體現了一個忠諤之士的秉性。
八、日記
《文存》收入葉企孫僅存的三本日記。它們是1915年日記,1916年日記,1949~1951年日記,以及在日記中記下的大量的讀書筆記。
鑒于時代不同,1915、1916年的日記和1949~1951年的日記完全不同風格。前者可以看出一個高中生如何自我成長,后者可以看出一個知名教授如何在時代變遷中沉落。三本日記雖時間不長,但恰好是社會轉型時期教育、文化和經濟活動的歷史實錄。
在清華學校,葉企孫自習了古今中外許多書籍。歷史、文學、科學,他能見到的書無所不讀。但他最感興趣的是古今中外的科學著作和科學家傳記,如《夢溪筆談》、《九章算術》、《幾何原本》、《微積分綱要》等,對秦九韶《數書九章》他一一做解,其中一些算題,既按古法演算,也按今日通行數學概念解題。在讀畢該書“大衍求一術”后,他寫道:“出入《九章》,誠算題之至妙者也。”在研習幾何時,他又說:“每以暇時研究圓及橢圓及其內容多等邊形之關系。此學自高烏斯(C.F.Gauss)以來已將百年,未有光明之一日。未卜予之研究有效果否,書以勉之。”
葉企孫酷愛美國的《中學科學和數學》(School Science and Mathematics)雜志,對其中的“征答題”或“游戲數學”每每搶先作解,廢寢忘食。因此,常得到該雜志“答疑表彰”(Credit for Solution)欄的表揚。有些刁鉆的數學題,葉企孫也解不出,“自愧能力之綿弱也”。
在1916年的日記中,除讀書筆記外,他曾擬訂“鄉土社會調查”,參觀并記錄了上海各工廠和天文臺的狀況,觀察并繪畫植物花草。
1915、1916兩年日記,呈現了十七八歲的葉企孫對書本和自然的好奇心、求知欲,敢質疑和敢創新的精神,也體現出他的愛國、愛家、愛人的高貴品質。他讀過1914年《甲寅雜志》多篇文章后,深感“發人愛國心不少”。他得悉有些人出國留學不用功,怕困難,甚至浪費“祖國錢財”,發出“不亦悲乎”的感嘆。他不滿軍閥亂世,以勢壓人的社會現狀。他在經濟上幫助許多同學,為一些同學的不幸而感慨。更可貴者,青少年的葉企孫常有“自省”精神,他為小時候與同學“因小故而割席”一事,“致今思之,猶有隱痛”;他告誡自己,對后進同學,決不能有“厭棄”之感,“教人即是自學”;他反省自己,在科學社的一次集體活動中,“予處事失方,以后自當謹慎。十五人之小會辦不好,何以事大”?對于自己在學習上遇到的困難,他鼓勵自己“向前直進,毋灰心,毋間斷”。他多次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座右銘:“惜光陰、習勤勞、節嗜欲、慎交游、戒飲酒”。當然,他也批評某些教授、校長講演做事華而不實,“語氣輕滑”的現象,“此堂堂校長而自處如此,我國之教育掃地盡矣”。這點點滴滴之事,表現了一個科學偉人在青少年時期的自我修養、品德和人格訓練的過程。
1949~1951年日記是以另一種文體記錄的。從這里,可以看出葉企孫解放初期飽滿的政治熱情,以致他將每日的報刊政治時事內容不厭其煩地摘抄于日記之中。此期間,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葉企孫多次檢查不過關,迫使一個正直人感到環境變異,他才不再記日記了。轉而默默地閱讀書刊,從而在日記中留下了大量讀書筆記,尤其搜羅了沈括生平行狀的文獻。這三年的零散日記中還留下了廣泛的史料,諸如:1949~1951年清華、北大入學考生統計表,北京各理工大學招生統計表,每月物價波動表,銀行發行鈔票面額值,銀行折實儲蓄牌價,物價指數,美元匯率,鐵路票價等等,為那個歲月的教育史、經濟史留下了珍貴史料。
(《葉企孫文存》,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