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弟弟劉躍進從小就生活在畫一般的環境里。凡是桂林人都知道甲山這個地方,上個世紀40年代由李宗仁夫人郭德潔在這里一手創辦了德智中學,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桂林中學從市內遷入該校址,校內無數樟樹粗壯挺拔,亭臺樓閣,鳥語花香,宛如世外桃源。作為當時華南地區屈指可數的名校,我們的父母都在該校任教,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和成長在這樣的環境里,是很幸福快樂的。
童年時,還沒有遠大的理想、宏偉的抱負,也沒有現在的那些興趣愛好班,只是玩,盡情享受童年的快樂。
記憶中,躍進的個頭從小就一直比我這個當哥的大,膽量也大。我和躍進上幼兒園時的一次中秋節,父母因為是領導,晚上要參加很多活動,于是跟老師說好不來接我們了。晚上,老師就安排我們吃飯、講故事、吃月餅。這時躍進就悄悄地跟我說:“等一下,我們偷偷地跑回家。”我一聽,心跳得不得了,這種提議是我百分之百不敢想的,雖然也想爸爸媽媽。不過既然躍進講了,我就答應了。等到老師幫我們洗完澡,把我們抱到床上,蓋好被子,熄了燈,躍進就把床后的窗戶打開,抽出一根活動的窗欄,告訴我可以了。我們趕緊穿上衣服跳窗而跑。遠處教室的燈還亮著,大哥哥大姐姐們還在自習。我心虛,跟躍進說:“我們還是回幼兒園吧。”他頭也不回,拉起我跑得更快了。到家門口了,從窗戶上看是黑的,爸爸媽媽還沒回,我們自己沒鑰匙,怎么辦?這時躍進跟我說;“到院子外的窗戶下面去,那里黑,別人看不到,在那里等一下。”我一看黑就怕,哪敢過去。正在猶豫之時,躍進狠拉我一把就過去了,“莫怕,我在這里。”我半蜷在躍進的身上,才感到心定些。
不久,從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一聽就知道其中有媽媽的聲音,還有幼兒園老師的聲音,從媽媽的語氣聽得出,肯定是生氣了。我嚇得發抖。躍進還安慰我,“不怕的,不怕的。”我們不敢跟著進院子,只能在院墻外的窗下等他們來找。一幫人在院子內看不見我們,就分頭出來找。一束手電光照住了我們。被帶回家后,媽媽面帶慍色分別在我和躍進屁股上打了兩巴掌,我哇哇地哭了,好傷心,覺得委屈、害怕。躍進卻一滴淚也沒有,還據理力爭:“別人都回家過節了,就剩我們倆在幼兒園,我們也想回家!”聽到這話后媽媽立即蹲下來,幫我擦眼淚……后來我們還是極不情愿地跟著老師回幼兒園了。
(二)
小時候有一玩伴小林,比我們大一兩歲,鬼點子特別多。他和我們兩兄弟從小耍到大,主意總是他出,沖在最前面的總是躍進。比如上樹采摘雞爪蓮(一種野果),躍進總是第一個爬上樹,爬得最高,小林在樹中間品嘗味道,我就負責在樹下撿他們丟下來的。有一次樹尖上的果子多,人爬不上去了,小林就做一個鐵鉤綁在3米多長的竹竿上,讓躍進去鉤果子。那天風很大,樹干都被吹得東搖西晃的,躍進站在樹上面一點也不怕,將大把大把的雞爪蓮鉤了下來。他在上面站了很久,腳有點打顫,后來實在呆不住了,小林喊“下”,他的腳顫顫抖抖往下磕,一不小心碰上原本勾住樹枝的鐵鉤,鉤子直刷刷地往下掉,正好鉤尖貼著躍進的手臂劃過,劃出一道5、6公分長的口子。他不緊不慢地下到地上,血流如注,我和小林急忙陪他去校醫務室縫針包扎好。回到家,爸爸媽媽見后急得直跺腳,躍進卻鎮定地說:“沒什么。”為此,他手臂上至今還留有一道疤痕。
也是這個小林,總有新點子不斷出來,他帶著我和躍進爬完了學校周圍所有的山,鉆完了所有的山洞。有一次,他說:“我們去爬侯山嘛!”在我和躍進的響應下,小林回家拿了一根背包帶我們就出發了。那時是“文革”開始不久,全國很多地方都已停課鬧革命,全國的紅衛兵到處大串聯,不少的外地紅衛兵聽說侯山是桂林市第一高山,便自發組織登猴山。我們雖然沒有完全停課,也處于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狀況。爸爸媽媽都是當權派,三天兩頭被拉出去游斗,我和躍進經常被帶到批斗會現場跟著一起喊口號。在這種情況下,小林的媽媽就讓小林帶我們出去玩,離開那種場合。
話題回到登侯山上。侯山高而險峻,大人都難上去,何況我們3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就靠一根背包帶也敢上山。侯山也喊猴山,在快登頂的“猴脖子”那里,是躍進把小林和我一個一個地拉上去的。等我們回到山腳下,發現一幫人圍在那里指手劃腳,走近才知道是剛從山上我們用背包帶拉上去的地方摔下來一位北京籍紅衛兵,當場就死了。躍進走過去掀開蓋頭的毯子,推了一下那人的頭,說了聲:“頭斷了。”我們嚇得緊往后縮。
(三)
隨著“文革”的不斷深入,游斗頻繁不斷增加,父親已被隔離,有時還被打,我們年紀太小,不知道怎樣去保護媽媽,也不可能保護得了。在父母不能自保,無力呵護我們的時候,我們的姑姑和叔叔出現了。他們當時是湖南的紅衛兵,打著串聯的幌子,到桂林把我們這些“狗仔子”接回湖南老家——八里橋,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庇護了起來。后來聽說一些不懷好意的人一直在找我們,要子女和父母劃清界限。確實在瘋狂的年代會造就瘋狂的人。
回到老家,我們感覺成熟很多,懂事很多,有奶奶、叔叔、姑姑、嬸嬸們,感到很溫暖,雖然也經常聽到一些村與村的械斗,但比城里要安靜許多。我和躍進照常天天上課,在村里的祠堂,就是一間教室,四個年級擠在一起,老師只有一個,什么科目都是他教,一個年級一個年級輪流上。當時不覺得怎么樣,現在想起來,這位教師要是放到現在肯定評得上全國最美鄉村教師。
我和躍進畢竟是城里來的,學習成績在年級里算好的,躍進比較拔尖,經常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贊揚。雖然我倆在這個小課堂只讀了兩年半的書,但對當時的小同窗們都記憶猶新。在那樣一個小山村,在那樣一個年代,還能聽到朗朗讀書聲確實不易。
放了學,我和躍進各人提個糞箕到村里村外去撿狗屎。每一次我就是再賣力,也撿不過躍進。他力氣大,有耐力,想和他較勁總比不過他。這狗屎在我們老家是寶貝,大人小孩只要有空就提著簸箕到處晃,每天將撿的狗屎交到生產隊,按斤計分。我和躍進就是從撿狗屎開始學會干農活的。什么犁田、耙田、插田、砍柴,我干什么都不如躍進,很不服氣。有一次到三十里外的山上去砍柴,說什么我也要和躍進挑一樣多。其他的伙伴看我瘦小,勸我少挑些,我就是不讓,心里想,這一次一定要和躍進比試一下。結果到離家還有十里路的時候,我實在不行了,這時躍進從后面過來把我這一頭的柴分到他的擔子里,二話不說就走了。要知道我和躍進那個時候也都還不到十歲,這兩年多的鍛煉,對以后插隊和我們的人生起了重要作用。當時的情景也深深地烙在腦海里,至今難以忘卻。
(四)
要論人生的真正起步,還是從插隊開始的。在我不滿十七歲,躍進不滿十六歲的時候,我們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到桂林市郊大河公社大村大隊插隊。躍進在一隊,我在四隊。在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以及干農活的技巧上面,我和躍進不相上下,都得到好評,但畢竟我的體質虛弱些,很多農活我干不動,比如修水利抬預制板、撬片石、扛打谷筒、到城里挑糞等總輪不到我。隊里幫我專門制定了小一號的糞桶、籮筐,但我以我的勤奮刻苦贏得了貧下中農的認可,被推舉為大隊理論輔導員。
躍進就比我強多了,他是什么農活都可以干,而且每一次強勞力出工總有他。下放一年后,他的工分是大隊知青里最高的,還到公社一所小學兼課,并被選為郊區十大“優秀知識青年”到各個公社去講用(現在叫做演講)。他這個榮譽來之不易,在拼命干活中,營養跟不上,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天天吃的是從家里帶來的酸辣菜,有時候農民給點青菜,到年終隊里殺豬按人口分一點豬肉才見油星星。有一次,躍進因頭暈支撐不住,昏倒在田里,隊里用手扶拖拉機及時把他送到市里醫院搶救才恢復過來,醫生反復強調這是典型的虛脫,說他年紀太小、干活太重,需要休息一個月并補充營養,可躍進只休息了三天就回到了隊里。
我和躍進是約好的,誰先收工誰煮飯。剛下鄉時父母跟大隊領導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讓兩兄弟住一起。我知道父母的用意,一是兩兄弟在一起生活方便,二是我體質虛,個頭小,讓躍進照顧一點。所以不管我回得早還是晚,躍進總是讓我休息,他劈柴做飯。每天吃完后,各人到自己隊里上工分,領受明天的任務。我們的床頭都堆滿了書,以馬、恩、列、斯、毛的著作為主,那個年代也無法得到更多的書籍。從隊里回來,我洗完澡多半是躺下就睡了,躍進還要從床頭拿起書來看,有時我一覺醒來還看他在寫這記那的,后來我才曉得,他寫了一大本讀書心得。我想這為他以后能去廣西廣播電視臺當理論編輯打下了基礎。
在插隊這段日子里,充分體現了我倆的兄弟情,血緣愛。它使我們感知到溫暖和光明,督我們成長,教我們成人。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很多人都羨慕我們這種情,這份愛。它鍛煉了我們強壯的體魄,錘煉了我們堅定的意志,培養了我們很強的獨立生活能力,也使我們的信仰越來越明確。
不久,我便進廠了,到桂林漓江機械廠當了一名電工,成為工人階級中的一員,很自豪。在我進廠不久,有一次郊區公安局招人,躍進去報了名,自身條件樣樣合格,大隊黨支部和公社黨委都推薦了他,但到政審這一關,說我父親還沒得到解放(父親是桂林市文革中第一批被批斗的,也是最后一批平反的),由于這個原因,躍進當時與警察職業擦肩而過。這一次對躍進有點小打擊,但他還是任勞任怨地勞動,照常組織整個大隊的插隊青年學習,搞活動。
后來躍進去了南寧,在廣西人民廣播電視臺當理論編輯、記者,我們睡一張床、吃一鍋飯、面對面看書學習,一起交流心得的日子就基本結束了。回想我們兄弟倆一路走來,相互攙護,互相鼓勵,在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過程中,躍進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他的心胸開闊、眼界高遠、思維慎密、學習踏實,也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五)
1979年,躍進參加全國統一高考,考進了西南政法學院刑偵系,為圓他兒時的警察夢邁出了第一步。從他寄回來的信中可以感受到,他對警察這個職業是何等的向往、崇敬。他決心要當中國的“福爾摩斯”。他如饑似渴地吸吮著知識的甘露,不放過任何知識盲點,盼望盡快穿上人民警察的制服,為祖國、為人民服務。他的努力沒有白廢,老師和同學們都為之贊許,推薦他為學生會主席,并讓他領到了獎學金。
大學畢業后,躍進服從組織分配,到天津市公安局當上了一名光榮的偵查員。工作中,他依然踏踏實實地干,虛心向有經驗的偵查員學習,以扎實過硬的理論知識和積極向上的思想表現,得到組織的肯定。他一年以后被調到市局任團委書記,后又任局政治部副主任,接著又先后到了三個分局任職,都是分管刑偵工作。在基層工作的這段日子里,躍進積累了豐富的工作經驗。由于工作關系,我經常去天津,每當忙完工作,躍進總來看我,并促膝長談。我發現,這個時候的他越來越成熟,對每件事看得更透徹了。他依然關心我的身體,總在我離開天津時準備好一些當地特產和營養品讓我帶回家,往往這時也總是讓我回憶起兄弟倆一起生活、學習、勞動的日子,甜蜜感、幸福感油然而生。
躍進后來先后任天津市公安局副局長兼刑偵局長,公安部辦公廳主任,武警學院副書記兼副院長,公安部禁毒局常委副局長,直到現在任公安部禁毒局局長。他對工作及自己的每個崗位,總是絕對地服從、執行。由于工作性質原因,躍進的行蹤家里人從不過問,總是在事后通過朋友或媒體知道了,問他的時候,他才輕描淡寫地說一說。比如:搗毀天津大邱莊私人武裝及抓捕禹作敏案,躍進是一線指揮員,率領兩千多公安干警和武裝警察,圓滿完成任務。還有,轟動一時的天津市綁架案,躍進只身與綁匪談判,他憑自己的智慧和膽量,借法律的強大威懾力,成功地解救了人質,迫使綁匪向公安機關投降。再者,就是全國人民皆知的湄公河“10·5”案,我就不贅述了。總之,躍進總是認為這些是自己的本職工作沒什么好說的,他很淡定,家人卻總感到有些后怕,特別是年近90歲的老母親,總是囑咐他要注意安全,躍進對此也是輕松笑笑而已。
我是很崇拜英雄的人,敬佩那些能拋卻自身安全,在危急時刻奮勇沖向危難的勇士。這不僅是道德和情操的高尚,更是人戰勝自己本性的壯舉。我認為這樣的人,達到了自我實現的頂峰,找到了本能之上的高貴和尊嚴。
躍進,哥哥我祝福你!繼續保持高昂的斗志,為祖國、民族的尊嚴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