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桂林初識廖靜文

（一）

1943年1月28日，徐悲鴻從重慶回到桂林。徐悲鴻住在朋友為他安排的臨時住所里，餓了，就在門口買兩只烤紅薯充饑，每天仍作畫不止。

徐悲鴻與蔣碧微婚姻完全破裂的消息，很快傳到桂林，田漢、歐陽予倩及朋友們紛紛前去安慰。徐悲鴻不愿再說這個話題，告訴朋友們這次在桂林只停留一小段時間，說：“重慶成立中央美術(shù)學院，請我當院長，我打算選取一部分七星巖內(nèi)的藏品，然后運到重慶充實學院的圖書館。”

徐悲鴻于是帶著學生張安治到東郊七星巖選取藏品。1938年，徐悲鴻將大量圖片、書籍及西方銅雕藏于桂林七星巖內(nèi)，然后離開桂林去南洋為抗戰(zhàn)救災開畫展募捐，一去就是3年多。

初春的桂林，春寒料峭。去七星巖的路上，徐悲鴻一路回想著與妻子蔣碧微的往事。

蔣碧微在1916年十八歲時愛上了徐悲鴻，與徐私奔到日本，1919年又一同到了法國，1921年兩人結(jié)識了青年畫家張道藩，張立時就愛上了蔣，并苦苦追求十七年。

1929年，徐悲鴻回國，被南京中央大學聘為藝術(shù)系主任，兩人因各方面的理念不同，夫妻關(guān)系漸漸產(chǎn)生裂痕。1936年，徐悲鴻毅然離開南京到廣西支持李宗仁、白崇禧反蔣抗日，蔣碧微追到廣西苦勸徐回南京未果后憤然離去，夫妻從此反目。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南洋迅速被日寇占領。當時徐悲鴻正在南洋為抗戰(zhàn)救災開畫展募捐，他東躲西藏幾番歷險，終于在1942年8月底脫險回國。徐悲鴻回到重慶，妻子蔣碧微卻不讓他進家門，理由是他已經(jīng)登報和她脫離夫妻關(guān)系。徐悲鴻只得住進中國文藝社，每天作畫不倦，等待蔣碧微回心轉(zhuǎn)意。但此時蔣碧微投入張道藩懷抱已經(jīng)三年，她一直回避與徐悲鴻見面。

12月11日，蔣父蔣梅笙病故，徐悲鴻前往守靈，結(jié)束準備離開時，蔣才出來見他。蔣抽泣著說：“關(guān)于我們的事，我有一個比喻，好像一件極精美的瓷器，不幸打破了，盡管能工巧匠能修補好，但那條裂痕是永遠消除不掉的。我寧可讓它破碎，也不要假的完整?！?/p>

徐悲鴻遭到蔣碧微最后的拒絕。恰在此時，重慶籌建中央美術(shù)學院，有意請徐出任院長，徐便強壓痛苦，全身心地投入學院的籌建工作。徐悲鴻發(fā)現(xiàn)擬議中的圖書館有關(guān)美術(shù)方面的資料太少，便想起了自己放在桂林七星巖內(nèi)的藏品，于是回到了桂林。

“選取出來的資料需要登記、造冊，平時也需要有人保管，不如招聘一位圖書管理員，這樣也可以減輕先生一部分工作負擔?！睆钠咝菐r出來，張安治向徐悲鴻這樣建議。

徐悲鴻想想有道理，于是在報上刊登了招聘啟事。

（二）

依據(jù)筆試成績，一共有3個女孩獲得面試的資格，廖靜文第一個進行面試。1942年夏天，十九歲的廖靜文從長沙著名的周南女中畢業(yè)，她的理想是當一名居里夫人那樣的科學家。她決定到桂林去上大學，因為那里聚集了最有名的文化人、科學家和教育家，是全國有名的文化城。然而事與愿違，路上碰到了敵機轟炸，等到鐵路修通，廖靜文趕到桂林時，報考大學的時間已過。廖靜文住在同學的宿舍里，打算來年再報考大學，可身上的錢快用完了，急需一份工作解決生活所需。一天，她看到報紙上登了一則重慶中國美術(shù)學院籌備處在桂林招考圖書管理員的消息，心想這個工作可以看很多書，對將來考大學有幫助，于是報考并獲得了面試的資格。

廖靜文進入辦公室，徐悲鴻穿著深藍棉袍，安詳?shù)刈谵k公桌前。 他頭發(fā)花白，面色有些蒼白、憔悴，但臉的輪廓優(yōu)美、柔和，濃眉下一雙睿智的眼睛。面對全國乃至全世界鼎鼎有名的大畫家，廖靜文有些局促不安。

“在筆試中，你的成績是第一名?！毙毂櫢嬖V廖靜文。

廖靜文感到臉上發(fā)熱，既興奮又有點羞怯。

“你的愛好是什么？”

“我愛看書。”

“都看過些什么書呢？”

“看過巴金的《家》、《春》、《新生》，茅盾的《子夜》，魯迅的《徬徨》、《吶喊》。”

徐悲鴻沒有出聲。

廖靜文又羅列了好些外國名著，最后說：“我很愛讀我國的古典文學，特別是古詩詞。”

“你愛讀誰的詩呢？”

“杜甫、李白、白居易、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陸游……”

徐悲鴻打斷廖靜文的話：“你喜歡陸游的哪些詩？能背幾首嗎？”

廖靜文想了想，背了陸游的兩首詩：

僵臥荒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你為什么喜愛這兩首詩？”

“這兩首表現(xiàn)了詩人的愛國情懷?，F(xiàn)在正值抗戰(zhàn)時期，特別讓我感動。”

徐悲鴻嚴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說：“很好?，F(xiàn)在我就通知你，你被錄取了。”

（三）

廖靜文卷起鋪蓋，來到了徐悲鴻身邊。

每天清早，徐悲鴻、張安治、廖靜文便來到七星巖，整理藏書和藏畫。他們吃力地挪動那些沉重的木箱，拂去塵土，撬開生銹的鐵皮和鐵釘，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徐悲鴻從中捧出一軸一軸畫卷，一摞一摞書籍和圖片，仔細地察看有沒有折損、發(fā)霉、受潮或蟲蛀，像對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對每件藏品都那么細心而慰貼。

休息時，廖靜文問張安治：“徐先生的畫作賣價很高，可生活卻很清苦，他是不是把錢都用來購置這些藏品了呀？”

張安治說：“徐先生立志在中國建一座最好的美術(shù)館，他在購置藏品上很舍得花錢。不僅如此，幾年來為支援抗戰(zhàn)，他也捐了大量的錢。學生、朋友生活困難，每次他都慷慨解囊。這些他都想得很周到，唯獨沒有想他自己?！?/p>

廖靜文心里頓時升起一股對徐悲鴻的敬慕之情。

藏品終于清理完畢。這天下午，徐悲鴻帶著張安治、廖靜文到七星巖附近一個小餐館“加菜”，徐悲鴻點了他最喜歡吃的漓江魚。

廖靜文見徐悲鴻心情很好，說：“徐先生，累了這些日子，你該休息兩天了吧？”

“休息？”徐悲鴻笑了笑，“我的休息就是作畫?！?/p>

“可是，先生能不能幫租一條小船，讓我們?nèi)リ査吠嬉淮危俊绷戊o文試探地問。

“你們真想去陽朔？”

“是啊，我們?nèi)齻€人都是湖南人，聽說漓江、陽朔風景很美，很想去玩一次?！?/p>

“世間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陽朔乎！江水盈盈之，照人如鏡，縈回繚繞，平流細瀉，有同吐絲。山光蕩漾，明媚如畫，真乃人間仙境也！”徐悲鴻微瞇著眼，輕聲朗誦。

“這是誰的文章？寫得真美?！?/p>

“這是我5年前游陽朔后所寫《南游雜感》中的幾句話。你這個提議，勾起了我對陽朔的思念，我跟你們一起去。不過，坐船到陽朔要走一天半，在船上睡一晚，你們得帶上鋪蓋?！?/p>

（四）

第二天，廖靜文與兩個女伴，由徐悲鴻帶著，登上了一條帶篷的小船，中年船家夫婦，一個用竹篙撐船，一個搖櫓，緩緩向陽朔駛?cè)ァ?/p>

三個女孩和徐悲鴻站在船頭，欣賞漓江美景。

天空飄著細雨，兩岸奇峰籠罩在輕煙薄霧中。廖靜文興奮地說：“徐先生，這景色和你那幅《漓江煙雨》一模一樣啊！”

徐悲鴻沒有答話。廖靜文轉(zhuǎn)頭一看，徐悲鴻不知什么時候回了船艙。

廖靜文鉆進船艙，卻見徐悲鴻手持畫板，用炭筆在紙上勾勒一幅畫的草稿：一隊送葬的行列，人們抬著一個戰(zhàn)士的遺體去埋葬。

“徐先生，你在畫什么??？”

“三年前，我在新加坡開畫展，正值臺兒莊大捷一周年，我就想創(chuàng)作一幅畫，紀念為國犧牲的抗敵戰(zhàn)士，但一直抽不出時間?！毙毂櫿f，“這幅畫，我就取名《國殤》?！?/p>

“國殤？”

徐悲鴻點頭，說：“這取自屈原《九歌·國殤》的詩意，它是一首為保衛(wèi)國土而戰(zhàn)死的將士的挽歌，禮贊為國捐軀的楚國將士的亡靈，對雪洗國恥寄予熱望，抒發(fā)了熱愛祖國的高尚感情?！?/p>

“我明白了?！绷戊o文說，“先生是借這幅畫，抒發(fā)你歌頌抗日陣亡將士，期盼早日打敗日寇的熾熱情懷?！?/p>

下午天放晴了，燦爛的陽光將兩岸林立的峰巒渲染得更加青翠欲滴。徐悲鴻也放下畫筆，站到船頭，欣賞兩岸美景。突然徐悲鴻對廖靜文說：“如此美景，不可無歌。你曾經(jīng)是文工團的，唱一首歌助興吧?！?/p>

“先生和我們一道唱。”

“啊，我只會唱《義勇軍進行曲》?！?/p>

“那么就唱《義勇軍進行曲》?！?/p>

歌聲響起來了，回蕩在漓江江面上。

（五）

從此，廖靜文就在徐悲鴻身邊工作。因為工作并不繁重，廖靜文有很多時間可以看徐悲鴻畫畫，看徐悲鴻工作。時間長了，她便知道了徐悲鴻不幸的婚姻，并對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有時看見徐先生自己洗衣服，自己釘紐扣，廖靜文便主動幫他做這些事。漸漸的，兩人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

1943年初夏時節(jié)，徐悲鴻回重慶，帶著廖靜文同行。朋友們前來送行，他們衷心祝愿徐悲鴻盡快獲得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