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展示】
據《新聞晚報》報道,一道小學一年級的語文閱讀題,素材是“孔融讓梨”的故事,問題是“如果你是孔融,你會怎么做”。有一個學生回答“我不會讓梨”,被老師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孩子父親發現試卷后,想不通:這就是如今的教育嗎?如果是你,會怎么回答?
【事件回放】
孩子堅信自己沒有答錯。
孩子的父親說,孩子在小學讀一年級,他看到試卷后也問孩子為什么寫“我不會讓梨”,孩子說“我認為4歲的孔融是不會這樣做的”,他又問為什么,孩子說:“因為他只有4歲?!彼€說,孩子堅信自己的答案是正確的。
“其實,我的孩子并不自私,他懂得分享,每天吃飯都會給我和他媽媽還有奶奶夾菜。”孩子的父親對這件事情頗感無奈。
【各方爭論】
○反對:不應該要求人人做圣人
在網上的熱議中,大部分網友認為“老師判錯了”。一位網友說,這是一道好題,但需要老師正確引導。這個紅叉很粗暴,其實孩子的答案原本無可厚非。第一,孩子是講規則的,父親授權,嚴格按照年齡大小來分,自己的梨比弟弟的大,可以不讓。道德教育不應該要求人人都做圣人。第二,這個孩子至少說了真話,比那些口是心非回答“讓梨”的好。
還有人表示,老師不讓孩子說真話,“怎么能使整個社會有誠信呢?不管是作為語文題還是德育題,這樣判都不合適”。還有人質疑:題目明明問“你會怎么做”,只要答出自己的做法就可以了,沒有答非所問,怎么能打叉呢?如果題目改成“你認為應該怎么做”,才可以憑價值觀來判斷正誤。目前,較多強調個人權益,或許“不讓”才更符合主流。
有人表示感同身受,并舉例說:小外甥上小學時遇到一道語文題:在“大”字上加一點,是什么字?外甥答“犬”,被老師判了“×”,因為正確答案是“太”。
還有不少人認為,這道題出得有問題,“教改這么多年了,語文這門學科仍偏重于德育,真正的語文知識卻很弱,文言文、世界文學、閱讀能力、獨立思考能力……這些核心點反倒沒人重視,成年人平均每年才讀幾本書,知識面多窄,以讀書為興趣的人少得可憐”。
一些網友直接指出,這道題不是語文題,而是思想品德題,或者是心理測試題。
○贊成:小學語文課和德育無法脫節
有不少網友認為,在小學階段,語文課和思想品德課無法完全脫節,在語文試卷里出現這樣的題無可厚非,“中國教育的問題確實很多,可拿這個說事很無聊。人和動物的區別是人有抑制力,有是非觀,懂謙讓和禮貌。這道題本身就包含了對孩子是非觀的培養和引導,和教人說謊根本無關。教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搶最大的,就是釋放天性嗎”。
也有人猜測,也許這是一道邏輯題,“題目沒問題,孔融是讓梨的,如果你是孔融,那你就得讓梨,這是基本的邏輯。如果題目問:如果是你,會怎么做?可以答:我不會讓梨?!币虼耍@道題和德育、智育、誠信、啟蒙……都沒有關系。
○家長:德育應在生活中進行
讓記者驚訝的是,這位孩子的家長也不完全認為問題出在老師一方,“語文老師在試卷上打叉沒有錯,換位思考,我也會在錯誤答案上打叉。正因為是語文課,教會孩子如何閱讀,正確理解短文中心思想很重要,我也認為這樣回答確實是錯的”。
不過,他對題目本身,即“是否需要用這個典故來教育下一代了解中華美德”,則持保留意見。他認為,德育課和語文課很難完全分開,德育教育是貫徹于所有行為習慣和細節方面的,不是喊口號,不僅可以在語文課上體現,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進行,“要教育孩子,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比如告訴孩子‘安全帶不系,車就不動’‘出電梯,幫忙按住開門鈕,讓別人先走’等”。在他看來,教孩子這些,都比教讓梨更貼切、更有效。
他還表示,打算一直保留這條微博,“10年后給兒子看,會非常有意思”。
【理性思考】
“孔融讓梨我不讓”的是非對錯
道德歷來只宜自律不宜他律。無論是家長、老師,可以認同“孔融讓梨”是有道德的謙讓行為,假如他們自己遇到了“兩個梨擺在面前”的情況,受到道德感召選擇小梨也完全是個人的自由選擇,但這不意味著那個小學生也必須“學孔融讓梨”,否則就是錯的。
“孔融讓梨”是謙讓嗎
孔融讓梨是中國千百年來一直流傳的道德教育故事。《三字經》中就有“融四歲,能讓梨。弟(悌)于長,宜先知”,后世常常用這個故事教育孩子,凡事要懂得謙讓。但孔融讓梨的故事的核心真的是謙讓嗎?對于為什么拿小梨,4歲的孔融的回答是:“我小兒,法當取小者?!卑凑杖说奶煨?,尤其是4歲小朋友的天性,不取大梨怎么都說不過去。但小孔融確實依“法”拿小梨,這個“法”,其實就是大人制定的規矩,就是儒家推崇的“忠義孝悌”的道德規范。
儒家道德的基礎,是建立在長幼尊卑有序的“忠義孝悌”上的。因為你是我生的,所以你要對我孝,因為我生得比你早,所以你要對我悌。在家庭成員之間,并沒有人格和權利的平等,只有盡孝盡悌的義務。與其說是謙讓使得孔融不要大梨,不如說是儒教使然。讓梨是家長和成人喜聞樂見的事情,很難想象在這種倫理道德壓力下,有誰會問:“到底憑什么,我要把大梨讓給哥哥?”
“孔融讓梨”的故事流傳多年,在提倡謙讓的教化上一直都很有市場。提倡謙讓,當然沒問題,在任何社會里,都應有公共秩序和良善習俗。禮待他人、尊老愛幼,等等,都是值得嘉許的有道德的行為。謙讓也一樣,出于善心、親情或愛心,把大梨讓給哥哥,沒有任何問題,有人自發受到道德感召學習也可以。但是因為謙讓是一種道德行為,而將不謙讓這種“道德色彩”沒那么高的行為判定為錯,則是矯枉過正。
提倡謙讓不意味著“不謙讓就是錯”
把道德水平高低與是非對錯掛鉤,常常引發一些可怕的后果。《藝文類聚》引三國吳秦菁的《秦子》,孔融做北海相的時候,有一天在路上看見一個人在墳墓邊哭亡父,就停下來仔細觀察,發現這人哭是哭了,面容卻一點都不憔悴。按照儒家的經義,父母死時應該悲傷,但不能過度到損害身體的地步。然而在后漢,所有自以為正直的知識分子,都以悲傷到哀毀骨立為榮,孔融也曾經靠這個搏出位,哪能容忍有人和自己背道而馳,當即把這人抓到官府,以“不孝”的罪名殺了。
人們有不讓梨的權利嗎
后人往往對孔融讓梨給予高度評價,并排斥不讓梨的行為。然而,既然梨是孔融的,可以隨便挑,產權上沒有問題,挑大與挑小完全是個人權利與自由,與對錯有何關系?既然有這么多梨可以挑,挑選最大的對于個人而言無疑是最優選擇,而且也是正當行為。而從個人自主的角度說,孔融有個人意志,只要沒有越界(比如在一人一個梨的前提下拿走所有梨),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主選擇,無需顧慮他人的眼光。
然而當讓梨被許以“道德優越”的意味之后,不讓梨就不被認可了。很多時候,有些人會打著“讓梨”的旗號去侵犯個人財產權利,以高尚的名義,把公民應有的權利剝奪和抹殺。這時,人們讓梨就是被迫讓梨,而非自由選擇。可以拿宗教作類比,人人都有信仰基督教的自由與權利,也可以認為自己宗教里的神就是唯一的真神,卻不能因為個人信仰而剝奪他人不信教、信仰其他宗教的自由,覺得耶穌就是救世主,而去砸爛佛像。
讓梨與否是個人道德判斷
一種行為是否具有道德意義,與其動機有關。假如一個人做好事只是渴望獎賞或者懼怕懲罰,或者只是遵從權威,那么就談不上有什么道德意義了。著名美籍德裔思想家弗洛姆在《為自己的人》中區分了“權威主義良心”和“人道主義良心”。前者的規定,往往不是由人自己的價值判斷決定的,而只是由權威所明確的戒律決定的。弗洛姆說,“權威主義良心”可能是良心發展的初級階段,小孩缺乏分辨善惡是非的能力,所以要求其服從父母和老師的權威。
當人長大,心智成熟以后,自主的道德觀念要求我們不再聽從權威,而是聽從自己,權威主義良心就轉化成為人道主義良心。在被問道“你為什么寫不會讓梨”時,小學生說自己并非惡作劇,而是堅信只有4歲的孔融是不會這樣做的,孩子的家長也稱小孩并不自私懂得分享。然而,無論是我們的教育,還是傳統的道德教化,都以父母老師自居,覺得人人都是孩子,需要聽話。
人人讓梨,沒人吃大梨
“孔融讓梨”既是謙讓,也是利他。然而中國歷史上一味推崇的都是利他主義,都是舍己為人,在“犧牲自己”的鼓吹上不遺余力;與之相反,在尊重個人權利,維護個人利益的價值觀上,既沒有經典故事可循,也不見相關教育舉措。為什么?一般而言,一種社會制度往往與一種道德體系相適應。中國幾千年的專制制度,推崇的都是“國家至上”“社會至上”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利他主義,個人權利不可剝奪、財產私有的觀念被鏟除得幾乎一干二凈。
“別把自己當人”“無條件服從和利他”,這種種的宣傳,表面上披著儒教道德的外衣,其實歸根結底還是為專制制度服務。當所有人都默認“利他”為理所應當的價值觀,誰能保證不會有一個變節者,偏偏只“利己”,竊取了所有革命果實?一個人人都毫不利己專門顧人的“君子國”里,恰恰是最適宜“專門利己毫不顧人”的小人們生長繁殖的環境。在正常社會里鼓吹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人人趨利君子國將被小人國所替代。然而在層級固化的專制社會里,小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到大梨,君子們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啃著小梨,并為自己渾身散發出的道德光芒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