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

1

白天和晚上是一樣的，

睡著和醒著是一樣的

活著和死了也是一樣的嗎

遼闊的大地上，你犁過的地

種下的麥子，油菜在今天都是一樣的

春天來了，遼闊的大地上到處是生機

只有棗樹還沉默著

只有你沉默著，

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是怕死的人

一輩子沒有抽過煙

喜歡喝點散酒，喜歡甜

還喜歡什么呢？喜歡的東西

最后都得戒掉。

而害怕的，最終都會來臨

2

我并不怎么難過

只是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

小時候，你跛著腿去賣膏藥

給人接斷了的手指，竟然得了錦旗

高興的時候，就給我和妹妹一毛兩 毛的零錢

一邊給一邊說，女孩子是沒有用的

趕集的時候必然買回賤賣的蘋果

秋天的清晨喊醒我們去園子里打棗

……

還有一年，你坐火車到城里去要飯

一個半瞎的老頭，從那時開始留起了胡須

回來就再也沒有出去，而期間的生活

你只字不提。但“總算是見過了世面”

3

有時候，我想，還不如不在了

奶奶走的時候，我想叫她走慢一點

再慢一點。

我只想多看她幾眼，只想她還能多看 我幾眼

我并不懂那種疼是不能忍受的

如今，你也走了。

我想走快一點吧，再快幾步

我知道了煎熬有時比死更可怕

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春天來了。青河的水早已蘇醒

而你不在了。

其實什么也沒有改變

節氣還要一個個接著趕來

你的曲子散了。他們的都還在繼續

4

為那些不相干的人

我還流過眼淚

為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不相干的人

我還設想過他們應該有怎樣的悲傷

悲傷是不能代替的

失去也是。

一切都不重要，卻無論如何不能替代

感同身受這個詞多么虛偽

5

能說出的悲傷，都不是悲傷

能寫下的痛苦，都算不上痛苦

如此說明，你的離開

我不太難過。每個人都會離開啊

已經高壽了。爸爸說。

也許是種解脫。叔叔也這么說

你的兒子們都能理解

你的孫子們一樣也能理解

每個人都會失去他的至親

只是時間的早晚

6

不得不承認

我并沒有那么悲傷

還吃得下，還睡得著

還關心一日三餐，

關心沒有做完的工作

沒有上漲的工資

關心天氣，和我所在的城市

春天要來的信息

村莊里落滿烏鴉

它們呱呱叫的時候

我還能想起某則笑話

然后才是你，才是那些不祥的預言

7

有什么兩樣呢？

這一天，該落的雨水依然落了

該吹的風已經吹過樹梢

春天是個叫人歡喜的季節

天上沒有多出一顆星

也沒有落下。

我沒有改變任何一樣生活習慣

沒有少吃一餐，沒有食不下咽

（不吃飯仍然會饑餓）

沒有少睡一秒，沒有輾轉反側

（不睡覺仍然會困頓）

沒有夢見你，睡夢香甜，

（沒有任何人來入夢）

更沒有因為你，回一趟家。

世界從此仍舊是一樣的

而已經沒有你了。

而從此見不到了。

8

并沒有什么不同

難得聚在一起的人們

互相訴說各自的生活

互相指點，猜測和懷疑

送走你，他們還要各自離別

到不同的城市，遇見不同的人

品嘗同樣的辛酸和不安

繼續過著并不屬于他們的生活

9

田園將蕪

麥田里青草很好看

油菜地里的麥苗也很好看

青河的蘆葦稀疏，荒草連著河岸和麥地

你啊，一去不歸的你啊

這些土地和莊稼怎么辦

這些木锨和犁鏵怎么辦

這些你種下的楊樹呢

10

每一個不該記住的日子都被我記住了

比如，那個和往常一樣的中秋

和往常一樣的圓月

比如，這個和將來一樣的春分

和將來一樣的節氣

人們都在期待，春天啊

萬物復蘇，卻不能把你包含在內

眾鳥歸林，你可否算作其中一只？

11

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

那一陣風吹過你的胡須

稀薄的，灰白的

什么時候都要忘記

12

烏鴉們飛來飛去

沒有帶來你的任何消息

祖母走的時候，我不能送她到她的新家

因為我是孫女兒

你走了，我有充足的理由：

我在一萬里之外

在一個你從來不知道，永遠也不知道 的地方

不要相送，不相送

路邊的楊樹還沒有抽出新芽

什么時候，秋風來了

它們拍拍身上的葉子

嘩啦嘩啦的聲音

才是我和你告別的散曲

13

其實真沒什么好說的

死后才好叫人懷念

就如蓋棺才能定論

所有的缺點都不見了

所有的細節都凸顯了

從前那些時光

那些吵嚷

那些你叫我生厭的地方

都隨著你燭光的熄滅而熄滅了

14

這夜晚又黑又長，

請你慢慢地走

太遠了，一路上

究竟有沒有陌生的燈火？

15

我知道，

最后一次見到你

是將來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