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仲昭文電話打來時,仲昭武早已躺進被窩,說是睡了,其實他根本就沒有睡著,窩在床上聽收音機。現在是晚上八點,如果在城里,人們要么正在看那些數不清的電視臺黃金檔的節目,要么剛聚到一起喝酒、唱歌、聊天、打麻將。仲昭武在鄉下,沒有任何選擇,無法看電視,連收音機也無法正常收聽。雜亂的房間里,老式柜子上放著一臺二十九吋的電視,是在深圳打工的大兒子有年回來過春節捎回來的。他這里是山村,接收信號太弱,電視打開后,除了能聽到個別臺的聲音外,圖像全是雪花,看得人眼睛生疼。
聽到手機的響聲,仲昭武看號碼,是大哥的大兒子家里打來的,他趕緊摁接聽鍵,全是吱吱啦啦的雜音,根本聽不清。自大哥從村子里搬到縣城大侄子那里去住以后,仲昭武已經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也很少主動打電話。他知道,大哥的大兒子現在已經升了局長,一定很忙,哪像他,一個人守著這個村子,白天沒屌事,晚上屌沒事,閑得發慌。所以,他從來不怪大哥和大侄子。
他想,這么晚打來電話,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兒。他慌忙坐起來,摸到開關拉繩,打開燈,穿衣下床。趴臥在床頭地上熟睡的大黃狗阿黃,被主人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舉動驚得也沒有了一點睡意,很不情愿地站起來,使勁兒抖抖毛,打起精神。它不知道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跟在打著火把的主人身后,跑到村頭去嚇唬那些半夜下山偷吃莊稼的野豬。這次好像不是,主人并沒有點燃火把,而是把停放在屋里的那輛舊自行車搬到院子里,然后關門上鎖。阿黃一個跳躍,在大門即將關閉時從屋內鉆了出來。主人鎖上大門。在阿黃看來,家里的大門鎖不鎖都無所謂,這個大山深處的小村,現在除了這個家還有主人守著外,其他人家這些年都已關門閉戶,搬到城里去了。這里真正成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方圓十來里,平時連個人影都瞧不見,哪里還會有賊惦記。
鎖好大門,仲昭武蹬上自行車就往村外騎,阿黃跟在后面,車子隨著山路的起伏,忽慢忽快,阿黃也隨著車子的速度要么急速奔走,要么小步晃悠。走了三里地,在一片相對空曠的地方,主人的車子停了下來,他把車子扎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按剛才那個號碼回撥過去。接電話的是大哥仲昭文,他提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看來不是大哥有什么事兒。
大哥的聲音很沉重,你嫂子沒了!
仲昭武心里一驚,嫂子平時身體那么好,怎么說沒就沒了呢。他說,嫂子得啥急病了,你們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也讓我去看看她,見見嫂子最后一面。
仲昭文說,不是得了急病,是出了災禍。
仲昭武真是沒有預料到,說,啥災禍。
仲昭文說,遇到了車禍,今天去送小胖上學,過馬路時被一輛汽車給撞了。
仲昭武驚得“呀”了一聲,說,人當時就不行了嗎。
仲昭文說,當時還有氣兒,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個小時,沒有救過來。
小胖是大哥仲昭文的孫子,是大哥家的老二仲良玉的獨子。平時,大哥跟著老大仲良田住,為了照顧和接送孫子上學,大嫂跟著老二良玉住。
仲昭武說,那小胖咋樣,傷著了沒。
仲昭武更擔心的是孫子再有個啥事,哪怕缺只胳膊斷條腿兒,都會讓大哥承受不了。
大哥說,還好,他奶奶當時把他使勁兒推到了路邊,只是胳膊兒蹭破了點兒皮。
仲昭武總算松了口氣,說,那就好。
大哥說,不過,孩子驚著了,快嚇傻了,到現在還癔癔癥癥。
仲昭武說,這個沒事兒,過些天就好了,只要人沒傷著就好。大哥,我現在就來縣城吧。
大哥說,這黑燈瞎火的,你來干啥,再說,你咋來。
仲昭武說,我騎車來。
大哥說,算了,別折騰了,明天上午,良田就準備把你嫂子送回來。
仲昭武說,是啊,該回來,葉落歸根嘛。
大哥說,這也是你嫂子的心愿,她走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我要回老家。
嫂子這句臨終遺言,讓站在黑漆漆涼絲絲的山路上的仲昭武內心突然有了一種溫暖,出去了這么多年,嫂子還惦記著老家。
和大哥打完電話,仲昭武渾身無力地往回走。他沒有騎車,推著車子走。阿黃也沒有了剛才來時的興致,夾著尾巴悻悻地跟在車子后邊,也許它猜到了主人家里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兒。已經是深秋季節,山里的夜顯得分外冷寂。起風了,呼呼的山風,夾雜著幾聲凄厲的鳥鳴,讓仲昭武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這些年,他已經很少走這樣的夜路了,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野,他很怕。特別是今天晚上,一個人在荒涼的野外突然得到嫂子的死訊,一路上他滿腦子都充滿了和死亡有關的意象,那些以前熟悉的,而今早已亡故多年的故人,一個個像電影里的人物一樣,紛紛出場。雖說他今年已經快六十歲了,一輩子經歷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但在這個孤獨的夜晚,他的內心竟突然充滿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他覺得自己的后面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人的靈魂緊跟著,他想騎上車走快一些,然而,幾次抬腿,竟然都難以跨過車梁。他就那樣拖著像灌滿了鉛似的雙腿,不知道怎樣走進家門的。
整個夜晚,仲昭武都在做夢,夢到很多亡故的人,他的父母,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伙伴,當然也包括他剛剛去世的嫂子。夢里的他不再感到孤獨和害怕,因為和那么多人在一起,那些自己曾經熟悉的人,離開自己多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他甚至有一種少有的激動和興奮。
一
清晨六點多,山里的天空蒙蒙發亮,仲昭武家的阿黃突然叫了兩聲,仲昭武打開房門,探出頭,向院子里仔細張望,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家里的兩只母雞趁他開門間隙,跑到院子里“咯咯咯”叫起來。南坑村又迎來了新一天的生活。
這是一個座落在豫西群山深處的小山村,清澈的小溪穿村而過,幾十座紅磚黑瓦的房屋依山而建,散落在狹長的山坳間,掩映在青山綠水中。
因為村南有一口潔凈的池塘,于是得名南坑村。這個始建于清朝末期、最鼎盛時有200多口人的山村,終究沒有擋住城市化的沖擊,青壯年紛紛擠入城市討生活,一家家搬離了村莊,最后,老人小孩也跟著進了城。仲昭武成了留守村里唯一的居民,守護著這個據傳清朝末年由山西晉城遷來的村莊。他沒有進城,因為他是這個村的村民組長。他走了,就代表著這個存在了一百多年、繁衍了幾代仲家后代的村莊徹底消亡。他不能走,他要替祖宗們堅守這塊土地。
天色轉亮,仲昭武收拾灶臺,煮了兩大碗面條,就著咸菜吃個精光。他扛起鋤頭,穿過門前的小溪,來到村前一處坡地。因為昨天晚上他打完電話返回時,隱隱約約中感覺莊稼地里似乎有野豬的動靜,但他沒有辦法,在漆黑的夜晚,他根本不敢靠近這些家伙。
這些該殺的,又來禍害了。看到自己剛種下不久的土豆和大蒜苗被野豬糟蹋得不成樣子,氣得大罵。這幾年,山林里野豬越來越多,它們喜歡趕在黎明前,從山林到田地里糟蹋農作物。氣歸氣,罵歸罵,他對這些家伙無可奈何。他知道,和野豬家族相比,人要在這里生存,越來越不占優勢了。20年前,情形完全相反,那時尋三天也發現不了一只野豬的蹤影。
南坑村在上世紀80年代初,靠木材銷售成為全縣最富裕的村子。為此,大哥仲昭文作為村支部書記,曾多次被評為改革開放先進典型,受到鄉里和縣里的表彰,還被選為縣人大代表,很是風光。山上的樹越砍越少,國家開始封山育林,“靠山吃山”的財路斷了。人均不到兩分的耕地,無法養活南坑村一家家張著嘴吃飯的人,村民開始外出打工謀生。經過十多年的村民遷移,留在村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就剩下仲昭武一人。前年回來過一家三口人,但只在家呆了不到兩個月,又搬走了。因為男人在一個小煤窯打工,長期吸入煤灰,得了塵肺病,快死了,才回到這個曾經的家里捱過最后的時光。這短暫的兩個月,是仲昭武幾年來最高興的一段時日。每天,他都有人說話,他天天去看望病人,直到病人死了,仲昭武比病人的妻子還難受,他這段美好的時光隨著病人的逝去戛然而止。
仲昭武看完莊稼地,想起大哥昨天晚上交待的事兒,讓他今天把大哥家屋里屋外收拾一下。他不知道大哥和侄子們護送嫂子幾點回村,他想早些收拾好,免得到時候人回來了,院子里還亂糟糟的。
走到大哥家的院子門口,仲昭武突然想起忘記帶鑰匙,又扭頭往回走。
再次來到大哥家院門口,他看到門上貼的對聯,這還是春節前他來替大哥貼的,經過近一年的風吹雨淋日頭曬,大紅色早已褪成粉白。以前,那些到城里去住的人家,逢年過節一般都要回來住幾天,即使不回來住,也會在年前派人到村里的祠堂給祖先上香磕頭,在自家門上貼對聯,放上一掛鞭炮,象征人丁興旺。可這些年,出去的人越來越多,這些象征性的事也免了。仲昭武想不明白,現在的人怎能為了賺幾個錢,連祖宗都不要了。
仲昭武抬手把門上的舊春聯撕干凈,掏出鑰匙開門。門鎖由于一年開一次,已經銹蝕,仲昭武費了好大工夫才把鎖打開。由于久不住人,院子里長滿了荒草。這個院子是當年仲昭武父母留下的老宅,父母去世后歸大哥住。仲昭武的院子和他二哥的院子都是他們結婚時父母給他們新建的。
仲昭武穿過院子里的磚石路,來到堂屋門口。屋門沒有上鎖,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里邊放著一張黑色的大供桌,上面供著香爐、蠟燭和一些供品。那些供品還是春節時仲昭武來祭祀父母時擺放的,如今早已風干,上面結滿了蛛網。父母的牌位和遺像就在那些供品后面,默默地看著向他們走來的兒子。父母的遺像上也布滿了蛛網和灰塵,仲昭武一邊清理,一面自責自己的不孝。雖然離這么近,自己也只是過年才來看看父母,給他們燒香上供。想想小時候父母對自己是怎樣的呵護,他深感愧疚。一晃,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快20年了。他的眼睛慢慢濕潤起來。
把堂屋收拾干凈妥帖,仲昭武又來到院子里,用鋤頭把那些半人高、已遮掩住石桌和石凳的蒿草全部除掉,把那些虛土踩實。他想用水把院子稍微潑灑一下,蓋蓋那些浮土,可院里沒有水。他從屋里找出一個舊臉盆,到大門外的小溪邊去打水。
溪水來自北山,在山澗圍著村子幾拐幾繞,流進了村尾的南坑。仲昭武小時候就在這條溪水中玩耍、戲水、洗澡或者捉魚,有一年夏天,突然暴漲的溪水差點兒要了他的小命,但他和溪水之間,仍然結下了很深的感情。這些年,雖然小溪的水流比以前小了,那些當年一起在水里嬉戲玩耍的少年伙伴也一個個離開了這里,有的甚至是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是孩提時代那些歡樂美好的往事似乎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有時候,看著一片沉寂的村子,仲昭武會突然陷入一種巨大的莫名的孤獨中。可是,一看到這溪水,一聽到這溪流的歡唱,他就覺得并不孤獨。
已經日上三竿,仲昭武奇怪怎么還聽不見村口有一絲動靜。他把大哥家的院門虛掩上,朝村頭走去。
村頭有個小石橋,橋頭有幾塊大石頭,仲昭武摸出一根煙點燃,坐在石頭上等。阿黃也跟了過來,乖順地蹲臥在主人的腳旁。
二
仲昭武抽著煙,朝北山方向望,北山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知道,路的盡頭就是縣城。如果大哥和侄子他們回來,就應該先出現在山口。橋的下方,小溪的南岸,是當年生產隊的打谷場。以前,這個季節正是熱鬧的時候,各種剛被村民收割回來的莊稼,都會被集中在這里,脫粒晾曬,裝袋收倉。
在仲昭武的印象中,只要夏秋收割時節一到,打谷場就會成為南坑村最熱鬧的地方,社員們緊張而有序地搶收搶打運到場上的莊稼,攤場的、軋場的、起場的、揚場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忙而不亂。遇到雨天,不用通知,全隊男女老少都會急急地涌到打麥場上,從老天爺嘴里搶糧食。
每逢這個時候,最忙的就是當生產隊長的大伯,他指揮社員搶曬麥谷,還要抓緊組織糧食入庫。一堆堆糧食壘在打麥場上,社員們把籽粒飽滿、成色最好的糧食裝在口袋里,留作公糧,剩下的分給社員們作口糧。就是社員少分些,也要把公糧留足留齊。社員們把交公糧看作是神圣和光榮的事,公而忘私,這也是大集體時代人們精神風貌的一個鮮明特點,哪像現在的人們,私心太重。
那時,農作物的產量很低,畝產兩百斤就算年景不錯了,春旱秋澇,加上病蟲害,秋糧收成更低。社員一年到頭能填飽肚子,就算萬幸了。社員的口糧,小麥很少過百斤,加上玉米、高粱、谷子等雜糧,也僅夠半年吃。秋季口糧主要是紅薯。口糧不足就只有吃一些農作物葉莖充補,如紅薯葉、白菜疙瘩、蘿卜纓、樹葉、野菜之類。遇到青黃不接,就要吃“返銷糧”。即使這樣,人們的情緒都還是那么高漲,一天到晚風風火火,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在上工時間,打麥場上一般都有社員干活,但早晚和晌午,社員下工了,需要有人“看場”,一是預防牲口、家畜跑到場里禍害,二是防止有人破壞偷盜。這個活計在社員走前,就得來,吃飯從來不論點,有時晚上還要“坐夜”看護。不算辛苦,但很熬磨人,閑事多,麻煩多,有時還會得罪人,一般人不愿意干這活。但仲昭武的爺爺是老黨員、老生產隊長,大兒子又是生產隊長,他不想讓兒子為難,每年都會主動承擔這項任務。
仲昭武放學后,吃罷飯,爺爺還沒有回家,奶奶就叫他去替爺爺看場。仲昭武很樂意去干這事,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時間在場里玩。天太熱,他就躲到場垛陰涼處看書,如果有個小伙伴來,他們就瞎聊一通。天氣不熱時,就在場里瘋跑瘋玩,做游戲。那時的天空多么藍,一碧如洗,空氣新鮮,最可愛的是麻雀特多,麥場里一來就是一大幫。為防止它們吃糧食,需要不停地轟趕,剛走一撥,又飛來一群,那場景現在是看不到了。仲昭武的爺爺給他做了個逮麻雀的鐵夾子,他在堆糧食的地方,或者麻雀經常出入的地方,挖個小坑,下好夾子,掩埋穩妥,放些誘餌,做好隱蔽。不一會兒,麻雀飛下來了,“啪!”夾住一只。一群麻雀飛起,他急忙跑過去,卸下被夾得奄奄一息的貪嘴麻雀。再重新去下,一會兒,一幫麻雀又來了,重復著剛才的一幕。
這是仲昭武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刻。
他把逮著的麻雀拿回家,去毛剝皮,摳去內臟,或燒著吃,或燉著吃,也算作是改善伙食,打打牙祭,過回“小年”。
讓仲昭武最得意、最難忘的,還是在打麥場上玩耍。他大姐夫是個“賣油郎”,走村串鄉換香油,到了中午,常到他們家來吃飯。每到這時,他就偷偷把車上的東西卸下,推出村去,溜到場里,練習騎車。那時,一般家庭是沒有自行車的,學習騎車或能得到機會學騎車是多少孩子的渴望和夢想啊。那輛破舊的老式加重車,還算靈便。也記不清摔了多少回,最后總算學會了“掏腿”騎,仲昭武自此開始了騎車歷史。
和小伙伴玩游戲,仲昭武會忘記回家吃飯,他們一起打土仗、拱地雷、推桶箍、搬碌碡。沒有其它娛樂活動的農村,仲昭武和孩子們就這樣自娛自樂,土法上馬,度過了美好的少年時光,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最有意義的,還是在打麥場上體育課。他們村子小,小學也小,不分年級,總共就一個班。孩子們上課,利用仲家祠堂的一間偏房,體育課一般去村北的打麥場上。那時學習不緊張,下午,同學們到教室外站隊,在學校唯一的男老師土生叔的帶領下,穿過村里曲曲彎彎的石板路,來到打麥場,集中訓練,走步、列隊、跑步、做體操、喊口號、唱歌,好熱鬧,好快活。同學們天真爛漫、颯爽英姿,生機勃發,準備下地的社員有時也會駐足觀看,暗暗贊嘆。
這些事至今想起來還歷歷在目,一眨眼已過去幾十年了。
后來,隨著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生產隊解散,打麥場上就再也見不到那種熱鬧的景象了。如今,曾經作為南坑村標志性的“時代廣場”——打麥場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但在仲昭武心中,永遠也難以抹去那些歡樂的情景。
仲昭武陷入浮想聯翩的往事之中,突然一聲炮響,把他瞬間帶回現實之中。
他抬頭一看,北山口的路上駛過來三輛車,打頭那輛,前擋風玻璃下掛著一朵黑綢團成的大花。不用說,一定是嫂子回來了。
他站起身,在秋風中朝車隊目不轉睛地望著,快到眼前,他涌出一串渾濁的老淚。他踉踉蹌蹌迎上去。車停下來。車門打開。大侄子仲良田從副駕駛座跳下來,一把攙扶住他。他喃喃道,我大嫂呢。
面包車的推拉門從里面打開了,侄子侄女和侄孫們都圍坐在里面,中間的一副擔架上,躺著一具尸首,面部被白布覆蓋著。不用說,那就是大嫂了。仲昭武跑過去,扶住擔架痛哭起來,邊哭邊說,好嫂子怎么會遭此災禍,真是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啊。
接著,他又把那不長眼的司機哭罵一頓。侄子、侄女們前來把他勸住。哭聲剛停,大哥仲昭文從后面一輛車上下來了。弟兄倆抱在一起,又是一陣痛哭。
侄子仲良田過來勸他,說,老叔,別難過了,先把俺娘送到家再說。
他這才想起來,說,對,對,停在這里算哪回子事嘛。來,先把車開過橋,停在打谷場上吧,村子里的路彎曲不平,還狹窄,怕走不到家門口。
三
仲昭武兄弟姊妹五人,他是最小,兩個姐姐是老大老二,弟兄三人,大哥比他年紀大十歲,嫂子到仲家時,他還在上小學。嫂子對他這個小叔子非常疼愛,經常給他做鞋,做衣服,有什么好吃的,都會給他留一些。
悲傷過后,仲昭武開始忙碌,他招呼一些人把靈棚搭起來,又去找人挖墓穴。這些事,要在以前,是不用他操心的,大哥是支書,不用說都有人主動來料理。可現在不行,整個南坑村,哪還有人呢,除了仲昭武之外,僅剩下的活物,就是一條狗和兩只雞。大侄子現在雖貴為局長,可這些事兒他是辦不來的,還必須由他來辦。
仲昭武不是神仙,不能從村子里變出幾個活人來。沒辦法,只能騎車到鄰近幾個村子去找人,這幾個村子以前和南坑村都是一個大隊,他比較熟悉,真要找到誰,說家里有個事需要幫忙,大家都會很樂意的。可時光不同了,仲昭武心里打鼓,別的村也沒有幾個人了,今天能找到人嗎?
到了村東最近的溪口村,轉了個遍,只碰到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人,叫吳勝。吳勝說,別找了,我們全村就剩下五口人,兩個老人快八十了,是老兩口,老頭子得了偏癱,老太太一刻也不敢離開。再就是他們家兩口和一個小孫女。
聽仲昭武說來這里找人打墓穴,吳勝說,這可是個大事,我得去幫忙,別的不會,打墓穴還行。
仲昭武說,那太謝謝了,你先去吧,我還要去別的村找人。
吳勝說,你去鳳嶺頭吧,那里的人多一些。
仲昭武騎車跑到鳳嶺頭,又找到三個人,一個姓林的中年人認識仲昭武,答應得很干脆。可是年紀輕一些的兩個,就不是很積極,聽說是打墓,就有轉身的樣子。
仲昭武說,不會讓你們白干。
其中一個說,給多少。
仲昭武自作主張說,打一個墓總共兩千塊錢,你們幾個分,咋樣。
年輕人嫌少了,正想說什么,老林說,你別這樣了,以前都是一個大隊的,他大哥還是咱們的老支書呢,就算去幫個忙又能虧到哪里。
不提支書還好,一提支書,那人就說,你這樣說,我還不干了呢,給錢也不干。現在的干部,哪有一個好的。
仲昭武聽著很不是滋味,心想,你不愿去拉倒,還說怪話干啥。正想發火,老林說,你們這些孩子,知道個啥,現在的干部,哪能和他大哥那一代的干部比,他們那時候才真正是老黃牛,死拉硬干,不圖名利。
年輕人不再吭聲,老林繼續說,好了,就這樣吧,反正咱們待在家里也閑毬沒事兒,還不如去干點啥,走吧。
說著,拽著說牢騷話的年輕人就走。
幫忙的人總算找齊了,仲昭武回到村里已是后半晌。靈棚已經搭好了。他帶著幾個人先和大哥、侄子們照了個面,侄子照例說了些感謝的話。仲昭武說,誰搭的靈棚。大哥說,看你沒回來,知道一定是人不好找,良田就打電話從單位找了幾個人來。仲昭武有點兒不好意思,嘴里埋怨說,現在這叫啥呢,辦個喪事連人都找不齊。
大哥搖搖頭,無奈地說,再過幾年,連這村子恐怕都不一定能存在了。說到這里,大哥想起來什么,說,大山打電話讓你跟他到城里去住,你咋不去呢。
仲昭武說,城里有啥好,人多、車多,污染大,現在還得加上一條,連安全都不敢保證了。
一句話,說得大哥仲昭文無言以對。
仲昭武又說,先不說這些了,咱們趕緊帶他們去墓地看看,把嫂子的墓穴位置定下來。
大哥說,也是,走吧。
路上,仲昭武說,聽說城里人現在都興死了埋公墓,良田有沒有這樣提過。
仲昭文說,良田這孩子迷信風水,說大師算過了,咱這祖墳頭枕北山,腳蹬南坑,難得的好風水,還用得著往別地方去嗎?說不定一動彈,還會壞了這好風水呢。
他伏在仲昭武的耳朵邊,悄悄說,人家說你侄子能當局長,就是咱祖墳的福蔭。
仲昭武說,咱良田是局長,國家干部,怎么會信這個。
仲昭文說,你不知道,現在好多干部都信,官越大越信。
仲昭武問,大哥,你是老黨員,你也信嗎?
仲昭文說,我說不上信不信,反正我覺得咱家的祖墳是不錯。
仲昭武說,也許是吧,你看解放后,咱爺是貧協會長,后來大伯當隊長,再后來你當村長、支書。
仲昭文說,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這事兒別出去亂說,畢竟良田現在是領導呀。
仲昭武說,放心,你兄弟不傻。
仲昭武想起一件事,說,聽說在城里醫院去世,都得就地火化,怎么還把大嫂拉回來了。
仲昭文說,兄弟你天天在村里待著,外面的世界變成啥樣子,看來你是真不知道。
仲昭武說,變成啥樣?
仲昭文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仲昭武點頭說,要不,現在的人為啥都瘋了一樣滿世界去撈錢,連祖宗老子都不要了。
仲昭文說,是啊,世風變了,不像我們當干部的時候了,現在是有權就有錢,有錢能通天。你嫂子這事兒,就是跟火葬場的領導打了招呼的,又塞了二千塊錢,然后讓你嫂子從正門進去,又從后門推出來,抬上汽車就回來了。
仲昭武似有所悟,說,哦,原來是這樣啊。
仲昭文提醒他說,這個也不許亂說啊。
仲昭武說,咱這里天高皇帝遠,誰管得了啊,再說,整天就阿黃跟在我屁股后頭,我跟它說去?
仲昭文說,反正我提醒你一句。
仲昭武帶著疑惑的眼光看著大哥,說,我怎么覺得你進城后變了。
仲昭文說,我怎么變了?
仲昭武說,沒有以前那么磊落了,干啥都怕這怕那。
仲昭文說,你不懂,現在世事復雜,人心難測啊。
仲昭武沒再接大哥的話,也許,他是真不懂吧。
定完嫂子的墓穴,回來的路上,仲昭武問他大哥,村委會的公章這次你捎走吧。
仲昭文說,就放你那里,我在縣里,有人辦事,找我不方便。
仲昭武說,我畢竟啥也不是,公章放我那里好像不是很合適。
仲昭文說,你是村民組長,我委托你保管,有啥不合適,再說,誰蓋章,你就先讓他們給我打電話,我同意了,你再蓋,不是一樣嘛。你給他們蓋個章,他們起碼也得給你一盒煙抽抽吧。
仲昭武說,開始是這樣,不過,現在幾乎沒有人再為個計劃生育檢查,為在城里買個房什么的回來蓋章了。
仲昭文哼了一聲,說,現在的人,都學得猴精,他們會算賬,大老遠往家里跑一趟,就為蓋個章。光省下來的路費,就足夠他們打發城里那些管章的人了。
說到這里,仲昭文為世風不古而搖頭。
四
大嫂的死,成了南坑村仲氏家族的一件大事。大嫂不是一個一般的村婦,她是老支書的夫人,是縣公安局局長的親生母親。仲昭武的兩個兒子大山和大江接到電話后都說要回來。仲昭武清楚,這不是他說了就管用的。他已經說過好幾次,讓兒子回村過年,可連續兩年他們都推脫說工作離不開,沒有回來。他侄子良田這個公安局局長的面子大啊。
第二天,仲昭武的大兒子仲大山打老遠從陜西趕回來了。第三天,仲昭武的二哥一家也從廣州回來了,接著,和仲家沾親帶故的親屬也陸陸續續從外地回來奔喪。
仲昭武的大兒子仲大山把媳婦和孫子也帶回來了,這讓仲昭武喜出望外。自四年前老伴兒去世后,他才見過孫子一次。今年,孫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看到有些生澀的孫子,兒子大山說,快叫爺爺。孫子叫了。仲昭武說,爺爺耳朵背,大聲叫。孫子又大聲叫了一次。他激動得老淚橫流,蹲下去,把孫子緊緊抱在懷里,站起來,半天不肯放下。他想,死人真好,死了人,孩子們就可以回來了,一家子就可以團圓了。
人們一回來,村里馬上就有了人氣,仲昭武又可以聽到孩子們的嬉鬧和哭罵聲了。有了人氣的村子,就顯得有生機。可仲昭武家的阿黃,還是一如往常那樣的形單影只,回來的這些人,竟沒有一個自己的同類。仲昭武想,其實,阿黃比自己更孤獨,比自己更可憐。
第二天,堂侄子水旺一家從省城開車回來,竟然帶回一只可愛的小狗。那狗的體格還不到仲昭武家阿黃的半腿高,嘴巴尖尖的,頭像狐貍,一身白色毛發,像雪一般純凈,蓬松的尾巴高高卷到背部,像一朵盛開的雪蓮花。這樣漂亮的小狗,仲昭武在農村從來沒有看到過,阿黃也沒有見過,那狗從車上跳下來,阿黃像在欣賞一位美麗高傲的小公主,遠遠地不敢近前。那小狗見到阿黃,好像一個活潑大方的城市小女孩兒,沒有一點兒生澀和膽怯,蹦跶著向阿黃跑過去。阿黃像一位羞澀的、沒有見過世面的農家孩子,木呆呆地看著它跑到跟前。小狗到了阿黃跟前,歡快地在它身邊跳來跳去,想和它親昵。但阿黃始終放不下臉面,不肯低下頭。
阿黃孤獨慣了,就像那些得了孤獨癥的孩子,失去了和同類交往的能力。仲昭武在一旁鼓勵說,阿黃,看,多漂亮的小狗,去吧,和它玩去吧。
得到主人的鼓勵,加上同類的那種天然親近感最終產生了作用,阿黃接受了這個陌生的玩伴,很快,它倆就打成了一片,玩得不亦樂乎。仲昭武看著兩只體格差距巨大的狗在一起玩得那么開心,他笑了。小狗的主人也高興地笑了。
仲昭武說,這狗是什么品種。
他的侄孫女說,它叫貝貝,是純種的博美,一條值好幾千呢。
仲昭武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狗和人一樣,一到城里就比土狗值錢。
南坑村就像當年“農業學大寨”現場交流會一樣熱鬧。先是一撥一撥車上印著公安的車子一輛輛魚貫而來,有的從車上抬下兩只花籃,有的搬下幾個折疊花圈,花籃和花圈往靈棚左右一擺,來人便列隊站在逝者的遺像前三鞠躬,然后把一個包著喪禮的白包或者信封往良田手里一塞,又原路返回。聽說來的這些人,有縣局里的班子領導,也有各個鄉鎮派出所的所長,當然,也有和仲局長私交比較好的一些干警。
掛地方牌照的車輛也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坐的車。聽說好多其他局的領導以及鄉鎮領導也都來了。
仲昭武對大哥說,良田的面子可真大啊。
仲昭文說,現在都興這個,別人家死了人,良田也要去看望慰問。一是對死者的尊重,二是給生者面子。當然,給生者面子是主要的。俗話說,父以子貴,妻以夫榮,一點不錯。如今,我不行了,朽木一根,沒有大用了,誰也不會在乎我,但他們在乎你侄子,好多事兒,他們都需要你侄子。現在的人啊,世故著呢。
仲昭武說,大哥,這次我算是開了眼界,怪不得良田說咱家的祖墳好呢。
五
仲昭文和家族里幾個輩分高的人一起商量,確定嫂子在村里停靈四天,在城里待的那一天已經算是一天了,加起來正好是五天。仲昭武的意思是七天。大哥說,算了吧,你嫂子的年紀也不算大,一般年紀大、輩分高的老人才停靈七天,再說,良田他們工作忙,早辦完早讓他們回去上班。
其實,大哥說的這些規矩,常年住在村里的仲昭武怎能不知曉呢,只是他心里確實想讓喪事辦長一些,這樣,那些出門在外的人起碼可以在家再多待兩天。這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這事兒,由不得他做主。
這幾天晚上,仲昭武的大兒子大山和侄兒們都去給大娘輪流守靈。仲昭武不用擔驚受怕了,他摟著孫子睡了幾個晚上難得的踏實覺。每天他都早早起床,去給大哥家的水缸挑滿水,再生火燒幾鍋開水。做飯的事他不用操心,現在的農村,辦事都興請流動餐車,每逢哪家有紅白喜事,請來流動餐車做飯擺席。經營餐車的人帶上雞、魚、帶把肘子、蔬菜和各種佐料及桌椅板凳,為主人搭棚上飯端菜。流動餐車為主人省下許多幫忙的人,又節省了開支,很受歡迎。
這天一早,仲昭武挑完水,燒好水,坐在靈棚下一個長凳子上休息。他突然覺得不對勁兒,說,怎么都不哭呢?
有人說,誰哭啊?
仲昭武有些生氣,說,誰哭,閨女、媳婦、侄女、侄媳婦都要哭。
有人低聲說,現在都成了城里人了,誰還會像以前在家時那樣扯開嗓子哭嚎。
仲昭武無奈地搖頭,自言自語道,一進城,連哭喪都不會了,怪不得有人辦喪事,為了讓喪事有個喪事的氣氛,還專門請人來哭喪呢。
他正生氣,又見守靈的侄子、侄孫們沒有一個跪著的,要么坐在靈前的草席上,要么蹲在地上,好幾個手里拿著手機在玩,有的手機里面還時不時地發出唧唧哇哇的怪叫聲。他沒好氣地說,這里連信號都不正常,一個破手機,有啥好玩的?
一個侄子說,那是你的手機太次,怎么不好玩,還可以上網,聊天,打游戲。
仲昭武生氣地站起來,走了,嘴里嘟囔著,現在的孩子,哪還懂一點事兒,也不看看這是啥場合,也太不尊重長者了。
一個本家媳婦聽見了,說,沒辦法,現在的孩子,心里只有他們自己,哪管其他人啥感受呢?
仲昭武說,變了,變了,世道真他媽徹底變了,我看早晚要成動物世界。
仲昭武突然想起,應該去看看那幾個打墓的人干得咋樣,不能誤了明天下葬。他沒有騎車,步行朝墓地走去。出了村子,過了小石橋,朝西北方向一條小路走,一里地就到了仲家祖墳。小路兩邊以前都是稻田,現在都荒著,長滿了雜草。
到了墓地,他說,打得咋樣了,不會耽誤明天的事兒吧?
老林說,沒啥問題,不過,那個小子聽說死者的兒子是局長,覺得打這個墓給兩千太少了,想讓再加些。
仲昭武說,加多少?
老林說,起碼加一倍,四千,一人一千。
仲昭武有些生氣,說,胡扯,他怎么能不守信用呢,俺大侄子要是個省長,他是不是要一萬!
老林說,我也這樣說了,我說,你們現在這些孩子怎么學得只認錢不認人了,哪還有一星點人情味,我說,做人不能太短,要眼光放遠一些。你們光想到她兒子是局長,就想多撈些錢。可你們想過沒有,哪天如果你們有個啥事,需要局長幫忙,拿多少錢去恐怕都不如說上一句:當年你母親的墓,還是我們幫著打的呢。
仲昭武說,是啊,還是你老林懂事理,你再說說他們,孩子們年輕不懂事,光盯著錢,早晚要吃虧。他們也不想想,我已經向我大哥、大侄子匯報過這個價了,現在突然加價,不光他們埋怨我不會辦事不說,說不定大侄子還會認為他們這是故意敲竹杠。到時候,大侄子如果怪罪他們,那我可就不好說啥了。
老林說,老仲你說得在理,你放心吧,這事兒交給我,爭取今天天黑前完工。
仲昭武說,那好,謝謝,多謝。
老林說話算話,天黑前把墓打好了。仲昭武喊上大哥和侄子良田一起去墓地驗收。仲昭武和侄子良田先后下去檢查了墓穴,打得還好,基本滿意。仲昭武對良田介紹說,這是你溪口村的吳叔。仲良田連忙掏出一根大中華遞上去,說,吳叔,辛苦了。吳勝有些不好意思,說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仲昭武知道,他說的不敢,一定是說不敢在良田這個公安局長面前稱叔。
仲昭武又把老林他們三個也介紹給良田。良田也一一給他們遞上煙,那兩個年輕人剛開始還不好意思接,后來似乎又有些受寵若驚,急忙躬身接住。看他們似乎身上沒有帶火,良田拿出打火機,打著,分別給他們燃著。良田說,你們辛苦了,走,回去一起吃個飯,喝幾杯薄酒。
這時,說怪話的年輕人有些激動,語無倫次地說,我們不累,我們不吃飯,也不喝酒,只要錢。
老林知道他的意思表達得不準確,忙解釋說,仲局長別誤會,這孩子的意思是說,你們已經給過錢了,就不能再去吃飯喝酒了,讓你們破費了。
仲良田說,看你們說到哪里了,鄉里鄉親的,遇到紅白喜事,就算你們不是來幫忙的,路過家門也會讓你們吃口飯、喝杯水的。
仲良田的話確實在理,吳勝說,既然主人家有這片心意,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
回到家,安排幾個打墓的幫工吃飯。中間仲良田過來陪他們喝了幾杯,讓他們覺得很受用。也許覺得收了局長家的錢不好意思,老林說,仲局長,明天抬棺,我們還過來,另外,我們再多找幾個人。那兩個年輕人也點頭附和,說,是的,今天晚上回去我們就去聯絡人。仲良田給每個人又滿上酒,說,有你們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來,我再敬各位一杯。說著,仲良田站起來,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干完。那幾個人也學著他的樣子,紛紛站起來,把酒一飲而盡。
仲良田離席后,已經喝得有些高的老林對兩個年輕人說,怎么樣,看到沒有,我說的沒錯吧,咱們縣這么大,有幾個人能和咱們公安局長一起喝酒,別說你們兩個乳臭未干的小東西,就是我活到半百了,這也是頭一次。為啥,這就是人情。這是咱仲局長他娘、他親娘的喪事,局長能馬虎嘛?局長是個孝子,我們來幫忙,他這也算是盡孝道。
吳勝看老林說話已經前言搭不上后語了,勸他說,好了,今天累了一天了,飯也吃了,酒也喝了,明天一早還要過來幫忙,咱就撤場吧。
仲昭武說,再喝幾杯吧。
可他自己已經先站起來了。他清楚,這是在辦事,不能讓他們像酒鬼一樣一直喝下去。他把兩千塊錢塞給吳勝,說,老吳,這是大伙兒的辛苦費,不多,算個意思吧。
老林一擺手,說,這就見外了,他們要讓他們要吧,反正我是不收,仲局長的錢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仲昭武不管那么多,硬是把錢塞進吳勝的手里,說,哪里話,這是大家應該得的。就這已經非常感謝大家了。好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辛苦各位呢。
看著幾個人架著東倒西歪的老林往村口走去,仲昭武苦笑著搖頭。
六
嫂子的喪事順利辦完,人們陸續離開村子。
仲昭武心里那種落寞感又升騰起來。
大哥走時勸他說,昭武,要我說,這次你就隨大山去城里住一段時間吧,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我們心里放不下。
仲昭武說,大哥,別擔心,這是咱生活了一輩子的家,有啥可擔心的。再說,城里車多、人多,看著我就頭疼。
大兒子仲大山和媳婦孫子也勸他離開,孫子還抱著他的腿哭,央求他一起去城里住,晚上還和爺爺睡。哭得他也落下不少眼淚。
人們走了,都走了,孤獨的山村又留下孤獨的仲昭武和他的阿黃。當堂侄子水旺家的汽車載著他們家的小狗離開的時候,阿黃一直追著車子跑了幾里地,直到汽車轉過了北山口,不見了影子,它才停下來,朝著汽車馳去的方向呆呆地望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