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遇到一件頗感為難的事。我校英文主頁改版,需要各研究機構提供英文名稱。我負責一個叫“中國文體學研究中心”的研究機構,當然也要提供英文名稱。但是,請教了許多專家,包括中英文教授,都覺得困難,因為沒有哪一個英語單詞可以和“文體”一詞對譯。后來,有關部門另請專家翻譯,把“中山大學中國文體學研究中心”翻譯成: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Literary Forms, Sun Yatsen University。不過,中國古代文體固然與“Literary Forms”密切相關,但這只是其中之一義而已。把“文體”翻譯成“Literary Forms”可以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了。這又讓我想起前兩年,我有一本叫《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的專著,入選首批“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書名也需要英譯。當時請教了一位海外漢學家,他看了書中所解釋的“文體”內涵之后,把該書翻譯成Studies on the Genres, Styles, and Forms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我不知道外國學者看了這個題目,是否會感到難以理解或茫然無際。
中國古代“文體”之難譯或者“抗譯性”也許正是它的特殊性所致。在英語中,并沒有一個和中國古代“文體”完全對應的詞。西方的文體學(stylistics)是運用語言學的理論去闡釋文學內容和寫作風格的一門學科。與西方文體學相比,中國文體學的獨特性是相當顯著的。在學術研究中,研究對象的魅力往往就在其特殊性。從詞源學的角度看,中國古代文體的“體”字,原是人的首、身、手、足的總稱。《說文解字》云:“體,總十二屬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認為十二屬即頂、面、頤、肩、脊、尻、肱、擘、手、股、脛、足?!夺屆め屝误w》曰:“體,第也;骨肉、毛血、表里、大小相次第也?!蔽捏w之“體”,應該與人之軀體之義有關系,或者是說,是借人體來暗喻文體。明代沈君烈《文體》說:“文之有體,即猶人之有體也。”文體如人體,是文之精神的載體,也是多種多樣的。
這個由人體引申出來的“體”具有虛實的多義性。文體之義,最常見是兩種含義:一是體裁,它就像人的身體骨架,是實在的、形而下的;一是體貌,如人的總體風貌,它是虛的,形而上的。
先說體裁或文體類別之“體”?!段男牡颀垺纷浴睹髟姟分痢稌洝?0篇“論文敘筆”,重點討論了詩、賦、頌、贊、盟、誓等30多種主要文章體裁。古代的許多文集也是按文體類別來編纂的,如《文選》以“文體編次”,選錄近40種文體。此后,許多文章總集、別集皆以體編次,而且踵事增華,愈加細密。如明代吳訥《文章辨體》收文體近60種、徐師曾《文體明辨》收127種、黃佐《六藝流別》收150多種、賀復徵《文章辨體匯選》收130多種。
再說體貌之“體”,它相近于我們今天所說的“風格”?!绑w”可稱某一類文體的風格。如《文賦》指出10種文體的不同,“體有萬殊,物無一量”;《文心雕龍·體性》:“若總其歸涂,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边@“八體”就是八種風格類型。胡應麟在《詩藪》外編卷一里也說:“詩與文體迥然不類,文尚典實,詩尚清空;詩主風神,文先道理?!敝赋鲈娕c文的整體風貌之異?!绑w”可稱具體作家的風格。如《滄浪詩話·詩體》中之蘇李體、曹劉體、陶體、謝體、徐庾體、沈宋體、陳拾遺體、東坡體、山谷體、后山體、王荊公體、邵康節體、陳簡齋體、楊誠齋體,等等?!绑w”可稱某一歷史時期文章的總體風貌特色。如《滄浪詩話·詩體》中之建安體、黃初體、正始體、太康體、元嘉體、永明體、盛唐體、元和體、元祐體等。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漢、魏、六朝、唐、宋、元詩,各自為體?!薄绑w”也可稱風格類型或流派。如建安體、西昆體、四靈體,等等。
文章的體裁和體貌是“文體”最基本的含義,由此又引申出不少相關的文體內涵。其中最重要的是“大體”、“體要”,即文體內在質的規定性,如《文心雕龍》自《明詩》到《書記》在每篇終篇之處往往綜合概括所論文體,如《明詩》:“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銓賦》:“麗詞雅義,符采相勝……此立賦之大體也”;《頌贊》:“原夫頌惟典懿,辭必清鑠……其大體所厎,如斯而已”,等等。符合文章之“大體”的謂之“得體”,謂之“本色”、“當行”。胡應麟說:“文章自有體裁,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當行?!狈粗^之“別調”或者“失體”。
“體”又可以指作品的章法結構與表現形式,如薛雪《一瓢詩話》說:“格有品格之格,體格之格。體格,一定之章程;品格,自然之高邁。”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說:“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毖ρ┡c胡應麟所說的“體格”大略指的是能夠承載不同文體的功能、主題與風格等要求的章法結構與表現形式。
“體”可以指作品的語言特征和語言系統,如劉祁說:“文章各有體,本不可相犯。故古文不宜蹈襲前人成語,當以奇異自強。四六宜用前人成語,復不宜生澀求異。如散文不宜用詩家語,詩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賦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賦語,皆判然各異。如雜用之,非惟失體,且梗目難通。”(《歸潛志》卷十二)李東陽也說:“言之成章者為文,文之成聲者則為詩。詩與文同謂之言,亦各有體,而不相亂?!保ā掇宋碳也丶颉罚┻@里所謂“有體”與“失體”之“體”,是指不同體裁所應有的具體可辨的語言特征與系統。
“體”又可指文章或文學之本體、本質?!额伿霞矣枴の恼隆罚骸拔恼轮w,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文章之體”指的是文章的本質,在于發引性靈,也帶來一些毛病。又如明代范應賓的《文章緣起注·題辭》:“由兩漢而還,文之體未嘗變,而文漸以靡。詩則《三百篇》變而《騷》,《騷》變而賦,賦變而樂府,而歌行,而律,而絕,日新月盛,互為用而各不相襲。此何以故?則安在斤斤沿體為!體者法也,所以法非體也。離法非法,合法亦非法,若離若合,政其妙處不傳,而實未嘗不傳?!兑住吩唬骸當M議以成其變化。’不有體,何以擬議?不知體之所從出,何以為體,而極之于無所不變?!狈稇e認為,“文之體”即文章的本體、本質“未嘗變”,是永恒不變的,但具體的文章體裁則是處于不斷變化發展之中,如詩而變為騷,騷而變為賦,賦而變為樂府等。
由此看來,中國古代的“文體”概念的內涵是相當豐富、復雜的,在不同語境中,可以有不同理解。所以,要談“文體”的內涵,首先確定其具體的語境,不能過于執著。
中國人凡事都講究“得體”,說話要“得體”,辦事要“得體”。這可能與中國古代的禮儀傳統相關。從詞源學看,“體”(體)與“禮”(禮)是密不可分的?!抖Y記·禮器》說:“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泵鞔_指出“禮”與“體”的相似性與相關性。漢代劉熙《釋名·釋言語》又說:“禮,體也,得事體也。”直接認同“禮”與“體”的一致性。從禮學的角度看,“得事體”就是“禮”。所謂“得體”,就是在具體而特定的語境中合適的表達和反應。語境在不斷變化,表達也就隨著變化。同一件事,在這個場合做是得體的,在另外場合就不得體了。就像穿著正裝去游泳和身著泳裝去開會,都會被視為癡癲之人。何故?就是因為“不得體”。
禮學強調“得事體”,同理,文章學強調得“文體”。古人對文章寫作極為重視是否“得體”,這是文體學的核心問題?!拔捏w”就是中國文章寫作的特定語境。中國文學創作與批評都特別講究“文體”。比如說:“文章以體制為先,精工次之”(《玉?!肪矶哒刚Z)、“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后”(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文莫先于辨體”(吳訥《文章辨體·凡例》)。這些都是說在創作中“辨體”是最基本的,也是首要的原則。“辨體”的目的,就在于“得體”。
何謂“得體”?就是在具體的文體語境中恰當的表達。所以研究“文體”不但要研究語言形式,還要研究“文體”的表現對象和運用的語境、文體的規范等文章的“大體”問題。文章的“大體”是怎么形成?它是文章的表達對象、運用場合、文體功用、語言形式等因素綜合構成的,文體的規范與傳統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約定俗成,這是一種無形的法則,是讀者的閱讀期待與閱讀習慣,并以之作為衡量標準。實用性強的文體其“大體”比較容易理解、比較一致也比較固定。非實用性的文體體制則更多的是出于人們的審美趣味和理想,所以往往因時而變。比如,曹丕《典論·論文》說:“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便?、誄是用于紀念和追悼死者的實用性比較強的文體,所以其“尚實”的文體特征是比較穩定的。而詩、賦的表現內容與方式各種各樣,所以其大體也就非常復雜,實在難以用“麗”來概括。不過,“詩賦欲麗”反映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即詩賦需要文采、駢儷與用典。比如陸機《文賦》也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綺靡”和“瀏亮”其實也有“麗”的意思。后來人們的文學審美觀念變化了,詩賦文體的觀念也隨著變化。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辨體”批評,其深層處反映了中國古人審美趣味的集體性與時代性。
通俗地說,講究“辨體”就是詩要像詩,詞要像詞,曲要像曲,記是記,傳是傳,論是論,議是議。這只是大致而言,更細致、更具體地說,七言詩與五言詩體制不同,七言律詩與七言古詩體制不同,長調詞與小詞也不同體。每種文體的體制都是在長期創作過程中約定俗成而形成的,按這種規范,則是尊體和得體。傳統是對以往知識的認同與積淀、尊重與傳承,未必有多少道理可講。比如宋人批評蘇軾“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詩話》),“極天下之工”本身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受到批評呢?又如宋人批評秦觀的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臞翁詩評》),“時女步春”是很美的形象,時女當然“婉弱”,婉弱也是一種美啊,為什么詩一“婉弱”就不好呢?元好問評秦觀詩是“女郎詩”?!芭稍姟庇钟泻尾缓媚??假如我們不是把這些評語放到中國古代文體學傳統的背景下,是不好理解的。其實,宋人對于蘇軾詞和秦觀詩的批評主要是“少游(秦觀)詩似小詞,先生(蘇軾)小詞似詩”(《王直方詩話》)。那是出于傳統詩詞文體學的觀念來評價蘇詞秦詩的,覺得都不本色。按傳統文體學觀念,詩與詞的分界是很明確的,也是嚴格的。形象地說,“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西圃詩話》)。蘇軾詩壯美,當然是得體的,但他把詞寫成壯士就不本色了;秦觀詞當然是本色,但他把詩變成美人,便不得體了。不過,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的價值評價中,“壯士詞”與“美人詩”雖然都不本色,但前者的價值和影響要比后者高得多。這種有趣的現象涉及中國古代文體學的另一個問題,這可參考拙著《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第七章“文體品位與破體為文之通例”,此不詳說。
今人也許覺得中國古代這樣重視文體是不是過于保守拘束,從而影響創作呢?其實,尊體傳統之形成是有其道理的。重視文體本色與文體之別,其本意正在于認識和追求文體的多樣性。曹丕說文章“本同而末異”,這個“異”,就是文體的差異性。如果沒有這個“末異”,所有文章只剩下“本同”了,那是多么不可思議的單調啊。試想,如果詩、詞、曲、賦寫出來在文體上都沒有什么差異,那需要那么多文體做什么呢?千人一面,可憎可厭;千文一體,亦同此弊?!叭酥畜w”與“文之有體”是同樣重要的。作家的個性與文體的個性錯綜而行,才真正顯出文壇的千姿百態、萬紫千紅來。當然,中國古代文體學傳統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中國古代的文體學史,交織著“辨體”與“破體”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論,它們在理論與實踐上互相挑戰、互相論爭與補充,相輔相成地促進了中國文學的發展。
今人對于中國古代的文體學傳統,需回到中國古代文體學語境,對之持一種尊重和理解的通達態度。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定體則無,大體須有”(王若虛《文辨》)。文體雖然沒有絕對的、一成不變的體制,也存在別體與變體,但必須有相對的總體體制,如果沒有“大體”,那么也就會取消文體的個性,文體之間的區別被泯滅了,實際上文體也就不存在了。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