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高唐賦》為“中國山水文學之祖”,那么堅定地肯定了宋玉這篇賦作的地位,又那么枯燥地表達出神女所帶來的浪漫抑或悵惋的情思。道不清為何一見神女即不能忘懷的迷戀,說不清“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浪漫、神奇,還有潛藏心底渴望追尋的柔情,這就是《高唐賦》帶給我們的感受。蘇軾把自己最寵愛的侍妾命名“朝云”,這豈不就是后世憧憬神女之美的最好例子?在一片離合的神光中,神女是那樣“耀若白日出屋梁”的光彩,“皎若明月舒其光”的圣潔。可她“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的踟躕不前,這欲去還又不去的猶豫姿態一下子就俘獲了人心。她的“暗然而暝,忽不知處”使人“惆悵垂涕,求之至曙”。在一場虛幻的春夢里,似乎每個讀者都有了一場真實的愛戀,而無望的愛戀總是溫柔的,所以千百年來神女就這樣搖蕩人心。
其實,閱讀《高唐賦》,除了那言之鑿鑿的“山水文學之祖”的定位,讀者往往難能從文中體會“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兮,道互折而層累……”洋洋灑灑數千言對巫山神奇景色的描述,這些景物摹畫的句子能讓人記住的太少了,大凡不能沾染人情緒的景物,無論再美卻總難以打動人心。這就像詠物詩詞,好的詠物之作總是把所詠之物描寫得似人而非人、似物而非物,情與物融合在一起,難分彼此,所以在這篇景物賦中,只是作為引子出現的巫山神女一出現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高唐雖美,但是唯有這神女才是這奇山麗水的魂魄。有了魂魄才能動人心魂,否則就有“七寶樓臺”之譏,這些描摹高唐山水的奇章麗句,“拆碎下來,不成片段”。
《高唐賦》開篇對高唐之云的白描“獨有云氣,崒兮直上,忽兮改容”,故設疑問,一下子就讓人注意到了這些云氣的不尋常。而后,王(襄王)問玉曰:“此何氣也?”自然的就引起了讀者同樣的好奇。襄王的疑問也是讀者的疑問,因為就一般的閱讀經驗而言,不尋常的事物必有不尋常的意義。宋玉只言:“所謂朝云也。”并不多說,然而越是欲言又止就越引起讀者的好奇,就好比“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更引人遐思,文脈人情本是相通。在這種濃郁的好奇心驅使下,宋玉開始讓巫山神女自我介紹了:“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神女的這個自我介紹就像斜斜的一縷目光給讀者投來了一個曖昧的眼神。“愿薦枕席”,夜奔也!讀到此時,可以令人會心一笑,不言自明。接下來“旦為朝云,暮為行雨”這一云雨的變化,又給人這種想象插上了翅膀。何以美女早晨是云,黃昏變雨?越是奇異的事物,越是吸引人。就在這種疑問之中,帶著奇異又緋紅的色彩,神女走進了人的心里。如果說按傳統的解釋,在《周易·小畜》當中,“云雨”就有了性的象征義,古人以云雨為性行為之隱語。又有荷蘭漢學家高羅佩說:“有一種經久不變的古老象征保存下來,即天地在暴風雨中交媾。‘云雨’直到今天仍然是性交的標準文言表達。”(高羅佩著,李零、郭曉惠等譯《中國古代房內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但說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神女自薦枕席的浪漫行為,她“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不可思議。而性事,在疑問得到解決之后,才成為一種不能言說的秘密。一笑之后,“色心漸起”,私奔與淫奔,本來就因為不合禮法而成為佳話的!要不何以夜奔的卓文君、崔鶯鶯,雄放的李冶,還有女道士薛濤成為千古美談呢?我們不能否定這些女子成為傳奇除了她們身份特殊之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們有卓絕的才華,但是同樣有才華的可謂橫絕千古的才女李清照,卻不是以這樣一抹瑰麗的色彩而出現的。每個人內心中都潛藏著“風流”的一面,束縛在禮法中的靈魂,要在一個桃紅色的故事中才能得到舒展,與其說是“風流”,不如說是對“自由”的向往。所以,文學作品中較少出現賢妻良母的身影,而慧黠的妓女、懷春的大家閨秀才往往更能成為文學的主題,更何況這一場春夢中的人是帶有這樣神秘色彩并且美到無法言語的神女。真是迷離的夢境,好奇的心思!看吧,“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王已經欲見神女了,這是王的心思,其實也是讀者的心思。潘嘯龍評點《高唐賦》說:“高唐山水的鋪寫,全成了神女現身前的‘空中蕩漾’之筆。作者愈是在山水描摹中延宕,就愈增生人們對巫山神女的懷想。你看,楚襄王不正已等得急不可耐了么?”(《文與畫·古文二百篇》,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版)誠哉斯言!不可否認,《高唐賦》用了主要篇幅介紹巫山高唐的險怪,我們領略到了巫山泉石相搏、萬物競生的美,而讀者最為留意的卻不在此。讀《高唐賦》,不知是高唐山水的神奇襯托了神女之美,還是高唐山水之神韻實賴神女以存在。反正心思里、腦海中,都是神女的影子。
品析《高唐賦》就不得不提《神女賦》。《神女賦》是《高唐賦》的姊妹篇,神女的故事在《神女賦》中得到延伸和補充,沒有《神女賦》對神女情態的細致刻畫,高唐之女的形象是不完整的。《高唐賦》中,神女通過宋玉之口,使我們有了一種追尋的渴望。而篇終“蓋發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延年益壽千萬歲”,“義正言辭”來得是這樣突然,霎時就讓人感到冷漠,可是這樣的冷漠,又是這樣言已盡而意無窮的,神女想見而未見,使人更加想一睹神女的芳容,于是我們急于要去讀《神女賦》。
翻開《神女賦》,這一回我們終于可以仔細地品味神女之美了。隨著宋玉的生花妙筆,我們進入了一個繽紛宏奇、絢爛極致的境界。神女令“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令世間最美的毛嬙、西施更感到自慚形穢。不比較,便不足以知神女的極致之美。接下來:“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濕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視。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對肌膚、眼眸、翠眉、朱唇進行鋪敘,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唇若含朱,這一連串的比喻仿佛一幅畫似的令人看到了一個光彩四射的神女。最妙的還是接下來對神女輕盈體態的摹寫:“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動霧以徐步兮,拂聲之珊珊。”神女體態輕盈好像飄浮在空中一般,環佩叮當,風吹裙裾,將翱將翔,似乎要飄乘著月華飛到月宮里去。可是“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含然諾其不分兮”,“薄怒以自持兮”,神女望著“我”的帷幕,眼波像秋水一樣掀起波瀾。揮動著長袖,整理衣襟,佇立徘徊,心神不定。似乎答應與“我”不分離,又態度矜持,表現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這樣一個美麗多情,輕如飛羽的神女,若來若不來,欲去還又不去,心里包含著多少的溫柔繾綣與哀傷?事實上,最令人唏噓嘆惋的,最動人心的,往往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如火如荼的熱戀,而是愛而不得又欲罷不能,神女的凄婉神態一下子打動了人心。你看王的反應:“惆悵垂涕,求之至曙。”其實我也這樣了,所有的讀者也這樣了。春夢已醒,你卻開始留戀你的夢。這就是為什么《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唱著:“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呵,守的個梅根相見。”然后就會一病不起。這回神女去了,她驚鴻一現卻永遠留在了心中。高唐神女故事到此而終,我們的懷想卻剛剛開始。
《高唐賦》中,神女的人未見而語先聞讓我們急于一見她的“廬山真面目”,巫山云氣的婀娜,山水的激薄,猛獸、麟蟲、林木、詭怪的紛呈,芳草、飛禽、神仙、田獵的雜沓,只是她對烘云托月般的襯托。而《神女賦》中她隨著襄王“精神恍惚,若有所喜。紛紛擾擾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記”,姍姍走近;“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留下柔情;“歡情未接,將辭而去”,徒留遺憾。這就像一支一唱三嘆、回環往復的曲子,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憂傷卻令人沉醉。
《高唐》賦成之后,后世文人總是津津樂道這篇賦作的艷情色彩,“高唐夢”、“巫山云雨”成為男女交歡之事的隱語,可見《高唐賦》中神女形象比山水摹寫更深入人心。更有甚者,把“神女”用作妓女的代稱。只是若仔細體會宋玉賦中神女的哀怨和真情,豈不是辜負神女之美意與宋玉創作的宗旨?李商隱說:“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我卻要說:“一自高唐賦成后,暮雨朝云斷人腸。”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