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音樂文學研究的觀念和方法

第一講 回顧：一百年來的音樂文學研究（上）

主持人傅剛：今天（責編注：2012年5月22日，星期二），我們高興地請到王小盾老師來跟北大師生進行學術交流。我跟王老師相知相交二十多年，對他的學術研究、他的學術觀念、他的研究方法，有一點點體會，覺得對我們做研究，包括立志、選擇研究方法，都會有很大幫助。可能大家對王老師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我再簡單地介紹一下。

王小盾老師現在是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首席教授、中國音樂學院博士生導師，曾經擔任上海師范大學、揚州大學、清華大學教授，筆名王昆吾。他的著作有《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唐代酒令藝術》、《中國早期思想與符號研究》、《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從敦煌學到域外漢文學》、《隋唐音樂及其周邊》等十多種。他的學術工作涉及到中國古代文學當中的音樂文學、神話學、域外漢文學以及文獻學等領域。

我給他一個定義：他是一名職業的學術工作者。這話聽起來很簡單，也很普通，但其實能夠當得上這個名稱的學術工作者很少。什么叫職業？這個詞的意思是說他具有清晰的學術理念，具有明確的研究計劃，并且具有系統的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這就是我說的“職業”的內涵，他都具備。所以他選擇研究路線的時候，不盲目，不隨意。剛才我講他涉及眾多學術領域，撰有眾多著述，他做這些工作的時候其實都有一種自覺性。他的研究具有很鮮明的個人特征。這跟他的學術理念有關，也跟他本人的性格有關，所以他的工作和當代任何一位研究者都不同。一般研究者喜歡集中于某個相對固定的研究領域，相比之下，他需要更廣闊的學術舞臺。他能夠在不同的學術界域之間得心應手地探索現象存在的意義和原因，并且樂此不疲。他的研究是不是都能夠得到正確的學術結論？很難說；但是毫無疑問，他的任何一個研究都不是無準備的，而是經過了思考，沿著他的學術研究大方向發展出來的。這種研究像下圍棋一樣，開始的時候讓人看不清楚他落子的目的，但是在最后，九九歸一，所有研究都指向一個目標。因此他的研究，即使不成功也都是具有啟發意義的。他曾經對自己的工作做過這樣的描述：“要在更廣闊的領域當中開辟資料庫藏，注意研究事物的長時段運動，尋找事物內部邏輯與外部規律在歷史上的契合，用新的分析方法而非舊的敘述手法來組織材料，撰寫歷史。”因此，他很注重文化的發生和傳播的研究。這樣看來，他近幾年的研究，都是這種目的在不同領域中的表現。我非常欣賞他說過的一句話：“要像鷹一樣具有堅硬的翅膀，而不要華麗的羽毛。”那是二十幾年前的話了，我想他現在的翅膀已經鍛煉得很堅硬了，能夠抵御得住任何風雨了！他在當代的學術界，其實是頗為寂寞的，我覺得他可能有意在尋找這種寂寞。

他不僅在學術工作上取得成績，他的教育也是出色的。他成功地把他的學術理念和研究方法傳達給了他的學生。他的學生可以說都很好地得到了這方面的學術訓練。我認為他是當代學者當中，指導學生成功率最高的學者之一。剛才講他的研究涉及很多的領域，所以他的學生也遍布各個領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據我所知有華南師范大學的戴偉華教授，專長唐代文學；江西師范大學的傅修延教授，專長比較文學；方志遠教授，專長明史；中國音樂學院的趙塔里木教授，專長民族音樂學；西南師范大學的李方元教授，專長中國音樂史；北京大學的潘建國教授，專長文學文獻學；四川大學的何劍平教授，專長佛教文學。這幾位都是博士生導師了。另外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的有馬銀琴、周廣榮、許繼起等等，很多都已經嶄露頭角，在學術界引起廣泛注意。所以我相信，他的研究和他的教學方法對我們大家都會有很大幫助。下面請王老師給我們作報告。

感謝傅剛教授對我的褒揚，我沒想到他會有這樣一番熱情的言辭。其實，我是“摸著石頭”走到今天的，未必像傅剛教授所說的那樣目標清晰。我和潘建國教授倒是經常有交談，每年春節都會有一次，總結過去，規劃未來。我也經常根據潘教授的意見來調整自己。今天坐在這里，由于傅剛教授剛才這番話，也由于錢志熙教授、劉勇強教授、孫明君教授在場，我覺得很有壓力。我爭取在一個半小時左右把應該講的內容講完，留一些時間跟大家討論。

今天的演講題目是傅剛教授指定的。本來我打算講“經典之前的中國智慧”，向大家介紹我理解的神話，也介紹一下怎樣運用考古學材料和民族學材料進行研究；但是傅剛教授認為現在這個題目更好，更加有針對性。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的一個看法就是認為音樂文學研究或者說《樂府詩集》研究在最近出現了高漲的思潮。凡是在出現高漲思潮的情況下，學術就不免會沾染上意識形態的色彩，或者說沾染上形式主義的色彩，過去的《古史辨》就有這樣的情況。這個時候需要冷靜，需要有反思的精神。他也許是希望我通過今天的這個演講，來對音樂文學研究的客觀性、科學性加以某種強調。我按這個理解來講，不一定能夠實現傅教授的初衷，希望各位批評。

今天講三個內容：第一，回顧一百年來的音樂文學研究；第二，講一下我從音樂文學研究中得到的經驗；第三，介紹我指導博士生進行《樂府詩集》研究的實踐。大致上講三代人的音樂文學研究或《樂府詩集》研究，通過這種方式向大家介紹一條貫穿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學術思路。

（一） 音樂文學研究的發端

現在的音樂文學研究大致上有90年的歷史，它的中心是樂府文學研究，如果要追溯起源，那么可以說它是民主精神的產物，發端于對白話文學與平民文學的關注。比如胡適就是比較早地把樂府文學納入文學史進行研究的學者。他的看法是：樂府詩是“一切文學的起點”。其他學者也有類似的看法，比如魯迅，在談到文學起源的時候，有“杭育杭育”的說法。這些說法都反映了當時的文學傾向；說明在這個時候，樂府文學研究的興起是必然的。這一時期的主要著作，在1920年代有徐嘉瑞《中古文學概論》、黃節《漢魏樂府詩風箋》、陸侃如《樂府古辭考》、胡適《白話文學史》，在1930年到1935年有羅根澤《樂府文學史》，王易《樂府通論》，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朱謙之《中國音樂文學史》，在1936年以后有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此外還有蕭滌非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等等。

這里列出的十幾種著作，都是比較重要的中國文學史著作，都出現在1949年以前。這些著作都用相當篇幅對音樂文學做了討論。如果要從這些作品中概括出當時音樂文學研究的特點，那么，參考各位學者的看法，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項：

第一，強調樂府歌辭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這一時期重點討論的問題，也被看作文學史的重要問題。其中有：1. 各種詩體發展同樂府的關系，比如漢樂府中五言詩體的形成與成熟、七言詩的產生與樂府的關系等等。這項討論表現了研究者新的歷史眼光。2. 民間歌辭同文人歌辭的交流與滲透。這項研究表現了對事物關系的關注。3. 樂府歌辭的內容和形式。這項研究擴大了研究領域。從討論的題目和討論的方法看，音樂文學研究的興起，不僅同當時的民主精神相關聯，而且同當時的科學精神相關聯。總之，如果說樂府研究或音樂文學研究有什么特別的觀念，那么，它們表現了追根溯源的文學史動機。

第二，建立了樂府專體文學史。代表作是羅根澤的《樂府文學史》和蕭滌非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這是兩本具有相當系統性和新鮮視角的書籍，其作者都是富于創造性的學者。明代胡應麟《詩藪》曾說過“樂府備諸體”，亦即注意到樂府研究在文體史上的意義。但羅根澤、蕭滌非具有更加開闊的歷史學視野。他們使樂府文學研究變成一種新的工作，即不僅把文學當作藝術作品來理解，而且當作社會現象來理解。

第三，重視考察樂府歌辭的音樂系統。也就是說，不僅考察文學，而且考察音樂。徐嘉瑞的《中古文學概論》、王易的《樂府通論》、朱謙之的《中國音樂文學史》都是這方面的代表。徐嘉瑞認為：“音樂系統即是文學系統。”“要想看出真的文學歷史，有生命的文學歷史，非從音樂和平民的音樂、平民的有韻文里邊去找，否則不會成功。”這也表明了當時音樂文學研究的基本的出發點：認為作家文學是以平民文學或者說音樂文學為根源、為基礎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余冠英的《樂府歌辭的拼湊與分割》。這不是專著，而是一篇考據學文章。它結合歌唱情況去討論古代文學現象的原因，說明這個時期的樂府文學研究是具有深刻性的。

總之，1949年以前的中國音樂文學研究或者樂府文學研究，總體上說，既產生于對文學等級觀念的突破，也產生于了解音樂與文學的共生關系的需要。它們有這樣一個觀點：認為音樂的變遷導致了文學的變遷。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史的研究來講，這是具有深刻性的。這種深刻性，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研究對象——研究的首先是一種關系，而不只是單純的作家和作品。

（二） 王運熙先生的研究

我認為，在這個階段比較有代表性的學者是王運熙先生。他是我碩士研究生時期的指導老師。

王老師出生于1926年，1947年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當時只有21歲。以后一直在該系任教。他的成名作《六朝樂府與民歌》寫成于1948到1950年兩年間，共收7篇論文。另外有《樂府詩論叢》，寫成于40年代末到50年代中期，共收11篇論文。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他的研究重點轉移到唐代文學。60年代起，研究重點又轉移到中國文學批評史。他的樂府研究主要是在二十多歲進行的。

王老師的樂府詩研究有這樣幾個特色：一是重視經典細讀。比如《六朝樂府與民歌》，基本上是研究《樂府詩集·清商曲辭》八卷的成果，是通過對這八卷書的細讀完成的。二是注重進行環境考察。他每研究一件事情，都會注意它之所展開的空間和時間的背景。這樣的效果是能夠說明事物之產生的原因。三是重視采用目錄學方法，以保證資料的系統性及其來源的可靠性。他在每進行一項工作之初都會采用目錄學的方法來做材料學的準備，所以他說自己的指導老師是《四庫全書總目》。他的研究成果也因此顯得細膩、貼切而有條理。

對王老師在樂府研究上的成果，有一些學者做過評論。我認為最好的評論是王老師自己寫的《我研究古典文學的情況和體會》，發表在《貴州文史叢刊》2003年第1期上。在這篇文章中，他這樣介紹了自己的研究：

關于《六朝樂府與民歌》一書，他說，這部書“對六朝通俗樂曲清商曲辭中的吳聲歌曲、西曲歌兩部分，作了系統深入的探究”。——注意，他對自己的學術工作特點的概括是“系統深入”。

關于《吳聲西曲的產生時代》，他說：這篇文章重點研究吳聲西曲“在六朝時代的發展過程及其與當時貴族上層階級人士文娛享樂生活的密切關系”。——在這里，他提出重視研究文學現象的時間特點，也就是注意考察文學現象同當代社會文化的關聯。

關于《吳聲西曲的產生地域》，他說：這篇文章“說明吳聲、西曲產生的中心地區分別是當時的京城建康和江陵，并進一步闡述了這一地域條件與歌辭內容、情調的關系”。——在這里，他提出注意研究文學現象的空間特點，也就是文學現象同地域文化的關聯。

關于《吳聲西曲的淵源》，他說，這篇文章“就吳聲、西曲的體制形式特點，探討它們與歌謠與相和歌辭樂曲分解的承傳關系”。——在這里，他提出要注意考察事物的形式。

關于《吳聲西曲雜考》，他說：這篇文章“考證了《前溪歌》、《子夜歌》、《碧玉歌》等十多種曲調”。關于《論六朝清商曲中和送聲》，他說：這篇文章“通過樂曲中和送聲性質、作用的闡明，解釋了現存許多吳聲、西曲歌辭內容與舊籍有關作者、本事記載不相符合的疑問”。——這兩篇文章的特點是注意考察事物之間的聯系，特別是音樂與文學之間的關系。

關于《論吳聲西曲與諧音雙關語》，他說：這篇文章詳細分析了吳聲、西曲歌辭中出現的雙關語，“并從當時民謠隱語、上層階級談吐兩方面論述了當時普遍運用諧音雙關語的社會風氣”。——這篇文章注意細節分析，是一篇由小見大的論文。

關于《論吳聲與西曲》，他說：這篇文章“對吳聲、西曲作全面概述，除上面介紹的內容外，還就其文學成就特色與發展過程作了較多補充。吳聲、西曲歌辭，在過去封建時代常被人們視為淫辭鄙曲，很少措意，‘五四’以后，又被不少學人視為純粹的民歌俗曲，很少注意它們與當時上層階級人士的密切關系。我在這方面的研究，填補了空白，創獲較多”。——這段話反映了王老師的主要研究觀念：一是填補空白，打破過去因為文學等級觀念所造成的研究范圍的局限；二是注意考察民歌俗曲與上層人士相聯系的環節，全面揭露事物關系。

總之，從以上內容可以概括出王老師關于音樂文學研究的觀念和主要方法，也就是一個基本觀念、五個研究方法。總的觀念是填補空白，全面揭露事物關系。方法上的要點則是：第一，做系統深入的研究；第二，重視考察文學現象的時空背景；第三，注意考察事物的形式；第四，注意細節分析；第五，重視不同社會階層之文學的彼此關聯。

我第一次看到王老師的著作《六朝樂府與民歌》和《樂府詩論叢》的時候是29歲。我是恢復高考以后第一屆大學生，在農村勞動十年，到26歲進入大學，28歲才考上碩士研究生。事實上：王老師進行樂府研究的時候比當時的我更加年輕。為此，我在崇敬王老師的同時，也會被他的年輕的智慧所激勵。也許我后來的學術道路同這個感受有關系。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過這樣一個情況：學生都會模仿自己的老師。學生和老師有模仿、被模仿的關系，不一定把它說出來，但事實上是存在的。比如我的博士生導師任半塘先生。我跟他讀書的時候，他已經快九十歲了，已經不太能向我傳授具體的知識了；我于是找到了向他學習的好方法，即通過閱讀他的著作來模仿他的研究。王運熙老師的《六朝樂府與民歌》、《樂府詩論叢》，對于我來講同樣有榜樣的意義，所以我在碩士階段就開始注意事物考察的系統性，注意研究對象和環境的聯系。我的碩士學位論文題目是《明曲本色論的淵源及其在嘉靖時代的興起》。這篇論文，可以說是對以上思想方法——重視考察事物關系，注意文學理論現象的時空背景和文學基礎——的初次實踐。

以上是說王運熙老師的工作。從他的樂府詩研究里面我們可以看出：他所代表的第一階段的樂府詩研究的基本觀念和主要的研究方法，已經達到相當成熟的程度。所以，要是我們說過去的樂府研究水平低，所以現在要來進行樂府學；那么，我們的說法就是輕率的。當然，王老師的觀念和方法是否能被學術界接受呢？卻不一定。比如我有一個學兄叫楊明，他的碩士學位論文的題目是《盛唐邊塞詩和唐代邊境戰爭》。1982年答辯的時候，這篇論文就遇到這樣一個爭議意見，即認為他研究的不是文學而是歷史。面對這種質疑，我記得王老師未作任何表示。我理解，他的意思是：這個問題不需要討論，因為研究就是比較，至少要把對象和它的背景作比較。這道理是不言自明的。或者說，文學史研究必然有兩個觀察角度：既是文學角度的研究也是歷史學角度的研究。古代音樂文學研究尤其具有多角度的要求，因而要注意采用比較的方法。這種比較研究，在任半塘先生的學術實踐中同樣有鮮明的表現。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