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爻辭“由”字新解

《周易》爻辭“由”字凡兩見，一見《豫》卦九四爻辭“由豫，大有得?！币灰姟额U》卦上九爻辭“由頤，厲吉”。

“由豫”，虞翻注：“由，自從也?！蓖蹂鲎ⅲ骸疤幵ブ畷r，居動之始，獨體陽爻，眾陰所從。莫不由之以得其豫，故曰‘由豫，大有得’也?！笨追f達疏：“‘由豫，大有得’者，處豫之時，居動之始，獨體陽爻，為眾陰之所從，莫不由之以得其豫，故云‘由豫’也?！笥械谩撸婈幗詺w，是大有所得?！背填U曰：“豫之所以為豫者，由九四也，為動之主，動而眾陰悅順，為豫之義。四，大臣之位，六五之君順從之，以陽剛而任上事，豫之所由也，故云‘由豫’。”朱熹曰：“九四，卦之所由以為豫者也。”來知德曰：“由豫者，言人心之和豫，由四而致也。”

“由頤”，虞翻注：“由，自從也。體剝居上，眾陰順承，故‘由頤’?！蓖蹂鲎ⅲ骸耙躁柼幧?，而履四陰，陰不能獨為主，必宗于陽也。故莫不由之以得其養，故曰‘由頤’。” 孔穎達疏：“‘由頤’者，以陽處上而履四陰，陰不能獨為其主，必宗事于陽也。眾陰莫不由之以得其養，故曰‘由頤’也?！背填U曰：“上九以剛陽之德，居師傅之任，六五之君，柔順而從于己，賴己之養，是當天下之任，天下由之以養也。”朱熹曰“六五賴上九之養以養人，是物由上九以養也?！眮碇略唬骸坝烧?，從也。九以陽剛居上位，是天下之養皆從上九以養之也?！?/p>

從上面這些注文可知，先賢多從虞翻、王弼之說，訓“由”為“自，從”。然“由”訓“自”訓“從”，作介詞用，所以先賢釋文“由”字后面皆補足一個賓詞“之”或“九四”“上九”之類名詞性詞語。而《豫》卦初六之“鳴豫”，六三之“盱豫”，上六之“冥豫”，“豫”前之“鳴”“盱”“冥”皆動詞，《頤》卦六二和六四之“顛頤”，六三之“拂頤”，“頤”前之“顛”“拂”亦皆動詞，訓“由”為“自從”，則與本卦他爻爻辭不諧。且爻辭所言者，此爻之所象及其吉兇，即此爻之所施為與得失。各爻之吉兇，皆由爻象自為失得所致。“由之以得其豫”，則指他爻以言，是說他爻之“豫”，皆由此爻所致，而非言本爻之所為豫；“由之以得其養”，是說他爻之“養”皆賴此爻，亦非此爻之所施為。如果說“由之以得其豫”“由之以得其養”也包含了本爻之所為，但畢竟不是直言所為，與圣人“吉兇悔吝生乎動”（《系辭下》）稍嫌隔膜?！兑住窞椴敷咧畷笆ト嗽O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系辭上》）圣人系辭于爻，言爻所象。筮遇此爻，何所為而吉，何所為而兇。爻象之吉兇，因所居及其與他爻之關系而生，所謂“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系辭下》）卦成而各爻之關系定，關系定而所為見，吉兇悔吝生。《易》之爻辭，無言他爻與本爻之關系者，解“由豫”為“由之以得其豫”，“由頤”為“由之以得其養”，皆非本爻之“動”，事與理雖不悖而《易》例不合。

高亨先生另辟蹊徑，其注《豫·九四》曰：“由疑當作田，形似而誤。田，田獵。豫，享樂。田豫大有得，言人田獵以行樂，則大獲鳥獸，此是有益之享樂。”“由”與 “田”形似，有可能因此而誤，九四震體，震為諸侯，其象亦有據，然《象傳》曰“志大行也”，以“田獵行樂”為志，則荒怠之主，恐為圣人所不取。其注《頤·上九》曰：“由疑借為搯，抒而出之也，即今語之掏。頤，腮也。搯頤，以手掏出腮中之食物。食物入口，以手掏而出之，必以其物有毒素也。毒已入口，危矣。然掏而出之，仍為吉。故搯頤之象是厲而吉?！币伞坝伞薄敖铻閾啞?，文字無據，全憑臆說；且“以手掏出腮中之食物”的說解也近似于滑稽，口中之物不食，吐之可矣，焉用“搯”？

尚秉和先生注《豫·九四》曰：“《孟子》‘由由然與之偕’，注‘由由，自得之貌’?！稍ァ撸瑥娜莺蜆芬病！弊ⅰ额U·上九》曰：“由，自得也，義詳《豫·九四》。九四下乘重陰，故曰‘由豫’。此亦下乘重陰，故曰‘由頤’?！鄙惺弦浴睹献印贰坝捎扇慌c之偕”注“由由，自得之貌”為據，訓“由”為“自得”。“油”字從“由”得聲，同聲故可通假。“由由”訓“自得”，乃“油油”之通假。“由”字則不訓“自得”。且《豫》卦雖主逸樂，然逸以溺人，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自得”顯驕人之色，逸豫而驕人，君子不取也。《豫·九四》爻辭曰“大有得”，象曰“志大行”，蓋“自得”亦非經文之本義。

蔡清曰：“九四‘由豫大有得’矣，又必以‘勿疑朋盍簪’者，誠心由豫，任大責重，難以獨立，必得同德者以自輔。自古以圣哲之資，而居元臣之任者，如舜則舉八元八凱，伊尹周公，皆有俊乂吉人之助，諸葛孔明亦必開誠心以來諸賢之益，圣人命辭之意深矣哉！”其解《豫》卦九四爻辭，不言“眾陰莫不由之以致豫”，而曰“必得同德以自輔”，思維視角與眾賢不同?！对ァ坟晕尻幰魂?，九四一陽為卦主，體剛居柔，下據而上比，領袖群倫，剛而能柔，六五倚重之，初六正應之，六二和六三承奉之，下坤為眾，君倚重而民擁戴，治世之能臣。蔡氏所言深得爻象之義，遺憾的是蔡氏并未言“由”字何義，只言“誠心由豫，任大責重”。

那么，“由”字到底作何解方合經文之本義？我以為，“由”當訓“生”“萌芽”，引而申之為滋長，創生?！坝稍ァ币饧磩撋鷲倶?，猶今言發展生產力，為人民謀福祉；“由頤”亦即創造生存之養，猶言發展經濟，以滿足百姓日益增長的物質和精神的需求。《左傳·昭公八年》：“陳，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猶將復由。”“復由”與“卒滅”對言?！稌けP庚》：“若顛木之有由蘗。”孔安國注：“由，古作‘口’，木生條也?！庇商Y，樹木枯槁或被砍后再生的枝條?！墩f文·口部》：“口，木生條也。從口由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口者，生也。由即口之假借。詩序曰：‘由儀，萬物之生各得其宜也。’此以‘生’釋‘由’，以‘宜’釋‘儀’?！伞唷凇俳琛！薄坝伞敝疄樽郑疤铩鄙铣鲱^，草木萌芽而長出地面之象，會意。樹木生新枝曰“由”，是“由”本有萌芽生長之義。

《豫》卦之義為悅樂。人生之樂根于人生之價值觀，或以享受為樂，或以創造為樂；有人以攫取為樂，獨樂其樂，有人以奉獻為樂，共樂其樂。九四一陽，眾陰拱之，以其創造。不創造焉得“大有得”，眾何以為樂？“由”為萌生滋長，“豫”為喜悅歡樂，“由豫”即創生快樂。陽主生息，陽施陰受?！对ァ分潘木由险?，下據坤土，于時為春，為震之主，“震為動，為旉，其于稼也為反生，其究為健，為蕃鮮”（《說卦》）；《豫》之九四又處互艮，艮為手，為果蓏，勤勞的雙手去創造，收獲的是豐盛的果實，即創造了財富。創生財富，供大家分享，就是創造快樂，收獲的是喜悅，故曰“由豫”。

世人之于快樂，自處之道不一。蓋有玩物喪志，自鳴得意者，如《豫》初六之“鳴豫”；有見微知著，潔身自好者，如《豫·六二》之“不終日”；有貪得無厭，流連忘返者，如《豫·六三》之“盱豫”；有創生快樂與眾人共享者，如《豫·九四》之“由豫”；有養尊處優，得過且過者，如《豫·六五》之“恒不死”；有紙醉金迷，樂不思蜀者，如《豫·上六》之“冥豫”。

朱熹說：“卦之得名，本為和樂，然卦辭為眾樂之義，爻辭除九四與卦同外，皆為自樂，所以有吉兇之異。”蓋九四之心在眾樂樂，他皆獨樂樂，所以九四創生快樂，與眾人共享，圣人屬意此爻之德，爻曰“大有得”，象曰“志大行”。

豫卦主悅樂，然內藏坎艮，坎為水，艮為山，坎（水）艮（山）相遇則為水山蹇卦。《序卦》說：“蹇者，難也?！睉n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部离U難寓于和悅安樂之中，即為豫卦揭示的一個普通生活哲理。人生的意義在于享受快樂，快樂過度則又害德亡身，故君子“作樂崇德”。樂舞歌吟，本為怡性情，冶德操?？v情聲色，謂之墮落?！吨芤渍壑小芳魉f曰：“樂者，圣人因人之豫而節之，所以養其正而閑其邪，其和可以感鬼神，而況于人乎？”蓋圣人之于享樂，崇尚與人同樂，樂得其時，樂得其度。失其時過其度，圣人所不取。

《頤》卦上九爻辭曰：“由頤，厲吉?！薄坝伞币鄤撋x。上九陽爻，居艮最上，艮為山，為果蓏，山有果蓏以為人養；艮于木為堅多節，意志堅定，其行多節，自養其德，故曰“由頤”。“由頤”，創造長養之資，自養而養人。物質財富以為萬民之養，懿德篤行以為天下之范?！邦U”訓養，然養須有資，無資何以養人？初“觀朵頤”，二、四“顛頤”，三“拂頤”，五“拂經”，觀、顛、拂皆言爻之所為，上九“由頤”之“由”訓“創生”，方與諸爻一致。創生頤養之資，自養以養萬民，此上九之功，亦上九之德。上九為艮之終，亦頤之終。艮終果蓏熟可以為養，不熟則不足以養人。山之果蓏，春華秋實，不違其時；上九下撫眾陰，四陰承應之，互坤為民眾，竭忠盡智，勤政愛民，民既承且應，所以“吉”。

綜上所言，《周易》爻辭兩“由”字皆動詞，其義為“萌芽”，引申為“創生”?！对ァぞ潘摹分坝稍ァ蹦恕皠撋鷲倶贰?，《頤·上九》之“由頤”乃創造生存之養，即養生之資。圣人于悅樂與養生，貴在創造和修德，創造幸福和快樂與他人共享，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天理昭然若是，圣人設卦以象之。觀象玩辭，不有戚戚于心者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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