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舊體詩詞勘誤

摘要：文章參考朱自清自編手稿《敝帚集》和《猶賢博弈齋詩鈔》，對收入《朱自清全集》第五卷中的舊體詩詞進行考辨校勘，發見舛誤若干，有繁簡字轉換所致，有編者誤認所致，有斷句失當所致，還有朱自清自己的一些筆誤。文章分類予以歸納總結，并試加校正。

關鍵詞：朱自清 舊體詩詞 勘誤

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朱自清全集》第五卷，收錄的是朱自清的詩歌作品，包括新詩、歌詞和舊體詩詞，是迄今為止收錄朱自清詩歌最為詳備的版本。眾所周知，以朱自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學作家們，是以倡導文學革命而登上文壇的，就詩歌而言，他們也多以創作白話新詩為后世所知。相形之下，他們的舊體詩詞創作則多不為人所知，也正是礙于新文學家和白話詩人的聲名，他們創作的舊體詩多是私下里朋輩間的抄示唱和，而絕少有公開發表的。所以，《朱自清全集》中的舊體詩詞部分主要依據的是朱自清舊體詩詞的自編手稿《敝帚集》和《猶賢博弈齋詩鈔》，既是手稿，就不免出現字跡漫漶辨識不清的問題、由于時代遷轉出現的繁簡字體不同而產生的誤認問題，以及編纂者的誤斷誤判等等。凡此種種，都導致《朱自清全集》第五卷中舊體詩詞部分出現了一些舛誤，以下試按不同類別將其歸納總結，并試加校正，以求教于諸賢達。

一、繁簡字體轉換導致的舛誤

我們現在慣用的簡化字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才逐漸推廣普及的，朱自清所處時代則仍是書寫繁體字，而繁體字本身又存在異體字問題，同一個字每有好幾種寫法，繁簡字的轉換則有不同的繁體字可以轉換成同一個簡體字的情況?！侗种慵分袛M古詩《阮籍詠懷》第一首中“榮名寧永保，僶俯何所?！本?，“僶俯”為“僶俛”之誤。朱自清手稿中此詞作“僶俛”?！皞a”字有兩個意思，一音fǔ，為“俯”的異體字，屈身、低頭之意；一音miǎn，通勉，勤勉之意。此處“俛”意即后者，“僶俛”亦作黽勉，為努力、奮勉之意。“僶俯”則不通。此外，擬古詩《潘岳悼亡詩》中“僶俯就征途，沉憂與時積”句，“僶俯”亦為“僶俛”之誤。而擬古詩《郭璞游仙》其二中的“俯仰天地間，淚下不能收”句，“俯仰”二字朱自清稿本作“俛仰”，這個“俛”簡化為“俯”是正確的。前兩處的錯誤則在于沒有分辨清楚同一個繁體字在不同語境中應當簡化成不同的簡體字。

《敝帚集》中擬古詩《孟冬寒氣至》一首中“象星何煒燏”句，“象”為“眾”字之誤。中國現代文學館藏朱自清手稿中此字作“衆”，為“眾”的繁體，“衆”“象”二字字形相近，導致編者誤認。朱自清的擬古詩多與原詩意思相仿，《古詩十九首》之《孟冬寒氣至》一詩前四句為“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朱詩前四句則為“孟冬涼風厲，寒氣侵虛室。夜長不得旦，象星何煒燏”，每句句意都很相像。據此推斷，與“仰觀眾星列”相對的“象星何煒燏”中的“象星”當作“眾星”。

《敝帚集》中擬古詩《班婕妤怨歌行》一首中“所懼涼飆至，忽澓易時節”句，“澓”印作三點水加個復字，查無此字，姑以“澓”代之，此處“澓”為“復”字之誤。朱自清手稿中此字作“復”，為“復”的繁體，雙人旁連筆寫出，形近三點水的連筆，故有此誤?！皾骸弊钟袃蓚€意思，一為“水回流”，一為姓氏。放在此詩中都解釋不通。所擬原詩漢班婕妤《怨歌行》中此二句為“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意為唯恐時節轉換，而“所懼涼飆至，忽復易時節”正合此意。與此錯誤相同的是擬古詩《謝靈運如彭蠡湖口》中“洲島隱澓出”，此“澓”亦為“復”字之誤。

又《補遺》中與浦江清聯句《元日紀游》一首有“饑驅索酒家，素卮浮綠螳”句，此處“綠螳”為“綠蟻”之誤?！柏础睘榫破?，“素卮”所浮，當為酒水，綠蟻的意思為酒的泡沫，也用作酒的代稱。唐白居易《問劉十九》詩就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之句?！熬G螳”則不可解，想來“蟻”字繁體“蟻”與“螳”字形相近，故致此誤。此外，就全詩而言，所押的韻都是上聲中的四紙，如“美”、“史”、“比”、“幾”、“死”、“水”、“里”、“紫”、“徙”等，無不如是，而“蟻”字也在此列，“螳”則屬于下平聲中的七陽。此處當為“綠蟻”無疑。

二、編者誤認導致的舛誤

《敝帚集》中擬古詩《曹植雜詩》一首中“游子遠從軍，視此將母同”句，“母”為“毋”字之誤。朱自清手稿中此字作“毋”，與“母”字字形相近，致有此誤?！澳浮弊衷诖送耆忉尣煌āＫ鶖M原詩曹植《雜詩六首》其二中此二句為“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將毋同”意為大概沒有什么不同，與“類此”意思相近。

《敝帚集》中擬古詩《劉琨扶風歌》中“長松系絲韁，峻嶺發轡頭”句，“發”疑為“廢”字之誤。朱自清稿本中此字不易辨識，但其所擬原詩劉琨《扶風歌》中此二句為“系馬長松下，廢鞍高岳頭”，無論“長松系絲韁”還是“系馬長松下”，都是打算停駐不前，如此，“廢鞍”順理成章，“發轡頭”則與前后句語意沖突?！鞍l”字定是編者誤認，是否“廢”字姑且存疑。

《敝帚集》中擬古詩《庾信詠懷》一首，詩題有誤，當為“庾信擬詠懷”，稿本詩題亦作“庾信擬詠懷”。以“詠懷”為題，始自三國魏阮籍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后人模擬阮詩格調詞句所作五言古詩，多名之以“擬詠懷”，庾信便是如此。庾信寫有《擬詠懷》二十七首，清倪璠注《庾子山集注》題解謂：“昔阮步兵《詠懷》詩十七首，顏延年意為在晉文代慮禍而發。子山擬斯而作二十七篇，皆在周鄉關之思，其詞旨與《哀江南賦》同矣?！敝熳郧宕俗?，便是模擬庾信《擬詠懷》的第七首，二詩詞旨格調皆相近似?！吨熳郧迦分性婎}少一字，無疑是編者未經詳查所致。

《敝帚集》中代人作《壽汪公嚴先生六十》一首中，“函文昔年侍，苔芩驥子親”一句，“函文”為“函丈”之誤，“苔芩”為“苔岑”之誤?！昂伞钡涑觥抖Y記曲禮上》：“席間函丈?！编嵭⒃唬骸昂q容也，講問宜相對容丈，足以指畫也?！痹^講學者與聽講者坐席之間相距一丈。后用于對前輩學者或老師的敬稱。汪公嚴生于1871年，廣西桂林人，光緒舉人，精舊學，工書畫，嗜金石之學，曾任清華教授，作育人才甚富，稱之為“函丈”十分恰切，與下文“昔年侍”之間也解釋得通?！昂摹眲t不可解?！拔摹薄罢伞弊中蜗嘟敒榫幷哒`認。

“苔岑”典出晉郭璞《贈溫嶠》：“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爾臭味，異苔同岑?！焙蠓Q意氣相投的摯友為苔岑。“苔芩”則不可解?！败恕薄搬弊中蜗嘟?，當為編者誤認。此詩未見于中國現代文學館藏朱自清手稿，兩處舛誤均出于推測。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夜坐》二首其一中“微當付沉冥”句，“當”為“尚”字之誤。朱自清稿本中此字為“尚”，字體較草，形近于“當”，導致編者誤認?！拔⑸小币鉃槲⑿〉闹救せ蛞庠?，常用作謙詞。南朝宋謝靈運《初去郡》詩就有“伊余秉微尚，拙訥謝浮名”之句，唐白居易《聞崔十八宿予新昌弊宅》詩也有“平生有微尚，彼此多幽獨”之句。“微當”則不可解。此外，朱自清若是寫“當”字，應寫作繁體“當”，與“尚”字在字形上就相差甚遠了。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公權次寄懷平伯韻贈別，疊韻奉答》三首其二中“里仁為美供膠庠”句，“供”為“共”字之誤，朱自清稿本中此字為“共”。里仁為美意為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典出《論語·里仁》：“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又周時以膠為大學、庠為小學，故后世通稱學校為“膠庠”。“里仁為美共膠庠”意為跟有仁德的人一起在大學里共事真是好，此詩為朱自清酬答蕭公權之作，蕭氏1932-1937年曾任教于清華大學，與朱自清有同事之誼，故有此說。“供”則不可解，想為編者誤植。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答程千帆見贈，即次其韻》四首，詩后附程千帆原詩，其中第三首程氏自注為“旅蜀七載，未嘗登峨嵋青城，承詢及，殊愧作也。”“愧作”當為“愧怍”之誤，朱自清稿本作“愧怍”。

《補遺》中與朱偰聯句《長歌威尼斯行》一首有“南潮多旖旎，遺風未盡澌”句，此“南潮”無疑為“南朝”之誤。

三、編者斷句失當導致的舛誤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貽墨志樓主人，時將去成都》一首如次：

論交存古道，稠疊故人情。

岳岳丘山重，盈盈潭水生。

插架足璆珍，風流異代親。

吉金三百影，留贈賞音人。

此詩當為兩首五言絕句，被編者誤植為一首五律。倘以五律言，則此詩多有不妥：首先，以押韻說，“情”“生”同押下平聲中的八庚，“珍”“親”“人”同押上平聲中的十一真，完全是不同韻目，以朱自清作詩對詩律的講究，不可能出現這樣的錯誤；其次，就對仗言，頸聯“插架足璆珍”與“風流異代親”根本對不上；復次，就詩意言，前四句與后四句各自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意思，且彼此無甚關聯。據此推斷，此詩當為兩首五絕而非一首五律。查朱自清稿本，“潭水生”后面尚有空間，而“插架”則另起一行，按照朱自清的書寫習慣，若是一首完整的詩，他一般都是從頭到尾連續不斷地寫滿，而不會在中間留下空白，這也足以說明這原本是兩首詩。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健吾以振鐸所貽舊紙來索詩書，不成行，輒易一幅應之》一詩詩題斷句似亦不妥，稿本此詩題目無標點，推測其意，似斷為“健吾以振鐸所貽舊紙來索詩，書不成行，輒易一幅應之”更合適些。

《猶賢博弈齋詩鈔》之《好夢再疊何字韻并序》一首，其序為：

九月日夕，自成都抵敘永，甫得就榻酣眠，邇日飽飫，肥甘積食，致夢達旦不絕，夢境不能悉憶，只覺游目騁懷耳。

“飫”字意為吃飽，肥甘意為肥美的食物，原標點有些講不通。朱自清稿本此序亦無標點，查其本意，重新標點如次：

九月日夕，自成都抵敘永，甫得就榻酣眠，邇日飽飫肥甘，積食致夢，達旦不絕，夢境不能悉憶，只覺游目騁懷耳。

“邇日飽飫肥甘，積食致夢，達旦不絕”大意為：近日吃了太多肥美的食物，有點消化不良，以致夜里一直做夢，直到早上還沒夢完。

四、朱自清自己的筆誤

《敝帚集》中《憶諸兒》一首中“最憶迎兼邁，相離已四年”句，“迎”疑為“逖”字之誤。朱自清稿本中此字作“迎”，疑為其筆誤。此句朱自清自注為：“二兒向隨祖母居揚州，馀四兒則新自平歸?！贝嗽娂s作于1930年朱自清原配妻子武鐘謙去世之后，早在兩年前的1928年6月，朱自清在一篇散文《兒女》中就曾提到：“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卑⒕偶粗熳郧彘L子，名邁先，轉兒即次女逖先。朱自清的其他兒女也無名“迎”者，推想此處當為“逖”字之誤。

《敝帚集》中《懷南中諸舊游》其三中“廿年悲女難”句。朱自清自注為：“日人國木田獨步有小說日女難，丏尊嘗譯之?！贝颂帯叭张y”為“女難”之誤。國木田獨步（1871-1908）：日本千葉縣人，原名國木田哲夫，詩人，小說家。著有小說《女難》等。夏丏尊曾譯有《國木田獨步集》，即包括《女難》。

《猶賢博弈齋詩鈔》中《紹谷書來，謂即攜夫人至錦城，因訊近居，賦此寄懷》有“投轄長欽孟母風”句，此處“孟母”當為“陶母”，朱自清稿本亦作“孟母”，疑為其誤記。“轄”字意為車軸兩端的鍵?！稘h書陳遵傳》載：“遵耆酒，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門，取客車轄投井中，雖有急，終不得去?！焙笏煲浴巴遁牎敝敢笄诹艨汀Ｄ铣蝿⒘x慶《世說新語賢媛》則記載：“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于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仆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為計?！款^發委地，下為二髲。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諸薦，以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無所乏?！边@是歷史上有名的賢母殷勤款待兒子賓客的好例，而孟母似無此佳話。此亦為推斷，難免有失察之處，尚待博雅君子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