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札記
1
瓷器口與磁器口。瓷與磁。前者像瓦片一樣易碎,后者多了一份石頭的堅固。一座有磁性的古鎮,在山(歌樂山)與水(嘉陵江)之間落座,匯聚千年傳聞、細節、聲音、氣息,并在綿延不絕的時日里,將它們徐徐釋放……
2
小重慶、白巖場、白崖鎮、龍隱鎮……它的別稱。有人說它誕生于一座江湖水碼頭,有人說它誕生于寶輪寺的一塊白石頭,還有人說它誕生于江氏兄弟的瓷窯,而我覺得,它也可能誕生于救了明朝皇帝的一泡童子尿。
3
城中之鎮,大隱隱于市。相對于江南古鎮的小橋流水、婉約精致,磁器口是中國古鎮中的大隱之士;相對于平原上的水鄉集鎮,山巒半抱的磁器口是一座“立體的鎮”。
4
歌樂山曾是一首詩,是歌和樂的祖地。“大禹會諸侯于涂山,召眾賓歌樂于此。”于是,山靈載歌,草吟巖鳴,碧落聲送,樂無所在。歌樂山曾是一片純風景,當人氣漸漸聚集,一座名叫“磁器口”的古鎮背靠它,歌樂山就變成了一篇市井散文。“……歲月已滿足于跟從一段段寧靜的散文。”(《R.S.托馬斯詩選:1945-1990》,重慶大學出版社)
5
這是游歷的詩人們寫下的:“古鎮喚醒了人的過去/就連空氣也變得溫柔而有力”,“她像一個/隱形的攝影師//在我們眷戀的地方/她不著一字/用鏡頭收藏你我”,“站在石板路上/古建筑的力量群集而來/我不禁收緊了身子”……詩人們穿過喧囂的白晝,尋找被黃昏隱藏起來的另一個磁器口——“一段段寧靜的散文”。
6
從歌樂山上下來的風,從江面升起的霧,在高石砍相遇。只需數十個臺階,不多的幾米,磁器口景象已在腳下,綠蔭婆娑之中,板墻黑瓦,層層疊疊,鱗次櫛比。不遠處,川流不息的嘉陵江微微隆起閃爍的脊背,提醒我們: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7
渣滓洞的礦渣,鋪就下山的蜿蜒路。一個偽裝的瘋子,沿著它逃生。而稀缺的煤,依舊是地獄的烈士,在洞穴般的牢房里受難、燃燒、吶喊。他們的遺骨,團結成一塊屹立至今的“紅巖”。
8
水碼頭。青年旅社。啤酒園。江湖菜館。江面熄滅了漁火,代之以曖昧飄忽的燈光,以及一幢幢高層建筑的朦朧倒影。“咂酒”(一種高粱醪酒)溫好了,卻不見棒棒、袍哥、胭香姊妹。只有懸崖上的水觀音,日復一日注視片刻不息的滔滔江水。她用瞪大的眼睛、仁慈的目光,排除江中的礁石、漩渦和險情。她身穿今年的新衣,頭頂一個年代不詳的破涼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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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網圖片:一對年輕情侶,在水碼頭親吻、自拍。三天前,我在那里獨坐、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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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家院的老照片:慈禧太后。民國婚禮。小腳女人。山路上的挑夫。一匹被釘上鐵掌的矮馬。賣香煙、花生瓜子的小店。燒酒攤。江湖郎中。剃頭匠……“昔日”被“此刻”收入囊中,卻無聲無息。——一間昏暗老屋正好上演黑白“穿越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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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廣場有一株聽了半個世紀故事而生長的黃角樹,而翰林院里則有一株飽讀詩書百年而穿天人云的黃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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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銀杏葉落在磁器口石板路上,第二片銀杏葉隨嘉陵江水漂走,第三片銀杏葉被我夾在《沙坪壩文化地圖》中,銀杏葉是書簽、藥方、情人禮物。數億元銀杏樹曾聽從城市最高指示,向著重慶狂奔,銀杏樹變成了移民、難民、背井離鄉者。鄉愁從移植的銀杏樹上流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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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悠閑、遲緩或局促,被磨光的一塊塊條石收藏。一個街巷迂回、游人交織的回音壁,一個立體迷宮里的回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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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東民居。四合院與小天井,板墻黑瓦,磚木混合,出挑與吊腳,懸山、硬山、歇山的屋頂……木頭和竹子的骨架,不比鋼筋水泥長久,卻比鋼筋水泥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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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張皮、毛血旺、椒鹽花生、陳記麻花、豆瓣魚、雞雜湯鍋、叫花雞、酸辣粉、傷心涼粉、滑肉湯、抄手、麻辣串、擔擔面、菜豆花、手工桃酥、竹筒粽子、麻辣豆干、烤玉米、方竹筍、苦蕎茶、鮮花椒、張飛牛肉、怪味胡豆、城口臘肉、香飄土豆、燒仙草、烤山雞、臭豆腐、兔子腿、大刀扣肉……一張磁器口的美食地圖琳瑯滿目、活色生香,使饕餮之徒垂涎欲滴,非美食的磁器口被擋在美食磁器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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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特產、旅游紀念品、舌尖上的中國……我們的傳承變得越來越可憐,仿佛最后只剩下一個舌尖。如果我們喪失了舌尖,是否就喪失了對一個地方的記憶,喪失了自己的起源?我們有我們的哲學:用嗅覺尋找失去的世界;用舌尖品嘗酸甜苦辣、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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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小包的土特產搬回了家,與親人、同事分享。在變質期之前,證明我們去過某個地方,短暫地維系過我們與“遠方”的某種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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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筒骨湯、糍粑海椒,穿過那么多豬心、豬舌、豬肺、大腸和蔬菜,一個舌尖終于找到了滑嫩爽口的血塊……一個舌尖在驚叫、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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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夫婦用古法制作桃酥。石臼中的糯米加入花生、冰糖、桂花、花粉,夫婦倆掄起木錘,默契配合,有節奏地反復捶打,直到它變成美味可口的食品。所謂功夫就是耐心,就是千錘百煉。而他們反復捶打的動作,來自上一輩、上一輩的上一輩……來自勤勉與耐心。
20
傷心涼粉。——何言“傷心”?七十歲的少年派詩人華萬里解釋有三:太好吃了,吃了一碗又一碗,以至于把身上的錢花光了;十分美味,麻得過癮,辣得流淚;傷心涼粉原本是川西人的發明,當他們移民川東,它就變成了故土難離的思鄉小吃,品嘗它就是一種傷心的儀式。
21
磁器口,一個時光的休止符,一種真品與贗品的同在,一只古老瓷器的缺口、裂痕與碎片。向內的器口,適宜于向內的凝望——對一個混沌內胎的“窺視”。磁器口是向內的,就像我們穿越幽深小巷,進入更加幽暗的院落、天井、廂房,世襲的時日囤積成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靜謐,附著在水槽、墻壁、房梁和生活器物上。過去的人物、故事、劇情散場了,沒有說完的話再也不能說出了,所有的喜悅、苦痛、嘆息、念想、壓抑都靜寂了,卻默默彌散在四周空氣里。一個被這種空氣包裹的闖入者也是向內的、傾心自我的,像一只易碎的還在呼吸的瓷器(磁器)。一個移動的瓷器(磁器),一種向內的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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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的磁器口。日落日升的磁器口。躲過洪水劫難的磁器口。“白天里千人拱手,入夜后萬盞廚燈”的磁器口。陪都時期的磁器口。秦宣夫畫筆下的磁器口。革命者、土匪、兵士、棒棒們的磁器口。碼頭上迎來送往的磁器口。老人與孩子的磁器口。在自己的地方活膩了來這里玩樂的人的磁器口。一部老電影里的磁器口。一部冗長電視劇里的磁器口。一只雨燕、一條流浪狗眼中的磁器口……“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磁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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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來的磁器口,像一個無底的口袋,能夠裝入足夠多的人流和喧鬧、顯現和秘聞;到暮晚,安靜下來的磁器口,就像川劇的一次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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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咣!咣!關好門窗,小心火燭!”“咣!咣!咣!早睡早起,鍛煉身體!”打更人走過空無一人的街巷,走過漫長的石板路,想導演一座古鎮的時間表,卻孤單地戲劇化了自己。
25
掛滿啤酒瓶的“從前酒吧”,一位白發老婦與一只瓦房上的老貓相互注視著、注視著,旁若無人,面無表情,仿佛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自己、秘密和流逝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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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子。一只積水的石槽,水清無比,幾朵靜臥的睡蓮花期已過。當雨滴又一次驚擾水面,磁器口變成倒影,在一只水槽的微瀾中晃蕩、破碎,又迅速愈合、還原……
武隆散章
一
隧洞是武隆的歡迎詞。
從重慶到武隆,要穿越十四個隧洞——十四句或長或短、忽明忽暗的歡迎詞。
人工的:舌尖上滾動的歡迎詞;穿山而過的一連串隧洞。
秋天了,山巒明凈,陽光盈滿山谷,渝東南仍是連綿的綠色,偶爾點綴著紅葉和黃葉。當我們穿越隧洞,瞬息的黑暗帶來瞬息的迷失,空間突然時間化了,變成了一種忽明忽暗的隧洞里的時間,頭腦里延長的時間。迅疾而過的隧洞燈和泛光燈:線性的向導,閃爍的時間鏈條……
有人說,旅行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在我看來,旅行是與時間結盟,進入另一個空間,去體驗遠方,體驗他人的體驗。這正是旅行的魅力和要義。
隧洞是一種便捷需要,符合現代生活對長途跋涉的厭倦,對迂回抵達的不耐煩,以及對難度的拋棄。現在,隧洞就是一個向導,將一伙參加“世界自然遺產筆會”的作家導向遠方,導向自然的武隆。
如果隧洞是人工的,遠方是自然的,穿越隧洞奔向武隆的人們,究竟是自然的還是人工的?抑或是自然與人工的一體化樣本?
隧洞:現代愚公們的杰作。如果它不是現在的造詣,那么還需多久才能成為自然遺產的一部分?
二
大多數縣城都有一個平庸的相貌。
半個多世紀的破壞和發展,已大體消滅了中國縣城的個性與特點。破損的街道,蓬勃生長但嚴重缺乏美感的建筑群,粗糙的水泥欄桿,肯德基,大型超市,電信廣告,音像店里傳來的刺耳音樂,萎靡而匆忙的生存……這些,構成了我們常見的縣城景觀。正如一種平庸可以被另一種平庸替換,在大江南北,特別是在同一個區域,縣城A可以被縣城B或縣城C替換,反之亦然。
方言、飲食和土特產,如今已是許多地方僅存的一點地方性了。作為縣城的武隆,也完全可以用另一座縣城來替換,因為趨同化已是時代洪流。與當地領導層和知識分子接觸,感到了他們的憂心。所以在一次座談會上,我提出:武隆守著一大筆上蒼給予的自然遺產,首先要打造好縣城,使之有個性、有特點,使人愿意逗留、不忍離去。
大都市好啊,卻是繁華與冷漠的一個怪胎。小縣城盡管偏遠,卻是一種依偎,一種溫暖,是歷史、文化、人情的基本單元。小城鎮就像一個離自家不遠的親戚,而大都市里住滿了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其實,每一個地方都是無法被別的地方替換的,哪怕是再小、再偏僻的地方。就像在武隆,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無法被替換,清澈的烏江水無法被替換,街頭的小蜜橘、冬棗和獼猴桃無法被替換,餐桌上“農轉非”的烏江鯰魚和小賣部里好吃的羊角豆干無法被替換……一個由溶洞、天坑、地縫組成的地下武隆,更是無法被替換的。
地平線卻被山脊線替換了。在黃昏柔和的光線里,山梁上展開了流暢、起伏的線條和簡潔的美感,有時會出現一兩棵小樹,就像一幅寫意畫,隨著視角的變化而變化。“遠山無石,隱隱如眉。”(王維)而居住在縣城里的人們,他們依山傍水的夢境,是無法被替換的。
可替換的與不可替換的,構成了武隆的唯一性。
三
江面上飄過苗族民歌。
江是芙蓉江,也叫盤古河。前者有美感,但沒有歷史感。而后者,大概與遠古神話和記憶有關。當一切的人和事煙消云散,只有幾個地名挽留了失去的時光,如同遙遠記憶的殘余物。
三位小巧玲瓏的苗族姑娘,唱起了不古老也不現代的民歌。游船逆流而上,又順江而下,穿行在喀斯特峽谷,兩岸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在歌聲轉調的地方,游船也在微微搖晃、默默拐彎。
畫郎畫在紡車上,
紗錠上頭畫情郎。
錠動見郎來身旁,
車響聽見郎歌唱。
民歌是旅游項目之一,就像姑娘們身上的服飾和手中的斗笠,只是符號和道具,是可以辨認的一道旅游風景。歌聲中有那么多的“郎”,我們就是男女老少滿滿一船的“郎”了。來到了古夜郎國的邊界,或許才真正稱得上是“郎”了。但我們只是觀看與被觀看的“郎”,與某種深刻的內心交流無關,更與原住民的生存狀況風馬牛不相及。——過客般的“郎”,蜻蜓點水的“郎”。
山頂上出現了一棵高大的黃葛樹,一副孤傲的樣子。密林中閃現一座灰瓦石基的苗寨,一副孤零零與世隔絕的樣子,看不出有人煙,大概是一座遺棄的寨子。而幾葉停泊江面的小舟上,沒有漁翁,只有幾只鸕鶿在打盹,仿佛厭倦了看與被看。
我們中的“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被請上前臺與姑娘們互動。黃梅戲之后是流行歌曲,仿佛民歌之后的一次嬉戲。歡聲笑語中,一種看不見的距離橫亙在游客與景觀之間。
像一位拙劣的游客,我在芙蓉江上學會了兩句苗語:啊喔不必be——一二三四五,喂佳夢——我愛你。
四
懸崖電梯是一項偉大的發明。
確切的說,是“懸崖”與“電梯”的組合,誕生了詞的神奇和魔力。
它只是城市觀光電梯的一次移植,卻足以構成對那些飛崖走壁身懷絕技的古代俠客們的致命反諷。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懸崖電梯殺死了《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蒙面刺客,只在天坑中留下驛站遺址。
與樹木的生長正好相反,懸崖電梯迷上了垂直的飛翔,帶著鋼鐵、玻璃、一些肉身、幾顆驚悸的靈魂,飛向深淵。它愛好這種游戲,并樂此不疲。
驚險的,刺激的,暈眩的……不斷地下降: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有幾十秒鐘,對面的懸崖變成了上升的瀑布,而遠處的群山被挪移,側身搬進了更高的天空。
墜落,再墜落,幾乎是去一個無底的深淵,幾乎要放棄了自己……但懸崖電梯突然停住了,被不是地面的地面托住了。我們來到了天坑,并穩穩地站在了另一個地面上。
抬頭望去,天空又上升了八十米。
回過神來,不禁要問:如果懸崖電梯無限下降,我們到達的將是地心,還是陰曹和地獄?
五
天坑和地縫,一個地理的負數。
存在兩個武隆:地面之上和地面之下的。地面之上是連綿的群山,茂密的森林,順流不息的江河,點綴其間的城鎮和村落。地面之下則是天坑和地縫。地質學上說,這是巖溶地貌塌陷后,經雨水常年沖蝕、切割造成的。因此天坑也叫巖溶漏斗或喀斯特漏斗。
負喀斯特地貌:大自然的負建筑和前現代作品。武隆有它的負金字塔、負馬丘比丘、負長城。北緯三十度被稱為是一道魔幻線,貫穿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和黃河四大文明區域,附近有百慕大、金字塔、珠穆朗瑪峰、馬里亞納海溝等。而武隆,正處于北緯三十度附近。
晉代張華在《博物志》中說:“地以名山為之輔佐,石為之骨,川為之脈,草木為之毛,土為之肉。三尺以上為糞,三尺以下為地,重陰之性也。”天坑、地縫具備真正的“重陰之性”,女性于此回歸本源,男性從中獲得陰陽平衡。
我們有著登高望遠的古老傳統,那么多險峻的高峰都被人類攀登過,征服過了。而現在,人類或許已到了進天坑、鉆地縫的時代。如此說來,武隆是一個好去處,是未來的時尚之地。
登高可以祭祀,望遠,可以一覽眾山小,產生豪情壯志。那么進天坑、鉆地縫呢?如果不是出于普遍的羞愧,便是對大自然的一次深度請教。當一個人擺脫了地面的亂象和喧囂,來到地面之下,進入大自然的內部,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幽靜和清涼將其籠罩,他終于發現了自己,回到了自己,那些碎片化了的迷失的靈魂又回來了,回到了一個凝聚的核心……
一個地理的負數,是大自然對心靈的減法與減負。
植物也向著低處而去。原來植物是可以像人一樣旅行、搬家的。在武隆的天坑里,我認識了幾種從未見過的植物:火棘、花紅、青鋼、鵝秋掌、銀雀樹……低處的植物,并不比高處的長得遜色。
同樣道理,人往低處去也并不比往高處走要愚蠢,要灰心喪氣。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本是同一條路啊。
六
大霧中看不見仙女山草原。
一夜有雨,早晨起來霧氣更濃了。草原躲在大霧深處,跟我們玩起了大面積的捉迷藏。花紅(一種灌木)不紅,如漆如墨,隱隱綽綽。含露的蟲鳴、鳥鳴,分外悅耳動聽。
看不見的草原。看不見的仙女峰。看不見的南國第一牧場。看不見的牛羊和南方矮種馬。看不見的人們描述的“東方瑞士”和“落在凡間的伊甸園”。
沿木棧道走了一大圈,我放棄了欣賞草原美景。大霧是唯一的風景。模模糊糊闖進一家土特產專賣店,撇開那些野雞、野兔、野豬肉什么的,花六十元買了一斤松茸蘑菇。
上得車來,有人察看松茸的成色后說:“可能是真的。”
另有人聞了聞蘑菇的味道曰:“也許是假的。”
冉冉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即使是假的,也當它是真的吧。”
冉冉說得對,她的話說到我心里去了。這一斤松茸蘑菇,可是大霧的禮物啊,是我向仙女山草原的大霧采購而來的。是真還是假,顯然不重要了。
路上帶著阿爾巴尼亞作家卡萊達的《夢幻宮殿》(高興譯),讀到這么一句:“……恰如牡鹿奔跑著穿過霧靄,無視時空的法則!”
七
空間正把自己關閉,漸漸石化。
在溶洞中,石化了的空間是一個絕對的空間。一個關閉的、隱藏起來的空間,天長日久,秘而不宣。直到有一天被人偶爾發現并闖入,他們短暫的探索和逗留,由勇氣陪伴,并模擬了祖先們的穴居。
而時間呢,在幽暗的地下溶洞中沒有邊界,也無始無終。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一種停滯的、凝固的時間,卻又是彌散的、虛無的時間。人的主體性在喪失,年歲、經驗、身份、性別、榮譽等等,都被溶洞取締了,只剩下了頭腦和心跳——他是在經歷了長久的住居后為重返穴居而心跳吧?
如果把溶洞比作山的內心,一個人的內心此刻可與之融為一體了。那些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非導游們的象形描述能表達的石筍、石花、石瀑、石幕,此刻也長到一個人的內心去了,比古老還要古老:一種幽閉的古老。
徐霞客沒有到過武隆,《徐霞客游記》也沒有任何關于芙蓉洞的記載。徐氏一生獨游三十年,縱橫數萬里,最后一次出游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湘、桂、黔、滇的巖溶地區度過的,總計考察了一百多個南方溶洞。他晚年對溶洞的興趣到了癡迷的程度,這位獨行的俠客、地理學的巨子,大概厭倦了地面上的行走,而要一意孤行地回到洞穴的隱秘幽閉中去。這是一種偉大的自閉癥。
芙蓉洞是1994年由六位農民發現的,此后中外洞穴專家陸續進行了探險考察,探明長度十公里,目前開放兩公里。但專家們認為,這個溶洞的長度是難于預測的,它與芙蓉江并行延伸,很可能通向貴州。也許當年徐霞客在貴州考察時,說不定進入過芙蓉洞的另一端呢。
與徐霞客的“洞穴迷戀”相對位的是柏拉圖的“洞穴隱喻”。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在一個想象的洞穴里有一群囚徒,他們面朝洞壁,后面有一群人舉著火把和道具來回走動。時間久了,囚徒們就認為洞壁上的影子就是實物,哪怕一個過路人發出聲音,他們也會認為是他在對面洞壁上移動的影子發出的。柏拉圖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洞穴,是奇特的囚徒、自我的囚徒;而在囚徒們的自由之日,實物就是影子,世界則變成了虛幻的影像。
洞穴迷戀,重返母腹,重新發現石化之前的自我……唯有洞穴了解并能治愈人類多樣性的分裂與痛苦。在溶洞中閉上眼睛,是自然的提醒,是一種向內的發現——
你閉著眼睛
從內部照亮自己
你是不透明的寶石
——帕斯:《閉著眼睛》
八
再見,武隆。
再見,武隆的山水美景,武隆的奇幻之旅。這里的方言有一種麻辣感和歌詠性,這里的人情是山與水的剛柔并濟。在武隆的天坑、地縫,我體驗了親近大自然的一種嶄新的方式;在烏江畔我散步,清澈的江水流過異鄉的夢境;在芙蓉江上,我想象盤古開天的傳說和古夜郎國的風土人情;在仙女山草原的大霧之夜,我與亞寧、有法、吳沛諸兄一起喝麻(醉)過……
離開的路正是去時的隧洞,不多不少,恰好十四個。在重慶機場,飛機延誤了六小時,而我一點兒也不著急。這是航空公司的一番好意,為了讓我離開武隆慢一些、再慢一些。
再見了,武隆。即使此生不能故地重游,我也會在內心與你一次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