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之間

在冬天

在冬天

風總是從巨大的冰塊里面吹出來

太陽總是像肺結核病人那樣虛弱

誰能為被凍結的一切

——河流、空氣、語言、笑容

點燃小小的火焰？

在冬天

寒冷以鐵面將軍的威嚴

把山峰、草原、沙漠和海洋召集到麾下

幾只聰明的候鳥溜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駱駝和山羊

在冰天雪地中默默忍受或者

悄悄死去

在冬天

樹木以殉道者般的嚴肅

思考著生與死、妥協與反抗、拯救與逍遙

它們赤身裸體地擔當苦難和屈辱

它們伸出長長的根

向大地深處的巖漿呼救

在冬天

城市仍然是冷漠的城市

鄉村不再是溫暖的鄉村

它們是我們身上的一塊塊傷疤

痛，并且被不斷撕裂

在冬天

沒有倒下的長跑者仍然在跑

他們要用體內的一丁點熱量

去打動冬天這頭冷酷的巨獸嗎？

在冬天

蘆葦和楊柳在恐懼中瑟瑟發抖

石頭和金屬做了寒冷的幫兇

麻雀依然在沒心沒肺地吵吵嚷嚷

電暖器和空調以救世主的面目傲然登場

一轉身變成了卑躬屈膝的奴仆

茫茫天地間，只有一顆淚一滴血

又一次拒絕了冬天

在床上

一

你在床上迎接世界

又在床上告別世界

在床上，你看世界的第一眼充滿感恩

你知道世界喜歡新生兒的哭聲

便大把大把地慷慨奉送

在床上，你看世界的最后一眼充滿惶恐

世界把哭聲加倍償還給你

讓你在輪回中有足夠的淚水

迎接再一次出生

二

在床上，燈光和月色的輪流撫摸

使你的夢境像羽絨一樣柔軟

而床在漂泊，床在搖晃

床的嘆息和叫喊

像風一樣吹著你的成長

你在這張床與那張床之間

跟命運爭吵、談判或者講和

躺到床上你就一聲不吭

你閉著眼睛打量世界

比睜著眼睛更能看清萬物的真相

三

在杉木、松木和紅木做成的床上

你看見了故鄉，看見了

曠野和遠山

你覺得每一棵樹都是你的兄弟

從它們身上摘下來的綠葉

成為你的愛，你的思想

在鐵制的床上

你感到那些鐵柱和鐵條是灼熱的

它們一根根伸進你的體內

成為你全身的骨骼

起床以后你可以用頭顱，用肩膀，

用手臂

支撐傾塌下來的天空

有時你索性以大地為床

這是一張最結實最可靠的床

有一天它會成為你永遠的家

四

有一張床用童話做成

精靈在床上舞蹈，命令你

從生命中掏出全部火焰

在這張床上說出的話

比草原還要遼闊

在這張床上綻放的表情

比海洋還要變幻莫測

在這張床上你像神一樣驕傲

又像仆人一樣忠誠和卑微

你在這張床上創造，焚燒，瘋狂

你在這張床上墮落，而又升騰

你在這張床上脫胎換骨

五

在床上，你摘掉面具

成為最真實的你

你所有的流浪、漂泊、闖蕩和沖鋒

都是從床上出發

在車站

命運舉起一張車票，像舉起

一份法院的開庭通知

售票室進進出出的陌生人

在飛，在旋轉，在滾動

在縮小成一個省略號

或者急劇地膨脹成一個巨大的氣球

你扛著一頭別人看不見的怪獸

像蒸汽火車頭那樣喘著粗氣

誰把候車室扔到云彩之上？

噩夢、美夢、熱夢、昏夢長出一萬雙手臂

爭先恐后地伸向空中

它會被撕個四分五裂

還是永遠躲在一朵烏云

或者一朵白云中？

檢票口要檢的不是票

是你的骨頭，你的神經，你的血管

你把它們藏起來

就是把災禍藏起來，或者把奇跡藏起來

你的車票留下的豁口

既是永不愈合的傷疤

也是你居高臨下俯視風云變幻時

那個城墻的垛口

站臺在太陽的逼視下緊張地晃動

風向鐵軌講述著

它精心編造的玄幻故事

有一個驚心動魄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從空中傳來

從大地和你的靈魂深處傳來

上帝神情嚴肅地準備一次深呼吸

誰也不知道他將吸進什么

他會吐出什么

在石頭與石頭之間

峽谷里大大小小的石頭

急著要去山外追尋什么？

有的一直在拼命奔跑

有的精疲力竭，躺在角落里喘息

有的被一些風，一些水

被一些另外的石頭

撞得頭破血流

有幾塊已經粉身碎骨

你在石頭與石頭之間左沖右突

更準確地說，是左躲右藏

你也想去山外追尋什么

你跟那些石頭一起奔走，翻滾，受傷

很少有石頭愿意做庇護你的

父親和兄長

你也不愿意做庇佑他們的

一位神祗

于是你們互相撞擊著，躲藏著

爭搶著道路和時機

你們是從山的身體上掉下來的

現在誰也不肯從裹挾向前的潮流中

勇敢地撤出，重新撲進山的懷抱

你們不斷地破碎，縮小

越來越圓滑和委瑣

你們被叫作“鵝卵石”的時候

已沒有任何品質和風度

你們躺在游客的掌心

像金魚一樣乖巧和溫順

在虎背上

為了不被它吃掉

你縱身躍上虎背

你俯在虎背上，扼緊它的脖子

它瘋狂的奔騰和吼叫

使萬物瑟瑟發抖

但你扼緊它的脖子

夾緊它極度肥胖的腹部

甚至咬住它的脊椎骨不放

任它滾燙的鮮血

涂滿你的嘴唇和雙眼

這是你的命運

你沒法變成一只輕盈的蝴蝶

翩翩然飛得無蹤無影

你的身體已經烙在老虎背上

你們是難舍難分的仇敵

對方贈予的威脅和恐懼

點燃你們全部的力量與激情

兩團瘋狂的火焰死死糾纏著

拼命搏斗著，遠遠望去

只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只有一頭野獸在狂奔

在昌耀墓前

荒草重重疊疊地把它包圍

正如苦難重重疊疊地把它包圍

他身邊的山坡

是大地挺出的胸骨

他的靈魂安寧地枕在上面

不再四處漂泊

楓樹和楠樹向他擁來

它們彎著腰向他致敬

它們不想長得更高

它們為他留著

像他的詩一樣蒼茫和遼闊的天空

野菊花開得如此小心翼翼

它們怕過于艷麗的色彩

會打擾他的沉思冥想

它們的香味也是淡淡的，淡淡的

若有若無

他的一生太累了

它們想讓他做—個散發淡淡香味的夢

苦楝樹啊，你為什么要向謁墓的人們

揭示生活的真相？

其實，他才是一棵蓄積著無數痛苦的苦楝樹

你們的根在地下緊連在一起

你用一萬片樹葉讀著他的詩

從白天讀到黑夜

從黑夜讀到白天

蕨、蒿草和黃荊都拼命地綠著

人們只看到它們的綠

看不到它們瘦骨嶙峋的軀體

人們只看到他詩中的高原

看不到他的羸弱，他的憂郁

他一生的卑怯和寒傖

在蝴蝶滿世界亂飛的季節

你在這兒居然找不到一只蝴蝶

樹木齊心協力頂起沉重的天空

不讓它落下來

這份沉重就輸入每一棵樹中去了

沉重的樹木啊，沉重的大地

你發現自己的骨骼、心臟、血液……

越來越沉重

在南潯

你想在天黑透以前

把一個古鎮帶進夢中

你想珍藏它，擁抱它，呵護它

在它的每一個部位

涂滿早晨的溫柔和正午的熾熱

天突然黑得殘忍和堅硬

這是黑夜中心的黑

這是幾千年石板內部的黑

它在席卷你的夢境時

順手搗毀了你心中的發電機

你鎮定得像那些深入水中的石級

把一層又一層的涼

當作你的盔甲和壁爐

你在水底看見：生命不過是一團

一會兒緊緊纏繞一會兒各自漂浮的水草

一只紅燈籠的矜持

和它血液中的光

把你推上一座又一座石橋

四面八方的寒流和燈火撕裂著你

鞭打著你，又縫補著你，撫摸著你

高高的風火墻像德高望重的學者

一臉嚴肅地演講著

某種禁忌，某種必需的畏懼和克制

一只蝙蝠憑借它的輕盈和超聲波

把整個黑夜放在翅膀上，恣情嬉戲

你把石板綁在腳踝上

一步一步，逢地獄進地獄

逢天堂上天堂。你拉著古鎮的手

即使不能讓她在夏加爾的畫中飛起來

你也要用你的憂郁拉著她——

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