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的鄉村底色

阿蘇，本名蘇仲明，錫伯族，出身于正紅旗的蘇慕爾家族。1962年6月出生在新疆伊犁河谷察布查爾縣一個叫堆依齊牛錄的村子。他當過鄉村教師，在廣播電視局從事過新聞工作，還編輯過全國獨一無二的《察布查爾報》。現在是察布查爾縣文聯副主席。

阿蘇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開始詩歌創作，至今已在《民族文學》、《中國詩人》、《西部》、《揚子江詩刊》、《詩歌報月刊》、《綠風》、《伊犁河》等刊物以及眾多報紙副刊上發表了300余首作品。他的不少詩歌被收人馬克主編的《年輕的地平線》和亞楠主編的《西部回聲》等詩集中。近年來，阿蘇多次參加一些重要的文學活動，如2009年6月參加由中國作家協會與《民族文學》雜志社舉辦的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研討會，2010年7月參加由《西部》雜志社和《綠洲》雜志社舉辦的“七七詩會”，2011年12月參加由新疆自治區文化廳主辦的“新詩寫新疆-喀納斯詩會”等，對他的詩歌創作多有促進。他的詩歌作品曾多次獲獎，令人矚目的是2011年在由新疆作家協會和伊犁州文聯聯合舉辦的“綠寶杯”詩歌大獎賽中，他的《寫寫扎坤古薩》和《對一莖椒蒿的吟誦》榮獲一等獎，廣受好評。

牛錄：永恒的家園

牛錄，原本是240多年前錫伯族西遷伊犁河谷屯墾戍邊的軍事化組織。當年錫伯營定居察布查爾以后，按照清朝的八旗建制，設立了八個牛錄。牛錄本義為箭，后轉化為八旗制的基層單位。隨著守軍的長期駐扎，駐地逐漸發展成規模較大的村落。民國年間廢除了八旗制，牛錄的詞義擴大，獲得了“鄉”的新義。在錫伯族人民的心中，牛錄就是鄉村，就是家園。錫伯族的祖先們，世世代代耕作在牛錄，駐守在卡倫，由此形成了錫伯族人民鮮明的家國情懷。

阿蘇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牛錄度過，成人以后雖然生活在縣城，但從來也沒有割斷過他的牛錄情緣。讓我們來窺探一下阿蘇筆下溫馨而寧靜的牛錄——

“八只溫馴的黑褐色小牛/靜臥在草木間/這是喜利媽媽庇佑的/八個牛錄”（《眺望：從河岸到山地》）；“高貴的八個牛錄偎依在大地的身旁/安靜地做夢”（《寫寫扎坤古薩》）；“此刻，父親的村落/臥躺在十五棵榆樹的近旁半醒半夢/一再領受著/月亮神的垂顧”（《從涼風開始》）。有時候，牛錄是大地的孩子。

“八個牛錄的大草垛/臥躺在大地的身旁/酷似一只只飽滿的乳房”（《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八個吉祥的牛錄啊/于炊煙之上/盛開花朵的芬芳/勞動的人們腳步緩慢/一路向晚/踏響了母語的歌謠”（《花朵開遍牛錄》）；“牛錄就在這兒/在滿是草木氣味的地方”，“家園就在眼皮底下/樣子很古老/不知多少代了/那些養育我們的人民/一年到頭/總是把腳放進田里/總是把犁和鐮刀放進手里/流汗流淚流血/而牛錄確實溫暖/想想這一點/人心里就舒服得要死”（《牛錄》）。有時候，牛錄是勞動者的母親。

“涼風中，貧寒的牛錄/默默地背過身去/連綿的荒坡如一張殘破的獸皮/微微有些顫動”（《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一襲破敗的城墻，在荒草之上/突然呈現”，“一行行豎寫的錫伯文/像神秘的書寫，被我/無端地讀出”（《與城墻如此接近》）；“小小牛錄，像枯槁的草木一樣/在灼熱里凝住了腳步/似乎在等待一場灌溉/左邊是炊煙，右邊是塵土/我感覺云朵的呼吸/彌漫開來/一點一點地覆蓋了被祈禱過的田原”（《日光照徹》）。有時候，牛錄又是苦難的記憶。

“蘇慕爾氏的人們/酷似自然的野生植物/他們遠離詩歌/親近土地/這些在牛錄懷里成長的/蘇慕爾氏的人啊/一生一世/把自己熱衷于勞動的手/交給了田園和莊稼”（《蘇慕爾氏人》）；“愛新舍里盛產民歌/和水/七月的愛新舍里/那些稱之為玉米的作物/隨處可見”，“更遠的地方/還有了兩三個人/頂著很毒的日頭勞動/他們的姿勢/意味深長/就像幾株樸素的小麥/正在膜拜泥土”（《愛新舍里》）；“從春到夏/人們以石頭的方式/廝守著故土/與一株玉米對望/自心底里抖落出一粒粒的/悲喜歲月”（《神牛的水邊》）。有時候，牛錄還是執著的廝守。

牛錄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浸透了阿蘇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家園的摯愛。對于大地而言，牛錄是她溫順的兒女；對于子民而言，牛錄是他們慈祥的母親。阿蘇能夠觸摸到土地的脈搏，聽得到莊稼拔節的聲音，也能嗅到炊煙的氣息，感受到烈日的灼熱。他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對于牛錄的依戀，因為“我們和家園/在陽光茂盛的地方/相依而居”（《走進四月》）。他確信：“守望家園/其實這是一種享受/在堆依齊牛錄/我醉心于收割玉米/并且養活詩歌”（《作為錫伯人》）。

在阿蘇的詩作中，反復出現的意象有這樣幾組——

落日、古道、卡倫、弓箭、篝火、牛糞……

薩滿、神矛、刀梯、神鼓、銅鏡……

牛車、木犁、鐮刀、玉米、麥穗、向日葵、炊煙……

芨芨草、紅柳、椒蒿、蘆葦、沙棗花、布哈……

前面兩組意象和錫伯族悲壯的歷史與神秘的信仰有關，它們所折射的抽象意義是蒼涼、悲壯、驚悚、凝重……后面兩組意象則與錫伯族溫暖的家園和艱苦的生存環境有關，它們所蘊含的抽象意義是偏僻、貧瘠、堅韌、溫馨……這些意象都可以說是錫伯文化的獨特符號，浸透了濃郁的民族感情。

明代以前，錫伯族一直繁衍生息在我國東北地區大興安嶺一帶。17世紀末，各地錫伯族被全部編入滿洲八旗。乾隆二十九年（1764）清政府平定新疆準噶爾部和大小和卓之亂后，為了鞏固西北邊防，抽調一千多名錫伯族官兵，連同家眷，共計四千多人，從盛京（沈陽）出發，前往新疆伊犁駐防。經過一年多的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克服重重艱難險阻，終于完成了這一萬里西征的英雄壯舉。從此，這一支肩負著神圣使命的軍墾部隊在伊犁河谷扎下根來，為保衛邊疆、建設邊疆做出了巨大貢獻。

阿蘇從他懂事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是邊防軍人的后代。他一直難忘“兩百多年前那次空前絕后的生死壯別”，他為自己英雄的祖先們而自豪：“遠行的人們把兩手/放在心窩/讓整個家園在這里停留”，“一路兵車轔轔/一路殘月冷霜/一路山川和蠻荒橫陳/卡倫在天邊，命運在天邊/關于六十年一換的謊言也在天邊/亡者的尸骨掩埋于途/一如遠徙的候鳥/睡在了天上/四月十八：牛車的兵陣/從農歷出發/用不可言說的堅韌/鋪展一條浩浩蕩蕩的悲壯走向”（《農歷四月十八》），“載著歲月疲憊的風塵/牛車上的部落/迤邐而行/悲壯得無與倫比/這浩浩蕩蕩的/大西遷”（《向西》）。他的組詩《西遷部落》、《遼東紀行》、《在遼東漫游》，以及為“紀念錫伯族西遷伊犁245周年”而作的《農歷四月十八》等，都寄托著他對民族歷史的追問，對民族精神的探尋。

錫伯族自古以來就信奉薩滿教。雖然后來接受了藏傳佛教，但因薩滿教信仰在民間已根深蒂固，所以在民間宗教活動中仍居于重要地位，在錫伯族民俗中還保留著不少遺跡。阿蘇在《持矛的薩滿》、《薩滿的刀梯》、《沙彥哈達峰的雪》、《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舞之魂——觀看薩滿舞有感》等詩作中，都形象地描繪了薩滿的法事活動，以及薩滿教信仰對錫伯族精神生活的影響：“高高的薩滿，被黑夜/踩在腳下”，“大薩滿，這個飛翔的使者/腳踏火焰手持神矛出沒于人間和神界”，“激烈的薩滿天師踏雪而舞/口唱神歌/讓石頭走動/讓大禽逃遁/讓牛車上的村莊在雪夜里/安眠”，“持矛的薩滿是金光四射的圣者/踏歌步入今夜/敲響神鼓/來自靈魂的火焰/焚燒我們的骨頭”，“薩滿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側耳傾聽歲月深處/靈魂悸動的聲音”，“依勒圖薩滿用神性的手/遼闊的愛/一遍遍撫慰著牛錄的內心/以及內心的傷痛”。詩人所營造的神秘而荒誕的氛圍，帶我們走入遠古的歷史。

阿蘇出生在和平年代，依然“持續著一代代的光榮與夢想”。看到祖先們胼手胝足開墾出的田園，他“不由地想起/祖墳里的先人/他們丟下的土地/真夠神的/能讓我們長精神/能讓我們有一些好日子/過得還舒服”（《坡上》）。看到祖先們用最原始的工具，耗費七年光陰開挖出的二百里大渠，他明白：“其實是水先于莊稼來到這兒/比水來得更早的是/一群部落后人和他們的/首領圖伯特”（《在察布查爾渠邊想起圖伯特》）；他發現：“夢一樣飄動的布哈大渠/它是母親眼里淌出的一抹淚水啊！”（《眺望：從河岸到山地》）。和外地人到察布查爾采風或觀光寫成的詩不同，他的詩是從血液里流出來的，抒發的是他對家園與生俱來的一種情感。

疼痛：靈魂的震顫

阿蘇在他的許多首詩中都寫到了“疼痛”——

“是誰的目光讓我的靈魂/疼痛了九萬九千次”。（《堆依齊牛錄》）

“閃光的犁尖扎入春天的深處/讓靈魂疼痛”。（《木犁的十四行》）

“我想象一簇簇/沙棗花/以遺忘的速度/撲向燈盞上的牛錄/它讓我承受了/措手不及的疼痛/讓我從白日夢里無法抽身”。（《沙棗花開》）

“午夜的額木沁鼓響起/像密集的風/為憂傷的舞者帶來無邊的疼痛”。（《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

“沉默比寒氣更深/愁腸比路程更長/正紅旗披甲手中的一根馬鞭/傳遞著隱忍與疼痛”。（《卡倫古道》）

“我的一把破舊的東布爾琴/會在落日下彈奏那根疼痛的神經嗎？”（《西邊的卡倫》）

“這時候，我把來不及喊出的疼痛/在內心里藏好”。（《一匹馬的憂傷》）

“有一種疼痛一下一下地/叩響我的骨頭/它來自兩百多年前那次空前絕后生死壯別”。（《盛京老家》）

“人們高舉著善良的心/一路疾馳/踩響了草木的疼痛”。（《花朵開遍牛錄》）

牛犢哞哞叫喚，聲音像鞭子，“一寸一寸抽痛了我的神經”；薩滿的銅鏡像閃電，“灼痛了三十二顆動蕩的心”；公牛走進靜穆的牛錄，“沉重的牛蹄踩痛草根的秘密”；廢棄的卡倫像鐵騎絕塵而去，“一次次踩痛我的內心”；對于錫伯語文的母本滿語文的消亡，“這讓我的內心多少有些隱隱作痛”……甚至他有兩首詩的標題就以“疼痛”命名：《雅其納：一片疼痛的水聲》、《疼痛來自于曠野遼闊的蒼茫》。這些能夠重重撥動人們心弦的“疼痛”，并不說明阿蘇語匯的貧乏，而是因為情動于衷，油然而生，信手拈來，觸目驚心。一個作家或詩人如果對某些詞語或者某種語言表達方式比較偏愛，它們又能恰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就可能在作品中出現的頻率比較高。這種現象，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創作中并不鮮見。

這形形色色的疼痛，都是靈魂的震顫，都是刻骨銘心的愛的代名詞。阿蘇是一個對鄉土、對家園懷有摯愛的詩人，所以他的詩都散發著濃郁的泥土氣息。對田園的關懷是中國詩歌的傳統，歷來具有莊重典雅的氣質和關注民生疾苦的內核。阿蘇的植根于土地的詩，傾注了他對民族的感情。這種感情，表現在把牛錄比作溫馴的“小牛”，把干草垛喻為“飽滿的乳房”，把土地和渠水看做養育自己的父母；表現在“把自己熱衷于勞動的手/交給了田園和/莊稼”；表現在烈日下耕作的農民就像樸素的麥子一樣膜拜泥土，企盼著“自心靈深處長出糧食的精神”。這種對于土地和莊稼的吟唱，表達了詩人對家園和民族的神圣感情，它既是血緣意義上的認同和歸屬，也是真摯的愛戀和贊美。

阿蘇對土地和家園的歌唱又飽含著憂傷：“烏珠牛錄、果爾敏芒坎、托博/這一連串沉重的地名/在母語的謠曲里/被憂郁的歌手一遍遍唱出”（《空曠》）；“我們的眼睛/看過了腳下的土地/看過牛錄深處的事情/就流了淚”（《坡上》）。在他的眼里，遠山是憂郁的：“我看見一脈遠山/拽著深藍色的憂郁/奔向大地的深處”（《疼痛來自于曠野遼闊的蒼茫》）；牛車是憂郁的：“在路上/憂郁的牛車/裝滿干草翻過了/西邊的太陽”（《在路上》）。花香里帶著憂傷：“波斯菊的幽香蕩漾/如海潮漫過房間/憂傷四散”（《無題》）；葦笛聲染透憂傷：“從暗處傳來的葦笛聲隱隱約約/是誰起起伏伏的憂傷？”《雅其納：一片疼痛的水聲》）；東布爾琴聲充滿悲涼：“雅其納：一絲帶著魚腥氣的悲涼/在祖傳的東布爾琴上/慢下來/落進清晨明亮的河水中”（同上）；解甲歸田的牛錄章京悵望落日時，“眼睛里蓄滿傷感的風暴”（《在伊犁河左岸》）；血氣方剛的詩人寫下“扎坤古薩”這個地名時，“一泓熱淚忍不住/盈滿眼眶”（《寫寫扎坤古薩》）；辛勞耕作的祖先們“在荒草的縫隙里愁腸百結”（《日光照徹》）；祭奠祖先時，“親人們圍在吉祥的牛車之側/撫軛痛哭”（《逝去的牛車》）……凝重的詩句蘊含著蒼涼悲憫的氣息。詩人的憂傷源自對鄉土世界的摯愛，對輝煌歷史的尊崇，對民族未來的憂患。他不僅對民族的歷史與未來傾注了充沛的關注熱情，也對人生和社會的現實具有深刻而獨到的認識。

黃昏：蒼涼的挽歌

阿蘇在抒發對于家園的摯愛時，咀嚼著民族苦澀的過去，思索著民族未來的命運，并不節制自己的感情，時時透出一種悲涼的色彩，渲染出一種美麗的憂傷，表達的是一種孤獨意識和寂寞心態。在他的詩作中不斷出現的落日、夕陽這一黃昏意象，就是他的孤獨意識和寂寞心態的外化：憶往昔，“遠行的人們面露霜色/懷揣一把故土/向著滴血的夕陽靠近”（《向西》）；看今朝，“最后的牛車走在落日邊緣/轍印深刻/轔轔之聲如祖先的淚光/直抵我的內心”（《逝去的牛車》）。落日會引發對祖先的眷念：“眼看著日頭西斜/自然而然就想起過去的歲月/和丟下我們的先人”（《牛錄》）；夕陽會勾起寂寞的情懷：“日漸西沉/……寂寞隨之緣上額際/而黃昏星正靜靜地開放”（《無題》）。看山則情滿于山：“空曠的遠山/一點一點地/被黃昏巨大的翅翼收藏”（《收藏》）；觀水則意溢于水：漁人“用敞開的漁船/盛滿黃昏時分波動的光陰”，“涼風點亮的一簇漁火，輝映著/漁人深邃的眼神”（《雅其納：一片疼痛的水聲》）。看村路，“高高的運草車”“走過黃昏的邊緣/靜靜地浮上遠天”（《花朵開遍牛錄》）；望長空，“神奇的大鷹，從夕陽外掠起”，“夢幻般君臨”（《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他曾直言不諱地表白：“黃昏是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刻，而我想到我的民族傳統文化也像是走到了黃昏，很多東西都在流逝，讓人痛心。我夢想能讓它走回來，可是現在只能為它唱一首黃昏的挽歌。”所以他只能“枯坐在渾圓的落日里/悵然而望/眼睛里蓄滿傷感的風暴”。

阿蘇的憂患意識不是杞人憂天，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因為嚴峻的現實不斷刺痛著他的神經。即以錫伯語文的生存現狀來看，就是令人十分憂慮的。錫伯語同滿語有很近的發生學關系。錫伯文是西遷新疆的錫伯族以滿文為基礎經過修訂，用以表達錫伯語的文字，只在新疆的錫伯人中留存和使用；在世居地和主要聚居區的東北，錫伯人已全部轉用漢語文。由于封閉、自主的社會生活、相對集中的聚居狀態，以及重視傳承的語言觀念等因素的影響，使錫伯語和錫伯文在遠離東北錫伯族大本營的語言孤島中穩定使用了200多年。但是，近30年來錫伯語文的使用狀況出現很大變化：錫伯語的社會功能不斷萎縮，尤其是青少年掌握母語的程度明顯下降，運用母語的能力明顯退化；錫伯文面臨失傳的危險，據調查，在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境內，約有60人能夠識讀、書寫錫伯文，其中半數是60歲以上的老人。阿蘇是在他這個年齡段內能夠熟練使用錫伯語文的鳳毛麟角者。語言是文化載體，語言社會功能的萎縮，就預示著文化傳承的中斷。面對這一嚴峻的形勢，阿蘇怎能不為民族文化的前途而焦慮？當今世界，許多古老輝煌的民族文化遺存正以驚人的速度迅速消亡著。一種文明的消亡，意味著地球上一個千百年來才形成的獨特文明就此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對于一個民族來說，這便意味著自己民族靈魂的丟失。近年來我國政府和社會各界為扭轉錫伯語文快速衰退的局面，投入人力、物力、財力，做了大量工作，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但是無法根本改變其頹勢。

所以，在阿蘇的詩作中一再出現“母語”的意象：“勞動的人們腳步緩慢/一路向晚/踏響了母語的歌謠”（《花朵開遍牛錄》），“沉默的人們/置身母語的境界里/仰望土地”（《民間》），“在古樸而神圣的母語里/咀嚼著沉重歲月”（《堆依齊牛錄》），“在牛錄，遠徙者暢飲母語的碎片/暢飲麥穗的光芒”（《扎坤古薩：白牛馱來的風土》），“有誰知道，在早已黯淡的城墻上/哪一粒塵土/是它留給我的母語的碎片？”（《寫寫扎坤古薩》）“以母語的方式/我深愛著河里盛開的每一朵浪花/和岸邊的一切事物”（《看到遼河》）……據李東海先生回憶，在一次詩人的聚會上，阿蘇唱起了錫伯族民歌《咸鹽鋪子》，他和在座的人都哭了。他說我們像“最后的莫西干人”，我們的這種音樂和歌聲過不了多久也會消失的。《咸鹽鋪子》雖然是情歌，可我的心對我的母族的熱愛，讓我淚流滿面。阿蘇對本民族文化衰落的傷感，實際上也是對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的關注。詩人面對歷史的憂患意識，應當成為中華民族的警戒。他的憂慮，他的傷感源自崇高的社會責任感，是一種愛國家、愛民族、愛社會的博大胸襟。

與牛錄的廝守，對家園的摯愛，對民族文化發展前景的關注等等都說明，故鄉是佇立在阿蘇心靈深處的一道永不褪色的風景，是他心靈深處永遠珍藏的一壺老酒，更是他心靈深處濃得化不開的情結。他從自己生活過的那一片土地上汲取營養，以自己豐富的童年經驗、深沉的童年記憶、對家鄉生活的熟稔、與民族文化的血緣關系，駕輕就熟地構筑詩歌的殿堂，已經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現在，阿蘇開始讓自己詩歌的觸角伸出牛錄，伸向更加廣闊的世界。近年來他創作的組詩《從野核桃溝到庫爾德寧》、《伊寧二題》、《北疆以北》，以及《一匹馬的憂傷》等十多首詩，無論從內容還是構思方面來看，都有了很大的突破，堪稱佳構。在這些與錫伯文化迥然不同的氛圍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詩歌內涵可以更寬廣，詩歌的翅膀可以伸展得更高更遠。當然我們也深信阿蘇自己的表白：“我的精神世界中根深蒂固的東西，是在泥土、田園和鄉土人情中浸泡的，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這種質樸的鄉村底色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