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美學視閾中的鶴慶白族民歌研究

[摘 要]在生態美學的視閾中研究白族民歌，可以使民歌的生態美學意蘊彰顯，顯現出鶴慶白族民歌與劍川白族特定文化背景的關聯。鶴慶白族民歌生發于鶴慶壩子、龍潭等優美的自然風光中，受民歌自由對唱、白族廟會等生態活動場域的影響。生態美學視閾中的鶴慶白族民歌體現出追求自由、和諧、詩意的意蘊，最后上升到“美生”境界，成為生態藝術的典范。

[關鍵詞]生態美學；鶴慶白族民歌；生態藝術；美生；生命性

[中圖分類號]B83-0；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3）04-0088-08

[作者簡介]胡 牧（1981—），男，重慶市人，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2011級中國少數民族藝術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生態審美與民族藝術學研究。（云南昆明 650091）

Title： Title： The Bai Folk of Heqing County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Author： Hu Mu

Abstract： Research on the Bai Folk from ecological aesthetic perspective may highlight the ecological aesthetic connotations of folk song， and reveal the relevance between the Bai Folk of Heqing County and the Bai specific cultural background of Jianchuan County. The Bai Folk of Heqing County bred in the beautiful natural scenery of Bazi and Longtan in Heqing County and was affected by ecological activities such as free duet and Bai temple fair. The Bai Folk of Heqing County，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ical aesthetics， reflects pursuit of freedom， harmony and poetic implication， rises to the aesthetic-ecological realm at last and becomes the model of eco-art.

Key words： ecological aesthetics； Bai Folk of Heqing County； eco-art； anima

一、引言

以生態美學的視角觀照白族民歌，其實是在關注白族民歌蘊含的生命性特征。“相對于以往的實踐論哲學，生態美學的出現標識著主體性哲學向主體間性哲學的轉向。生態美學所注重的不是一種認識論上的實踐觀點，而是關注類似于海德格爾所提出的‘在’的存在狀態——它本質上是一種存在論立場。”①“存在論立場”其實關涉到“生命性”這一生態美的重要屬性，正如陳望衡教授所指出的：“生態美最根本的性質是它的生命性。”②鶴慶地區優美的自然生態風貌和白族廟會等民俗文化活動對民歌的生發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鶴慶白族民歌植根于其特定的文化土壤中，呈現出生態和諧的內涵，具體分形為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我的和諧三個向度。這三個向度的和諧，也整生了民歌生態內涵的整體質，彰顯出白族民歌的“生態性”、“生活性”和“生命性”特征。

以生態美學的視角研究白族民歌具有兩方面的重要意義。一是喚起人們重新認識白族民歌，并發掘其更豐富、更新的內涵和價值。二是喚醒人們更多地關注人與自然生態關系的熱情，認識到自然生態與民歌生態之間的緊密聯系。此外，這種研究還有助于構建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內在精神之間的和諧關系，從而在更高層次上有助于推動生態文明建設。

二、廟會等祭祀本主的民俗活動屬于生態審美活動

過去的民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隨時都在唱，而現在的民歌演唱則需借助特定場域。現在的白族村民常常在廟會上對唱民歌，顯示出民歌與地方文化的深層關系。少數民族地區往往節日眾多，這既是一種文化事象，又是一種傳播民歌的契機和載體。白族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主要是本主崇拜等。從白族民歌的起源地劍川的情況來看，廟會等祭祀本主的民俗活動對于白族民歌的起源和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正如弗雷澤等人所指出的藝術發生與人類早期宗教祭祀活動密切相關的規律，這樣的“關聯”更加明顯地體現在中國少數民族藝術的生發場域之中。也就是說，白族民歌的生發依賴廟會這樣的民俗場域，而廟會上的祭祀活動、法事活動、對歌活動又是一個整體。據《鶴慶縣志》載：“歷史上廟會一般在寺廟、名山勝地舉行，此俗南詔、大理國時期已經盛行，也是民間相傳的集市形式之一”；“境內較大一點的村寨都建有本主廟，每年春秋二季均有迎送本主的活動。迎送本主日或本主的圣誕日，即為本村群眾的會日，宴請親朋，演劇唱戲較為熱鬧。”①白族民俗文化的核心是對本主的崇拜，同時也維系著白族人的精神生態。白族人祭祀本主、迎送本主的活動體現的是一種民族的“文化自覺”，這樣的“文化自覺”顯現出白族人的信仰結構和民族精神，積淀著源遠流長而斑斕多彩的白族文化，屬于一種文化傳統。在石寶山歌會上，人們盡情狂歡，在山林中、巖洞里、巨石下、寺廟等宗教場所盡情對歌，沉浸在節日的“狂歡化”氛圍之中，“山林野合”之習俗已經不存在了。在廟會等活動中，人們對歌主要是為了取悅本主和娛人。“白族調與宗教信仰的關聯不光體現在白族調的唱詞和內容上，更體現在白族調演唱的過程當中。我們知道，民間藝術與宗教信仰、儀式的嵌合和天然聯系，并不是一種特殊的現象，很多民族民間的藝術活動同時也是宗教儀式。”②在每年的石寶山歌會期間，白族人都穿著民族盛裝，聚集到石鐘的王者石窟前舉行祭祀活動，祈求平安。這些祭祀活動使人們獲得了心理的安慰和平衡，產生了安全感，從而獲得對歌帶來的和諧感、滿足感和愉悅感。人們之所以要在對歌期間祭祀石窟，是淵源有自的。相傳原來此地有一條惡龍口吐烈焰，把這里保佑人們平安吉祥的金鐘燒成了石鐘，讓災難遍布人間，這時，石寶山下有一對情侶——阿石波和阿桂妞，他們在本主的幫助下召集四方鄉親來到石寶山對歌，用歌聲震住了惡龍，換來了平安，但這對情侶因操勞過度而不幸死去。后來，人們為了紀念這一對給人間帶來平安的情侶，也為了祈求平安，每年都要來此對歌，同時進行祭祀活動。人們相信這些民俗活動（特別是儀式）能夠給人帶來平安和心理上的安慰。這個傳說顯示了對歌活動的文化淵源性，同時也顯示了以劍川為代表的白族民歌與宗教祭祀等民俗活動的文化聯系。這其實是將祭祀儀式等民俗活動轉換為對民族精神的固化和表達，無疑屬于一種民俗符號化活動。由此我們也看到，歌與民俗的對接盡管存在著地方性差異，但其蘊涵的價值尺度與生發機制卻是一致的。這樣的民俗活動，讓白族人保持著良好的精神生態，彰顯了人與人、白族與萬物（客體）平等共生的生態價值觀念，更顯現了生態善、生態美、生態益的價值。

白族除了在祭祀本主等宗教活動中對唱民歌以外，還在日常生活中隨口唱歌。在田野考察中，鶴慶縣秀邑村民間歌手張海英（女，白族，52歲）女士談到了自己曾經在勞動過程中隨心所欲地唱民歌的情景，如她說到自己以前是“上山砍柴打柴隨便唱”，唱歌是伴隨著勞動的，這顯現出她們唱民歌時“自由與自然”的良好狀態。緊接著，她還向筆者說道：“我們的民歌是隨編隨唱、隨答隨對的，就像你們說話或者吵架一樣，你一句我一句的就對開了。我們唱民歌一般在田間地頭唱，所以才形成了鶴慶田埂調。”

鶴慶白族民歌除了在田間地頭唱以外，很多是在廟會上唱，這也是受了劍川白族民歌的影響。當地的廟會活動也是很多的。現在，人們在廟會活動中對歌主要是為了“娛樂”和“養心”，在這種共在交往中，用歌聲唱出和諧與團結。可以說，對歌是一種生態審美活動，它使得人的情感交流、藝術表達與民俗活動實現了生態化和審美化的耦合并進。“自由與自然”的對歌，增進了相互了解和友誼，促進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顯示了人與景諧、人與人諧、自我和諧的價值生態。

總之，廟會、祭祀與對歌等生態活動，是白族民歌生發和發展的生境。

三、鶴慶白族民歌生態美韻的顯現

（一）通過自由對唱及其唱歌場所顯現

在鶴慶，對口山歌是最常見的白族民歌，對唱多數是男女對唱，也可同性對唱。“鶴慶人把唱白族民歌稱為‘對曲子’，當地諺語有‘櫻桃好吃樹難栽，曲子好唱口難開’的說法。”“鶴慶白族民歌大多以愛情為題材，曲調哀婉纏綿，語氣鏗鏘，其風格流派自成一類……鶴慶白族民歌是一種對口民歌，男女用漢語對唱或夾雜有白語或白語襯詞對唱。”①這類“對口民歌”慣以“阿妹呀”或“阿哥呀”起頭，男方唱兩句，女方唱兩句，如此“對唱”下去，可持續很久，直到一方“江郎才盡”才停止唱歌，頗有比試才藝的意味。這種對唱形式類似于侗族河歌（侗語稱“嘎孖”）的對唱形式，很能激發雙方對歌的興趣。“對唱雙方根據口口相傳的傳統歌詞或即景生情即興順口而編的歌詞隨編隨唱，你唱我和，此起彼伏，絲絲入扣，一聯緊追一聯，不容停頓地對唱下去。唱詞結構以一唱一答七言二句為主，也有長達幾十字一句的，句式自由。”“白族民歌句式有長有短，不講究對仗押韻，內容廣泛，歌唱自由。”②為了表達的自由，白族民歌在形式上是自由的。這種不限長短的句式，能夠承載主體豐富的情感，包含主體微妙的心理變化。

鶴慶也有抒發個人情感的獨唱類白族民歌，這點跟侗族河歌類似。在田野考察中，秀邑村的李祥龍先生（男，49歲，白族）介紹說，他們一般不會在家里唱白族“曲子”，因為“曲子”多半屬于情歌，這樣的情歌包含著主體的綿綿情意，如“我白天想你打瞌睡，我夜間想你發夢醒”、“年輕時候不遇你，這時遇你是老掉了，花開時期藏起賣，還是躲起賣。此時花謝時候壓斷街”等句子，讓人覺得在家唱實在是“不好意思”，所以一般都是相邀到外邊走邊唱，一般選在郊外、勞動田里唱。白族人普遍認為，在家里唱民歌（很多是情歌）是沒有家教的表現，而且自己也羞于在家長面前唱這類情歌。野外倒是唱歌的好場所，視野開闊。在鶴慶壩子上唱歌，大自然生態美韻觸目可見、可感，景與歌相得益彰。與之相反的是，主要用于“行歌坐夜”的侗族河歌主要在家中月堂唱，青年男女們在家長面前不會“不好意思”，家長可以走開回避，也可悄悄聽唱，但卻不會干涉。石峰、姚廷政等歌師說侗族河歌“對歌有序”，這主要是針對行歌坐夜這類習俗來說的，因此這類河歌的主要內容是談情說愛，而且是在家里集體對唱。

概括地說，鶴慶白族民歌蘊含著樂觀活潑的生活氣息，不像侗族河歌等民歌那樣容易沾帶一點哀婉、柔婉的“騷味”①氣息。

（二）通過含蓄與直白的語言顯現

白族民歌既有淳樸的直抒胸臆的表達，又有借助意象、營造意境的溫婉表達，不拘一格，聽來讓人感覺自然、清新。有學者概括過白族民歌的“含蓄”特征。②“含蓄”呈現的是一種脈脈溫情，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共融狀態。“含蓄”使白族民歌更加凸顯了詩的特質，因為詩貴“含蓄”，更何況中國人本身就是偏于“含蓄”的。誠如白族民歌《大理三月好風光》所唱的那樣：“蝴蝶泉水清又清/丟個石頭試水深……有情無情口難說……山盟海誓先莫講/相會待明年。”歌中，“含蓄”意味在歌詞“丟個石頭試水深……有情無情口難說”中得到集中體現。但是，筆者在鶴慶縣收集到的白族民歌卻大多具有直抒胸臆的特征，歌詞直接反映出人的情感及其對生活的價值態度，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文化氣息。如《弦子彈到妹門前》（演唱者：張樹先、張海英）：

男：“阿妹，阿哥弦子彈到妹門前；阿哥，踏著千山萬水時時想著你。”

女：“阿哥，那么弦子彈著么會說話，愛玩不說哥尼妹，我聽說阿哥弦子聲就來了。”

男：“阿妹，那么這回我想約你，哥彈弦子妹壓線，哥不該就為搭你聚不斷，到底哥的弦子給能壓得妹的心。”

女：“阿哥，那么我就說，今天哥彈弦子妹壓線。愛玩不過阿哥你，哥你時時壓著妹的心。”

男：“阿妹，你家阿哥天天彈弦，就為缺著壓線妹；哥不該，哥不該就為搭你聚不斷，今天就等著阿妹壓線人。”

女：“阿哥，那么我就說我天天掛你掛不夠，愛玩不過阿哥你，我天天想你想不完。”

男：“阿妹，我家阿妹你是否想阿哥尼天天掛，愛玩不說哥尼妹，我家二人天天采花玩花落。”

女：“阿哥，今晚你回去把我房子拆了，愛玩不過阿哥你，我等你明天天亮來接我。”

男：“阿妹，只要小妹你心中愛著阿哥，房子不拆也得過，愛玩不過說給你，我們兩個在田里采花天天玩。”

女：“阿哥，那么小妹約你手牽手來牽回去，省得我倆一個舍不得一個。”

這首對歌的語言顯得比較直白。整首歌呈現出一種明快、高昂、活潑的曲調，是用一種抒情性的唱腔唱出來的。前文提及，白族人對歌唱歌往往會把地點選擇在郊外田間地頭、山上或者集會上，并有“弦子”這樣的樂器伴奏，邊彈邊唱，在這樣的場域唱歌本身需要提高聲調，但最根本的還是主體為了充分抒發情感的自然需要。少數民族表達情意的方式總是藝術化的，主體的“情意”總是試探性地唱出來的，這種“音樂情話”顯得妙趣橫生。在白族民歌的男女對唱中，“二人邊唱邊接近，最后相聚在一起，進一步用歌聲相互了解對方的年齡、村寨、家庭、職業、志向等。”①青年男女正是這樣通過對歌來試探對方，來表達愛意，雙方的情感也在對唱中一步步明朗，以至于情到深處男方唱道：“只要小妹你心中愛著阿哥，房子不拆也得過，愛玩不過說給你，我們兩個在田里采花天天玩。”歌詞顯現了純潔的愛情和純潔的戀愛交往方式，反映了愛情和精神的良好生態向性。因此，少數民族的愛情對歌是生態藝術趣味的生動顯現，對歌聲里不僅景美、人美，人的心情也美，體現了原生態意味。

情感的“自然”，本身就是良好精神生態的表征。民歌始終離不開對情感的自然抒發，對志意的自由表達。在藝術表達手法上，白族民歌的含蓄風格主要通過比喻等修辭手法來顯現。在田野考察中，鶴慶新華村白族民間歌手楊全娣大姐即興唱了一首白族民歌，唱得悠揚婉轉，十分動聽。她唱的歌詞中出現了許多在鶴慶地區常見的自然物象，如“海菜花”、“燕子”等，其歌詞的意象美與新華村白龍潭、黑龍潭的優美自然景色形成良好的匹配和對應，其歌如下：

女：“阿小哥，我倆有緣千里來相會，格式咯，今天我倆相遇就不分開了。”

男：“阿小妹，阿哥說給你，分不開的話就跟我去，我倆落到哪里就算哪里。”

女：“今晚天上的小星跟著月亮走，阿妹沾你阿哥的月亮光。”

男：“天上的小星是派月亮，地上的小妹派小哥。”

女：“好花要用綠葉配，阿妹不是你綠葉到底給配得活。”

男：“哥是花來妹是葉，葉子配花花又香。”

女：“好花要用綠葉配，阿哥的綠葉配阿妹的細牡丹。”

男：“阿小妹，你好花生在石崖上，阿哥只得望望不得采……”

此歌使用了比興的藝術表現手法，其話語方式與藝術情韻都是源自白族民間的自然物象。由此可見，白族民歌尤其是情歌就是圍繞大自然中的一些美好事物展開聯想和類比隨口對出來的。大自然確實是產生民歌的審美場。“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明詩》）歌手感于大自然生命的律動，大自然讓歌手“歌興大發”，此“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龍·物色》）從審美發生學的角度看，我們不難發現，白族民歌的明朗風格與鶴慶的龍潭、草海濕地、田園等美麗景象達成的是一種“審美同構”，無數良辰美景所營構的審美生境激活了主體的藝術潛能和美好情感，可謂“情在景中，景在情中”。于是，這種情歌生發得自然，語言自然就顯得直白通俗，富于生活趣味。主體善用大自然中的優美意象來比喻現實中人物的關系，比如“天上的小星是派月亮，地上的小妹派小哥”等，這些歌句不乏唱歌雙方逗趣的機智，格調自然清新，表達出青年男女相遇相愛時美好的心境和情感。

總之，白族歌手總是借助大自然優美的意象來象征“心上人”的特質或者象喻愛情的美好，以此來表達自己心中真摯的愛戀，從而使鶴慶白族民歌語言兼具直白與含蓄的審美特征。本來，優美的大自然就是純樸美好愛情的載體，是相愛雙方心境的外顯，真正美好的愛情是讓相愛雙方感受到溫馨和積極力量的。簡言之，真正美好的愛情有利于男女雙方精神生態的和諧與愉悅，這種和諧的精神生態使得白族歌手有著極好的藝術天性和藝術修為，最終比興等藝術手法的自然運用，也促成了白族民歌偏于含蓄的審美風格。

（三）“美生”欲求在民歌中的體現

美在自由與深情、恬靜與適意。鶴慶白族傳統民歌表達的美好愛情是被置放于自由寬松的環境里的，情感熾烈，語言直白，情趣盎然，青年男女在情歌對唱中追求一種自由的狀態。據筆者對歌手的訪談得知，鶴慶白族一般將美好的愛情跟“玩”聯系起來。他們愛玩，在民歌中也經常出現“愛玩不過阿哥你”（《弦子彈到妹門前》）、“玩笑不夠呢哥尼是妹”（《想來想去我兩個》）等帶著“玩”字的句子，“玩”與“歌唱”合而不分，追求著戀愛的自由和“美生”的趣味。因此，“白族情歌大體有如下幾個特點：感情真摯熱烈；意境優美清新；比興活潑生動；文字短小簡練；生活氣息濃郁，想象力豐富并具有浪漫色彩；以及獨特的格律形式等。”①對歌激發了主體的內在神情，令人“遷想妙得”，充分考驗了人的藝術機智，使美好的情感得到自由抒發。據張了先生在《時光中的鶴慶民歌》一文中介紹說，在鶴慶民間常有“謳巫等字吉課吉依”的說法（即他的媳婦是唱白族民歌唱來的）。可見，以歌為媒，成就了諸多美好姻緣。既然是情歌對唱，那當然就是直白多于含蓄了。比如筆者記錄的以下這段在鶴慶縣縣城縣醫院舊址廣場（收集時間：2012年7月24日）聽到的民歌對唱，就具有直抒胸臆的特征：

男：“同桌吃飯心不熱，同桌愛玩心得樂。”

女：“你吃飯時間不約我，找你不著去哪里？”

男：“我端起飯碗不想吃，我拿起筷子敲碗邊。”

女：“你想哪個你不說，你今天見我你才說在想我。”

男：“我想你你說想別個，我掛你你說掛別人。”

女：“你想我想在嘴皮外，心想別人口想我。”

男：“一心只有你一個，還有什么閑心想別人。”

…… ……

男：“小時候愛你你說我不愛你，這下愛你你又說老掉了。小哥老了還是英雄在，大伙玩著一天算一天。”

女：“年輕不玩可惜了，活在世上實在背花名。”

在場對歌者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對起歌來“笑呵呵”，對唱民歌在他們生命中是快樂的事情，民歌里有他們美好的青春回憶。“樂活”的他們沒有韶光逝去、“美人遲暮”的哀傷，更多的是珍惜現在的“適生”態度。唱這首民歌的白族大爹來自鶴慶草海鎮太平大隊，筆者在與這位純樸熱情的大爹交談中感受到，白族人十分注重追求適意的人生與自由，他們有著自覺的“美生”欲求。袁鼎生教授指出：“美生的欲求，或曰審美地生存、詩意地棲居的欲求，作為人類高平臺的整體欲求，既為人的全部欲求共同生發，又概括、統領、升華了人的全部欲求，還融入各層次的欲求，豐富與提升了各層次的欲求，使之成為整體化整生化的局部。”②“美生”欲求是整體周流的，是引導人生走向“詩意棲居”的。他們這種閑適的生活態度就反映在他們的民歌“小哥老了還是英雄在，大伙玩著一天算一天”的本真快樂和隨緣自適里，從而實現了人的各種欲望與情感的“辨證和諧”、整體性和諧。大爹他們一群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經常約到縣城的廣場來對歌或者下棋，“美生”的意味就存在于“大伙玩著一天算一天”的瀟灑態度里。

四、“和諧”的生態美學文化意蘊

從鶴慶白族生存狀態所關涉的對象來看，鶴慶白族民歌的生態美學文化意蘊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追求生活的自由與自然；歌滿人生、熱愛生活；人與大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三重和諧內涵。

（一）“玩”的自由與灑脫

在日常生活中，在自由戀愛中追求“玩”的快樂是被白族人津津樂道的。“玩”意味著一種率性自由。鶴慶當地有首白族民歌這樣唱道：“小哥老了還是英雄在，大伙玩著一天算一天”；“年輕不玩可惜了，活在世上實在背花名。”這些歌句里的“玩”字，顯現的是白族人自主、自足、自律、自覺、自然的自由境界。

民歌的演唱形式決定了民歌蘊含的“自由與自然”的意味。形式是服從于內容表達的，是受內容制約的，確切地說，民歌“形式”的自由服從于“表達”的需要和自由，和諧與詩意特征則主要由民歌的內容與演唱者的精神狀態顯現而出。民歌里蘊含的民族文化意蘊既來自文化傳統，又影響著民族文化的建構。在白族人過去的生活傳統里，民歌對唱是他們進行交往的一種基本方式。

（二）歌滿人生：走向美生

生態美學強調把世界看成一個有著普遍聯系的有機整體，這是符合唯物辯證法精神的。照此理路，我們發現民歌與白族人和諧、自由、愉悅的日常生活構成了一個富含“美生質”的有機整體。“美生”是袁鼎生教授提出的一個范疇，意指人在和諧生境中的適意、詩意、自由的生存狀態，是生態和諧和生態審美和諧的自然表征。近年來，袁鼎生教授在人類學的生態研究中結合“生態文明化”和“綠色審美化”的兩大研究背景，從歷史和邏輯的角度揭示了美生人類學通過人類學生態研究層層生發形成“美生質”的路徑和特征。①喜愛唱歌本身就是主體熱愛生活的一種體現。能歌善舞是我國少數民族普遍具有的特長，歌舞本身就是少數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民歌是與文化深度融合的，因為對于少數民族而言，唱歌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們表情達意、交流情感的必要媒介。“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是直接的或間接的滿足人類的需要。”②跟侗族一樣，熱愛生活、性格樂觀也是白族人的精神面貌，這一點是貫穿到他們唱民歌的審美實踐活動之中的。正因為他們有了和諧的性情，才使得白族民歌充滿和諧的美韻；正因為民歌在他們生活、心靈中占據了重要位置，發揮了“養心”的重要功能，他們才“歌滿人生”、詩意棲居。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鶴慶的白族人除了生性勤勞外，追求適意恬適的生活的自覺程度也較高，他們的生活節奏較慢，喜歡聽民歌，自娛自樂。步入鶴慶，你會發現白族民歌直到今天都還是不少人的最愛，不少中老年人都喜歡在龍潭邊逛的時候聽白族民歌，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狀態。白族人跟侗族等少數民族一樣，把日子過得自由、恬淡、實在，又不乏詩意與和諧。

（三）“和諧”意蘊的多重表現

1.人與大自然的和諧

“龍潭”是鶴慶的美景之一。鶴慶新華村黑龍潭、白龍潭水面上開滿了白色的海菜花，令人賞心悅目。當地人說，這海菜花可吃，它對水質的要求特別高，由此可見龍潭的水質很好。鶴慶壩子一望無垠，田園風光有江南水鄉的婉約氣質和秀逸靈韻，自然生境為民歌的自然生發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人與生境自由對生，和諧美感生焉，這樣的“生態和諧能生發藝術化審美生境，與藝術化審美人生對應，共成藝術化生態審美場的機制”。①于是，“氣韻生動的藝術作品需要真實、自然、優美物境的支撐，彌漫其中的藝術氣韻在更高層次的藝術境界中生成更加豐富深入的藝術意韻。”②任何氣韻生動的藝術作品彰顯的無不是人與大自然的和諧美感。

2.人與人之間的和諧

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實際上反映的是人與社會的和諧。秀邑村和新華村民風淳樸，人與人和諧友好，這與自然的和諧相得益彰。比如，在鶴慶秀邑村，當人們聚集在一起開始伴著音樂跳舞時，人們沉浸在歡樂祥和的氛圍里，常在一起以“藝術”審美化的方式增進友誼，或者邊聽民歌邊聊天，平時即使出現什么隔閡都會渙然冰釋。筆者也在“參與觀察”中感受到，當地白族人熱情好客、淳樸友善，當地民風淳樸，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比較富足，這無疑跟大家共同營造的“和諧”氛圍有關。人們常在春節等重大節日或者平時的空閑時間（非農忙時候）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或者相約去趕廟會，去對歌，實現了“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營造了藝術的“美場”和“美韻”，這對于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增強相互溝通和了解，增強和諧民族文化的氛圍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3.人與自我的和諧

人與自我的和諧主要是指自我精神的和諧，這里涉及人的“精神生態”。“精神生態”主要是指人的精神世界的豐富、恬淡、愉悅與平衡，這是一種“自我的和諧”。自我的和諧不是天生的，它主要是由人與環境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所決定的。人與自我的內在精神達成和諧，就能收獲一種恬淡感、愉悅感和滿足感，才有閑情雅致從事文藝活動。筆者在秀邑村看到，每到中午，就有一些老年人坐在街邊的石凳上聆聽錄音機里播放的白族民歌，他們氣定神閑，在歌聲中達到人與自我的和諧。夜幕降臨，如果沒下雨，總有許多白族婦女相約來到廣場壩跳舞，伴著歡快的樂曲翩翩起舞。誠如當地白族民間歌手李星弟女士所唱的那樣：

女：“我們代表秀邑大隊搞個娛樂會，帶動老老小小喜洋洋。”

男：“我從小愛娛樂會，我每晚出來帶動老老小小笑呵呵。”

女：“我帶老老小小鍛煉身體搞個娛樂會，身體健康保平安；我每天出來尊老愛幼有一個，哥哥見我笑呵呵；我大小出來平等坐，我不嫌老來不嫌小……”

民歌常以明確的詞語展呈一個明朗的情感基調，從而呈現一個人人樂生、美生的良好精神生態。民歌中“喜洋洋”、“笑呵呵”這些通俗的詞語是我們了解白族民歌的情感基調和白族人精神生態的一個重要窗口。筆者在田野考察中切身感受到，白族人的生活比較充實快樂，愛好文藝娛樂的他們精神面貌非常好，隨時都是“喜洋洋”和“笑呵呵”的，這是人精神生態良好的重要表征，既彰顯了人與大自然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又顯現了人與自我精神世界的和諧。

責任編輯：胡穎峰

①李啟軍、胡牧：《生態美學視閾下人與自然的關系》，《重慶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1年第4期，第33頁。

②陳望衡：《生態美學及其哲學基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第6頁。

①鶴慶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纂：《鶴慶縣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39頁。

②董秀團：《歌唱與生活：大理劍川白族調的社會功能及其變遷》，《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8期，第46頁。

①梁波：《鶴川縱話》，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頁。

②張了：《時光中的鶴慶民歌》，《大理文化》2011年第1期，第84頁。

①張澤中（張澤忠）：《論侗族歌謠的“騷味”特征》，《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第92-94頁。

②高奇芳：《試析白族民歌的含蓄藝術》，《大理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第65-70頁。

①段炳昌著：《南詔大理國的流風遺韻——穿越白族民俗長廊》，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年版，第101頁。

①李晴海：《略述白族傳統情歌的思想及其藝術特征》，《云南藝術學院學報》2011年第4期，第26頁。

②袁鼎生：《生態藝術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358頁。

①袁鼎生：《美生人類學的生成》，《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第30-35頁。

②（英）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費孝通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4頁。

①袁鼎生：《生態和諧論》，《廣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2期，第41頁。

②龔麗娟：《“境”與“韻”的對生共進》，《中國文化研究》2010年第3期，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