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費城制憲會議是決定美國歷史命運的一個重大事件,然而對費城制憲會議的正當性的質疑使其從召開伊始就遭遇到反聯邦主義者的反對。文章首先試圖厘清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問題的實質,指出美國制憲會議所遭遇的難題其實是一切開端性的制憲會議所必然遭遇的西耶斯惡性循環問題,然后嘗試根據阿倫特的一些文本論述,梳理其對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的一種解讀,并嘗試提出權威是權力之異化的新理解。
關鍵詞:制憲會議;正當性;權威;權力;自治經驗
中圖分類號:D03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3)02-0077-06
一、對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的質疑
1787年5月,費城制憲會議召開,當時北美13個州中除羅德島外有12個州派代表參加了會議。然而,這次決定美利堅合眾國命運的歷史事件注定要同爭議與猜疑為伴。1787年9月17日,弗吉尼亞州代表愛德蒙德·倫道夫、喬治·梅森和馬薩諸塞州代表艾爾布里奇·格里拒絕在《美利堅合眾國憲法》草案上簽字,反對者的立論基礎主要是就制憲會議代表的權威展開的:首先,費城會議的代表們原先得到的邦聯議會的授權范圍僅限于修改《邦聯條例》,但費城會議完全拋棄了舊的條例,轉而制定一部新憲法,屬于越權行為;其次,9個州通過表決即生效的新規則取代了《邦聯條例》規定的原先“每個州立法機關批準”通過方可生效的規則。①后來的學者對費城制憲會議正當性的質疑也無外乎這兩點。有鑒于此,作為費城制憲會議發起人之一的倫道夫當時就堅持要求召開第二次制憲會議,這次會議的目標和授權都將更加明確,同時將更好地反映人民的觀點。然而麥迪遜毫不妥協地反對他朋友的這個要求。
在《聯邦黨人文集》中,麥迪遜直陳這一權威闕如問題所帶來的挑戰:“在某一方面,可以承認制憲會議背離了自己的主要使命。他們不向各州的立法機關報告需要批準的計劃,而是提出一項由人民批準而且只有九個州實施的計劃。”但緊接著就指出這根本不值一駁。
制憲會議所提出的確實是“未得到授權的非正式建議”(informal and unauthorized propositions)。然而在麥迪遜看來,目的高于手段,如果憲法確實有助于紓解迫在眉睫的危機,體現人民的觀點和幸福,人民的“認可將抹去所有先前的錯誤和缺陷”。④憲法的基礎是人民自身表達的一致同意,“因此制憲會議設計并提出的憲法,除非經接受者正式批準,否則只不過是一紙空文。”而由于政府的權力直接根源于人民,批準憲法修訂的應該是人民而非各州議會。因為人民是權力的唯一正當來源。
二、麥迪遜之解答所面臨的困境
然而,麥迪遜的這個回答是否真正反駁了反聯邦主義者對費城制憲會議的質疑?這其中一個明顯的困難就是,如果將人民的認可批準作為制憲會議正當性的根源,那么這將是非正義的、顯失代際公平的。立國那一代人通過各州成立的專門機構代表自己同意并批準了憲法,但是立國一代人只能表達自己對憲法和制憲行動的認可,并無權代表子孫后代這么去做,那么是否子孫后代每一代人就必須一次次重新同意批準憲法呢?這樣的情境哪怕想一想都覺得恐怖:倘若真的如此,憲法何談具有權威性?共和國憲政秩序何談其穩定性?更何況還存在著一種更糟糕的情形,如果后代人不認可呢?因此,以事后的同意批準來證成制憲會議的正當性其實只是在用一種簡單的契約關系來化解正當性或日權威問題。
還有一個同樣棘手的困難,人民的批準事實上不可能反過來為制憲會議提供正當性或權威,換言之,事后的認可不是制憲行動正當性的來源。這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就像士兵在未得到上級指示的情況下就擅自行動,雖然最終殲敵制勝,而上級部門鑒于目的高于手段的原則在考慮到這一行動最后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結果時對當初士兵的貿然行事不予追究,但是這并不等于宣告當初的擅自行動得到了正當授權。同理,人民最后認可了憲法,這一結果并不代表制憲行動也變得正當了。制憲行動一旦不正當,那么即使事后認可也無法改變其不正當的事實或其原初不正當的性質。
也許,這種關系應當被顛轉過來,制憲會議的正當性或日制憲代表們已經取得的權威是人民事后認可的真正理由?人民認可的,其實是憲法本身是一部好憲法,是具有正當性的制憲權行使的結果,人民的認可表現了對憲法之權威的一種承認和服從的姿態,同時也是對憲法律“合法性”的一次檢驗?
費城制憲會議所遭受的質疑其實只是一切制憲會議所必然遭遇的正當性難題的一個例示。這一正當性難題就是西耶斯惡性循環(Sieyes’s vicious circle):“那些聚集在一起構建一個新政府的人,本身是不合憲的(unconstitutional),也就是說,他們沒有權威去做他們已著手要去達成的事。立法的惡性循環不是體現在日常立法中,而是體現在制定根本大法、大地法或日憲法上,這些大法從那時起,據說就是‘更高法律’的化身,一切法律最終都從它們那里獲得權威。”這里的惡性循環在于建制活動(toconstitute/constitution)本身需要憲法(constitution),需要權威;而那些著手制憲的人沒有權威這么去做:因為權威源自憲法,制憲活動或日制憲權本身先于憲法而存在,因此絕不會是合憲的,也就沒有權威了。
這個循環表面看似無解,其實不然。憲法之權威是其作為高級法相對于其它所有實在法而言的;從邏輯上看,建基行動(act of foundation)或曰建制活動的權威必定不是、也不能源自憲法,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西耶斯惡性循環其實只是一個表面的循環,如果我們解開權威與憲法之間的耦合關系,這一重惡性循環似乎就消失了,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那些制憲者究竟有沒有制憲權?制憲會議是否是正當的?如果答案(必須)是肯定的,那么就需要進一步追問,制憲權的正當性從何而來?制憲者的權威從何而來?如果制憲者的權威能夠得到合理的解釋,那么圍繞建基行動的這一層惡性循環就真正消失了,否則表面的循環就會演變成真正揮之不去的惡性循環。
三、費城制憲會議正當性的來源
正當性總是存在于過去之中,對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的解答也應當從美國前殖民地和殖民地時代的自治經驗與歷史中去尋找。
美國立國之前的自治經驗的一個關鍵特征在于,它們自始至終都貫穿著一種交互契約(mutualcontract)①的精神。從離開普利茅斯起,那些英國清教徒先輩們就開始以承諾和守諾、討論和商議以及審慎的思考來應對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新生活的不確定性。他們自知將開創一番全新的事業,要在荒蠻的美洲建立一個新世界。這項事業的成功首先在于彼此間的信任,公開的相互承諾顯然是實現這一信任的唯一途徑。《五月花號公約》就誕生于這樣一個背景之下。這個公約是拓殖者們在抵達美洲達科德角前簽署的,成為了他們在殖民地“建立的政府的第一塊基石”。這個契約標志著這些新世界的殖民者已經決計通過共同立約和相互承諾的形式憑借大家共同的力量去建立新的政治秩序。
有鑒于此,阿倫特才斷言:“權力不僅先于美國革命,在某種意義上也先于該大陸的殖民運動。”0然而,若非后來的殖民者通過共同行動和進一步聯合將自己在各個層面上建構成文明的政治體,若非他們在這個過程中隱約洞察到了“行動的語法”(grammar of action)與“權力的句法\"(syntax of power),若非他們信任自己的自治能力并因此而深受鼓舞,相信憑借彼此共同的力量可以造就一番偉業,發端于這最初的交互契約中的權力興許早就夭折了。
新世界之所以能實現自治,誠然與它的一些得天獨厚的條件有關。美國殖民地社會免于匱乏之苦的相對豐裕的經濟狀態使得殖民者們得以避免生存必然性的壓迫,當然這并不是說新大陸上完全沒有貧困,只不過這些貧困的事實從來不是壓倒性的,不至于將整個社會拖人一種絕對悲苦的境地。另一個不可忽視的條件是北美殖民者與之打交道的一直是個有限政府,英國雖然享有殖民地的統治權,但殖民地人民最基層的組織形式卻一直是自我管理的。按照托克維爾對美國社會的考察,這種最基層的組織形式就是鄉鎮。鄉鎮是政治生活的起點,人們有權也熱衷于聚集在市鎮廳就公共事務展開辯論和協商,通過平等參與政府的管理他們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不僅實現了自由而且建構了自己的權力,也就是說鄉鎮“并沒有由別處取得權力”。這種完整而有序的鄉鎮組織在北美殖民地逐漸培養起了一股獨立而自由的鄉鎮精神,反過來,鄉鎮精神又進一步“支持和鼓勵”了鄉鎮制度。0處于自治經驗核心的正是這種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務、關心并且熱愛共同體的鄉鎮精神;自治經驗在新世界就是投身公共事業追求公共幸福的真實體驗。
四、權力的來源與制憲權的正當性
北美前殖民地和殖民地自治經驗之所以成為理解后來的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的不二法門,就在于這些自治經驗構成了一切權力的來源,而對制憲會議正當性的質疑具體體現為對參與制憲會議的代表們所擁有和行使的制憲權力(pouvoir eonstituant)的正當性或日來源的追問。是故,倘若我們可以解釋美利堅合眾國的政治權力的源泉,對費城制憲會議之正當性的疑惑就可迎刃而解了。
為了更好地理解自治經驗之于美國后來政治歷史和權力的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性,我們可以聯系當時的法國大革命來比較,這些自治經驗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使新世界與舊世界、美國革命與法國革命截然區分開來了。首先,法國革命前的人民只是“純粹數量意義上的雜眾”,誠然,在舊世界也存在一些建構起來的實體,但是它們只關注私人利益,而不具備公共關懷的向度。因此,“嚴格說來,在舊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存在構建起來的實體。”當革命最終爆發時,作為主權擁有者的法國人民立刻被拋入了自然狀態,處于一切規范之外:先前的政治法律規范體系因為代表了他們將要推翻的舊秩序顯然不能再約束他們或為他們即將展開的行動提供指導和正當性——唯一正當的就是用同一個聲音(asingle voice)發出的人民的意志,甚至他們自己所創造的那些規范也不能限制他們。因此,在法國革命中,“人民”這個概念始終意味著缺乏組織與建構的同質性的政治存在,革命真正是一個缺乏任何法律、規則、結構和限制的虛空的斷裂和深淵。自然狀態的假設不僅意味著與先前秩序的徹底割裂,而且意味著“與它之后的一切涇渭分明,仿佛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①無怪乎以法國革命為典范論述新政治秩序的創建的理論家無一例外都將人民區分為憲法之上和之前的人民以及憲法之下的人民。前者是同質性的、處于自然狀態之中的、單一位格(singular persona)的民族;后者則是受憲法約束的、由一個個公民所構成的人民。
反觀新世界,我們可以發現,新世界的人民從離開舊世界、在海上漂泊還沒有踏上北美大陸之前就已經著手將自己建構成文明的政治體,換言之,北美殖民地人民從一開始就是有組織的,他們將自己構建成各種政治和法律實體,并通過共同行動和進一步聯合建構起了鄉鎮、縣和州。這些自治的建構起來的實體(constitued bodies),其成員不僅受到他們相互之間所訂立的諸多承諾、契約和協定的制約,并且他們始終保持著復數性和多樣性的特征,而這種復數性和被適當組織起來的特征即使在革命的斷裂時刻也沒有遭到破壞。這從國父們對“人民”一詞的使用上可見一斑。譬如在談及憲法權威的基礎時,麥迪遜毫不含糊地指出:“給予同意和批準的人民并不是作為組成整個民族(one entirenation)的個人,而是作為組成他們各自所屬的不同的獨立各州的個人。這是幾個州根據各州的最高權威——人民自己的權威——給予的同意和批準。因此,制憲行動并非一項民族(national)行動,而是一項聯邦行動。”因此,在美國革命中,建基行動之前和建基行動之后的人民是相同的政治存在——被適當組織起來的人民,建基行動或日制憲行動只不過賦予了他們一種新的、明確的身份: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出于同樣的原因,美國革命從來不曾處于自然狀態之中,革命始終是在規范與法的框架之內展開的。
如上所述,被拋人自然狀態中的法國人民本質上只是一個大寫的人,一個宏主體(macrosubject),由于喪失了最基本的人的復數性,這個主體是無法言語(speech)的,其唯一的聲音就是建立在同一意志基礎之上的喝彩(acclamation)或叫喊(shout)。基于同樣的原因,他們也無法構建權力,處于前政治的自然狀態之中的人民注定只能具有自然強力和暴力而無權力。他們只有聯成一體,變成一個人,成為一個位格意義上的受唯一意志支配和驅使的人民時,才有力量去掃除舊秩序,但這種力量卻無法去建制一個穩定的政治體。
相反,正如我們在前面一直強調的,美國殖民地人民在各個層面上通過相互承諾和共同協定將自己聯合成共同體時,他們也就在建構和擴展自己的權力。權力和權力的聯合意味著新權力的產生。按照阿倫特的觀念,權力是一種關系,這個空間含義(spatial connotation)表明權力本身就意味著建構世界的能力,建構、建制的維度內在于權力的定義中;權力又是一種潛能,這表明它總是存在增長的可能性。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權力就是制憲權(pouvoir constituant),制憲權按其字面意思就是“建制性的能力”,而權力按照阿倫特的界定就是“去建制的力量”,權力和制憲權在這一層意思上是重合的。美國殖民地的權力結構不過是阿倫特權力觀念的真實寫照。因此,保證了權力的來源不受損害也就是保證了制憲權及其正當性。
然而,這樣的理解其實還只是架起了權力的來源與制憲權正當性之間的第一層關系而已。當我們說制憲權是正當的,我們的意思是制憲權是有依據的,也就是制憲權的行使符合一定原則或法則,無論它們是理性的證據或者道德宗教規范或者其它什么規則。而正當性,按照阿倫特的理解,是一個回溯性的概念,因此,制憲權如果能夠被證明是正當的,這種證據一定來自過去,在更早的歷史中。
讓我們把目光重新轉向美國革命。前殖民地和殖民地經驗表明,人民通過自治活動不僅建構了自己的權力,而且獲得了一種與權力、行動和自治體共生的“原則”和“精神”,這些原則和精神在當時雖然并沒有明確地被揭示出來,卻已經是殖民地居民思想和行動方式甚至他們生活經驗的一部分,激勵了人民的進一步的行動,它們與行動、權力和共同體是互生的。這些原則就是阿倫特所講的“行動的語法”和“權力的句法”或曰“相互承諾和共同協商的互聯原則”。因此,如果說美國革命中的制憲權是正當的,其正當性一定來自之前的自治經驗,更確切地說,制憲權本身符合于自治經驗中所蘊含的那些隱而不顯的原則和精神。
然而,正如阿倫特的用詞“語法”和“句法”所顯示的那樣,行動的語法與行動、權力的句法與權力本身是分不開的:“語法規則并非預先構造出來的;它們與用法(usage)不能截然分開;它們當然不是由一個個語法學家制定的。相反,雖然它們自我顯現為內在于正在進行的活動中的某種東西,卻規范著用法并使得某些生活形式成為可能,若沒有它們,這些生活形式就是不可思議的。”換言之,行動與行動的語法、權力與權力的句法在最初的階段是無法分開的,語法和句法只是到后來才被分離出來。出于同樣的原因,在前殖民地和殖民地時代,權力與將權力正當化的權威也是不分的,因為如果說權力就是人民共同行動所形成的力量,那么權威就是人們共同行動時所依據的原則——語法和句法。它們的分離始于革命,而最終是由憲法確立了權力與權威的分離。換言之,在革命之前,在制憲活動之前,權力和權威是渾然一體的,權力和權力的規則、行動和行動的原則尚未被分開,只有當革命來臨時,當人們著手制憲時才出現了權力和權威分離。因此,從美國立國的這一段政治歷史出發我們甚至可以斷言:權威是權力的異化,或日權威是權力的境況(conditions),它產生于權力活動中,反過來又成為了權力的依據和限制權力的規則。
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阿倫特幾乎將權力的來源問題等同于權力的正當性問題了;也可以理解,為什么阿倫特斷言“聯邦體系不僅僅是民族國家原則唯一的替代選擇,它還是避免陷入制憲權和憲定權(pouvoir constitue)惡性循環的唯一道路”。①因為聯邦體制是唯一能夠在確立一個新的權力中心以克服由于權力分散所帶來的權力的無力的時候仍然保持地方各州權力不受損害的權力架構形式,它是唯一契合從殖民地自治經驗中涌現出來的人民依靠自己的力量所建構的新的權力結構和實踐的形式。因為聯邦制所確立的新的權力結構,同時保證了建制的權力(制憲權)和權力的正當性——權威。而即使是聯邦原則,正如其它一切原則一樣,也是植根于殖民地經驗和行動的語法、權力的句法之中的。
由上觀之,美國人民用相互承諾與守諾的“聚集的藝術”(an art of associating together)一步步在各個層面上自我建構為文明的政治體,正是在這些相互承諾和共同協商、相互說服的政治行動和自治經驗中,殖民地人民的權力生成和發展起來了,保證這種權力的源泉不受損害,就是保證了制憲會議之權力的來源,也就保證了將要建立的新權力的來源。換言之,當革命進入高潮的制憲階段時,那些在自治經驗中逐漸形成并為大家所接受的行動和權力的原則,它們成為了將制憲行動正當化的權威,即賦予了制憲權和制憲會議以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