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風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協理事,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高級研討班學員。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十月》、《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中國青年報》、《延河》、《詩選刊》等70余家報刊發表小說、報告文學、詩歌、散文等200余萬字,多次獲省、部級文學獎。著有作品集《落地云》、《風展陽光》等。其詩歌、散文多次被央視“電視詩歌散文”選播及報刊轉載。
友人問:你在哪里?我答:在西藏,在路上。
從拉薩到日喀則,建設中的拉日鐵路脈絡清晰,時隱時現,牽引著追尋的視線不斷向上向遠,我等贊嘆,好一條延伸的天路。
越野車沿雅魯藏布江邊的道路奔跑,兩岸山脈起伏蜿蜒,望山脊棱線分明,呈現鋼鐵質感。江水在峽谷中蕩漾奔流,時而湍急時而舒緩,聽一曲雪域交響,頓覺悠遠蒼莽。這一刻我感到內心純凈,藍天白云,空氣清新。好像由生命的原點飛向精神的故鄉,無須借助想象的翅膀,只要伸展雙臂,就足以抵達俗塵不可企及的高度,心上的大路正通向撒滿陽光的夢想天堂。
就這樣一路上心馳神往,不時有神鷹在天空盤旋,山坡上有隨處可見的牦牛和羊群,它們在悠然地走動和吃草,而在前方,不遠的遠處,好像總有金碧輝煌的寺廟與多彩的經幡一直呼喚著我們。
我的腦海涌現的全是“朝覲”、“佛法”、“虔誠”“轉經筒”等詞匯,直到發覺越野車顛簸起來,隨即停在一處隧洞口,我們走下車來。
深秋的風中已有了些許的涼意,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可是,一接近正在施工的吉沃希嘎隧道,霎時就被大山肺腑的熱浪席卷過去,猶如進入蒸籠一般。拉日鐵路副指揮長王曉兵向我們介紹說,這里的熱巖溫度可達攝氏52度。經過多處地質勘探,鐵路從這里穿行已是最佳選擇了。無處繞行,只能采取通風、灑水等一系列降溫措施,以保證人員能夠正常施工。我分明聽到隧洞上方粗大的通風管道呼呼有聲,這是大山的呼吸嗎?試想大山沉寂億萬斯年的記憶,被人類旋轉的鉆頭瞬間點亮,應該釋放怎樣的一種渴望或眷戀?一直向前推進的掌子面,施工中不斷迎接著高溫熱巖、軟弱圍巖、斷裂破碎帶等地質災害的挑戰。其間我特別留意到“巖爆”這個極具張力的名詞,感嘆大自然竟有如此慘然的惡作劇,一想到周身的巖壁里,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潛伏著無數埋有“炸藥”的炸點,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爆炸開來,飛射的石頭立時成為呼嘯的彈片和子彈,后果委實叫人不寒而栗。然而誰也阻擋不了掘進的腳步,這里晝夜是機聲喧囂、水火交集、汗流浹背、豪氣干云的鏖戰場景。
隧道就是大山的神經,鐵路就是筑路人的化身,血肉的根須,鋼鐵的枝蔓,就從這里生長延伸出去,延伸到神州大地的每一條鋼鐵血脈中去。
在這里我知道了拉日鐵路除了吉沃希嘎隧道,還有甫當隧道、帕當山隧道、達嘎山隧道等29條長短不一的隧道,全長72404米。其中最長的隧道就要數盆因拉隧道,長達10410米。在那里我結識了已經56歲的鄧永榮。我對他名字的解釋是:永榮,永遠光榮。
他曾是一名鐵道兵,他說他們師當年有193名戰友為建設青藏線壯烈捐軀,永遠長眠在這片高原圣土。今天他又受命擔任一個項目的領頭人,當他聽到有職工說,想去西藏旅游的人,都要忌諱高原反應,擔憂身體消受不起呢!何況我們還要修鐵路,干體力活兒!老鄧說我先上去,你們跟著上,就像當年解放軍上戰場,沖鋒陷陣時干部總要沖在最前面,老鄧帶著這支隊伍沖了上來。
望著老鄧一臉莊重的神情,一種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實可謂:“將受命之日忘其家,張軍宿野忘其親,援枹而鼓忘其身。” 在他身上所體現的,正是十足的戰士品格,永遠的戰士本色。
他們是一群以血肉之軀穿越大山的人,讓石頭開花結果的人,甚至能讓大山敞開心扉開口說話,讓帶著體溫的鋼軌生發愛戀和感動,讓身邊的一草一木感知真誠和溫暖。老鄧說,在施工的同時,他們投入人力物力,無償為駐地藏胞建了一座簡易橋,當地民眾因此可以少走30多公里路程,這橋被稱作“幸福橋”。緊接著他們又為附近一個村莊建了儲水池,不但解決了多年困擾村民吃水的難題,還用剩余的池水澆灌土地。
竣工時,藏胞們載歌載舞,向拉日鐵路的建設者們敬獻了哈達。大家說著相互祝福的話:“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老鄧說:當然,也祝福拉日鐵路早日建成!扎西德勒!
隨后,我們來到雅魯藏布江第一橋,這里的人們都習慣稱其為雅江1號大橋。工人們正在緊張施工,江水流淌的峽谷里已經矗立起一排高大的橋墩,有人說這多像一巨型的排簫啊,正好吹奏一段《天簫吟唱》的夢幻時光。我卻覺得它更像威武的將士,挺身站立在激流之中。仰望靠近江心的幾尊橋墩足有60米高,愈發顯得器宇軒昂,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中流砥柱。
大家都記得,初建這些橋墩的時候,雅江的上游突降暴雨,一時間江水暴漲。說時遲那時快,真叫猝不及防,眼看一臺作業的挖掘機被咆哮的江水包圍,就要涌進駕駛室的窗口了,司機困在里面無法逃生。人命關天啊!指揮部緊急調來吊車,伸出長長的吊臂剛把司機撈出來,江水頃刻就將挖掘機吞沒了。
懸乎吧?危險吧?他們只是淡然一笑,說:這只能汲取教訓了。
如今在橋墩之上,鋪設中的橋面正在高空中不停地生長,綁扎,攪拌,澆注,震蕩,鋼筋水泥在生命的模具中孕育成熟,經歷時間與風雨的沉淀和磨礪,漸顯立體的堅毅和俊朗。
同樣堅毅和俊朗的還有一群建橋的年輕人,包括橋梁隊的隊長安再賢也是一位80后的青年,他們當中有很多人是子承父業的“鐵建二代”,黑紅的臉膛上袒露著高原疊印的風霜和陽光。他說,他們這座大橋870多米長,20個橋墩,最大跨度130多米。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這么龐大的建筑會出自他們之手。呵,后生可畏!后生可敬!
高處,更高處,醒目的塔吊上紅旗獵獵,作業的小伙子向我們招一招手,吊車的長臂也隨之揮動起來。有人告訴我,為保護環境,廁所建在遠離江邊的地方,也為節省上下時間,吊車上的小伙子戴上了“尿不濕”。我頓時啞然失笑,聯想到大都市里為了應對長時間堵車,不少開車的人都備有這種東西。兩者只是區別于主動與被動,無奈與無悔,目的和意義自有了不同闡釋。
說話間起風了,風的淫威無處不在。風搖動著岸邊的柳樹,那些柳樹衍生出多條樹干,又彼此摟抱在一起。風吹動著沙塵,沙塵像水一樣流動,司機師傅說,附近的一個沙丘今年又挪了位置。副指揮長對我們說,放心吧!有專人負責測量風力,橋墩上超過6級風就停工,保證絕對安全。又說現在生活條件都改善了,工地有專門的醫院,工人定期檢查身體,宿舍里備有抗缺氧等保健藥物,有彩電、象棋、撲克、圖書等學習娛樂用品。拉日鐵路能夠留住身,也能留住心了。
大峽谷的風吹痛了我的臉頰,我下意識地用手呵護,抬頭望見高空的橋頭處,那些忘我高蹈的身姿,突然與在建的大橋融為一體。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酸甜苦辣,更多的是我們無法看見的,就如同橋墩下的橋樁一樣,被江水和泥沙深埋的部分,更是他們甘心奉獻、默默擔當的可貴之處。
我知道拉日鐵路除了橫跨雅江的3座大橋,還有最長的拉薩河特大橋,一共有大大小小116座橋梁。試想一下,這些橋梁該需要多少這樣的建橋人呢?
可以深信,所有的建橋人都與橋梁血脈相通,骨骼相連,他們站立成樁,躬身為橋,每座橋梁都是建橋人精神的雕像。
告別大橋人,我們來到一處海拔3800米的營地,與拉日鐵路的建設者共進午餐,席間不時有女炊事員面帶微笑端上飯菜,話題也跟了上來。遂說起建設大軍中的女人,有人說這地方好像有“養女不養男”的說法,發現女人更適應高原工作生活,只是性別所賦予的母性,比起男人來,對家人尤其對孩子的牽掛和惦念表現得愈加顯露和濃郁些。
于是,我們聽到了周霞的名字,一個年輕母親的感人故事。
周霞是工地上的一名試驗員,她要負責施工中的所有試驗項目,包括鋼筋的硬度,水泥的標號、建材的配比、溫度的控制以及沙子的純度等等等等。工地上離不開她呀,她也離開工地。為了建好拉日鐵路,她和同是工友的丈夫連續幾次推遲婚期。后來,結婚了,懷孕了,直到臨產的前幾天才趕回山東老家,生下孩子50天就決定返回工地,把孩子留給了母親喂養。記不清已經暗暗下過多少次決心了,當真的要走出家門那一刻,她感到一顆心被扯碎了,在奔向車站的路上,她一邊流淚,一邊念叨:孩子原諒媽媽、請原諒媽媽……
思念是幸福甜蜜的,思念是痛苦酸楚的。白天的時候,周霞在施工現場、在實驗室、在任何場合都會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停地化驗、試壓、校正、整理資料……她就怕閑下來,她說一忙起來什么都顧不上想了。可是一到夜深人靜時,孩子的小臉兒、孩子的眼睛就浮現在大腦的熒屏上,實在睡不著,就爬起來到屋子外看星星,朝著家鄉的方向,尋找一顆會眨巴眼睛的星星,那一定是孩子的眼睛,你看多明亮啊!抹一把臉頰,滿臉淚水……孩子長到滿1周歲了,周霞請采購員從拉薩帶回了一個生日蛋糕,當晚她和丈夫點亮蠟燭,雙手合十,為兒子祝福。通過手機和兒子通話,她對兒子說:寶寶,你不認識爸爸媽媽吧?那就請記住我們的聲音吧!她和丈夫深情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一遍又一遍……
在此期間,單位的領導幾次對周霞說,想孩子想得厲害,就回家看看吧!周霞執意不回,說要等孩子再長大一些,讓家人帶他來吧!這一天我們恰巧趕上了,周霞的母親帶著1歲多的孩子來到了高原。有人開玩笑說,這是工地上年齡最小的援藏志愿者,但有一點是真切的,他在雪域高原邁出了人生最堅實的一步。我們沒有看到她們母子相見的動人場景,但我們看到了周霞,長得高挑身材,姣好容顏,她用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閃爍著幸福和快樂。
在拉薩南郊桑達村附件的制梁場,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女人。她叫胡生艷,是一位質量監理員。
遠遠望見高大的拌合站,一個倒立的錐形體酷似一只高腳酒杯,有詩人在現場吟詠:建設者斟滿一腔赤誠和誓愿,要為拉日鐵路早日通車慶典!干杯……
在制梁場的現場,橘紅色的龍門吊來回移動,大型的料斗高高懸起,準確向偌大的模具中注入混凝土、砂石、煤粉等,當然還有制梁工人的心血和汗水。隨后50多臺振蕩器轟然鳴響,給人強烈的震撼力。再后就是保溫、保濕、保潔,凝聚時間的能量。
一孔32米長的鋼筋混凝土梁凝固出來,就如同一節錚錚作響的脊骨,拉日鐵路需要鏈接多少節這樣的脊骨呢?現場的技術員說:這里生產三種規格的這種支梁,大約需要1300多孔吧!1300多節脊骨就是一條拉日鐵路的鋼鐵脊梁啊!
制梁的整個工序看似一套粗活兒,可工人做起來必須精益求精,一絲不茍,他們把支梁兩側裸露的鋼筋接頭打磨得锃亮,然后還要為其穿上迷彩的衣裳。
我確信這一群為拉日鐵路制梁的人,也是一群匍匐下身軀可為棟梁的人。總覺得他們堅韌的脊背上,背負著難以估算的分量,是責任,是理想,是愛情,是長長的鐵道線,是飛馳的車輪,是喜馬拉雅山的囑托……
臨近正午的時分,高原太陽紫外線正強,胡生艷走了過來。我見旁邊兩位綁扎鋼筋的姑娘,全用帽子和大面罩把臉部遮掩起來,遂問她為什么不像她們那樣,她先笑了,說:我已經脫過一層皮了,不怕太陽曬了。
我來西藏之前,聽人說內地人到了高原,受了雪山圣水的洗濯,得了高原陽光的普照,總要先脫下一層皮來,這就叫洗心革面。不經過這樣的修煉和洗禮,是不能隨便夸口輕易冒充高原人的。
我確信這個世界存在一種使人脫胎換骨的力量。于是我刻意瞅了一眼胡生艷的臉,想看看她的“高原紅”。她只管一邊檢查制梁環節的某個細節,一邊回答我們的問話。她微笑著說,她上青藏鐵路已經4年了,家在四川成都,家中有一個孩子,上高中了,一年能見上一面……
她的語氣輕松平淡,表情從容自如,聽不到內心深處一絲波瀾。
征得同意,我們到她的宿舍做客。一間簡樸整潔的板房,風沙大,唯一的窗戶用塑料布封了。屋內只放一張桌、一張床、一個簡易的布衣柜,占據大面積的是她養的20多盆花卉,有蘭草、吊蘭、鳳尾……郁郁蔥蔥,生機盎然。床頭的墻壁上,貼掛著親人的照片,滿屋子情感的意象,親切、溫馨,充滿家的氣息。
我想,她是把心中的家一同搬上了高原,她是把親人暖在心頭的女人啊!我突然有了一種想流淚的感覺。一切都好似在不經意間,恰是被她那種隱忍的難以掩飾的動人神情,觸痛了內心某一處柔軟……
啊,我在西藏,在路上。
從拉薩到日喀則,海拔高度從3650米上升到3836米,一條拉日鐵路253公里,將布達拉宮、大昭寺、扎什倫布寺連在一起,將“圣地”、“佛地”和“水土肥美的莊園”連在一起,把今生來世、神界天堂、安康吉祥連在一起……置身于拉日鐵路鋪展的瑰麗長卷,總感到冥冥中有一種鋪天蓋地的神秘和美好,神秘得眾生景仰,美好得心靈芬芳。我由此品到了青稞酒、酥油茶,認識了阿嘎土與白瑪草,領悟到來自原生態的天然、醇香、質樸、尊貴與高尚……
長天碧空如洗,大地呼吸綿長。
就在拉日鐵路的一處路基旁,我有幸第一次看見高原上的格桑花,當然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花兒,色彩斑斕的花朵在高原上綻放,美麗得叫人憂傷;頑強綻放的花朵在風雨中搖曳,搖曳得令人震撼。我可以知道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正如我可以知道或不知道這些鐵路建設者的名字,或許他們和它們都不需要,但我不可以忘記這些高原靈魂的不屈和絢爛。
這就是我夢中的拉日鐵路,建設者腳下的路基,沉積著一片高原凈土。
這就是我心中的拉日鐵路,建設者的身心奉獻,詮釋著一條天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