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錫國,1968年畢業于錦州鐵路司機學校,分配大虎山機務段任司爐、副司機、司機,后任宣傳助理、工會副主席等職。上個世紀七十年開始代發表作品,在《鴨綠江》、《芒種》、《海燕》、《草原》、《遼寧日報》等報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百余篇。最近專事散文寫作,連續在《鴨綠江》發表散文《昆曲纏綿》等20余篇。系遼寧省作協會員。
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的一個下午,我們幾個司機學校畢業的同學興致勃勃地走進了大虎山機務段。原以為段里正缺人會很歡迎我們,于是就毫無顧忌的敲響了人事室的門。立刻就有一位三十多歲干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他站在門口,讓我們拿出分配通知書,也沒讓進屋就說:各位,我看今天就到這吧,你們先住下,明天早八點,記住早八點到人事室來。說完扭身進了屋,還沒忘把門啪的關上了。
第二天早八點我們準時來到人事室,人事干事依然站在門口,依然沒讓我們進屋,他很嚴肅地說:跟我來。
走在人事干事的后面,馬上就會看出他是個不注意小節的人。可能是因為肚子大的原因吧,他的褲子沒系在腰上,而是往下串了兩寸掛在了胯上,當時的褲子立襠長,走路褲襠就一甩一甩的。另外他走路還有點外八字,這兩種動作連起來就有點象鴨子,可我們誰也不敢笑,有點怕他。
他把我們帶到一個車間的學習室,坐下來就點名,他點一個名盯一會兒,盯得我們直發毛。點完名就訓話,總的意思是學生屬小資產階級分子,屬改造對象,需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不然就接不了無產階級的班,黨就要變修,國就要變色云云。
開場白過后,他的面部表情稍有緩和,甚至有了一閃即逝的微笑。他從一個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拿出一疊稿紙,他把稿紙高高舉起來,動情地說:“同學們,為了使你們能成為革命的紅色接班人,我用了幾天的時間,把我自己學習‘毛著’的體會寫了出來。”可能為了引起我們的注意,他放下胳膊時又重復了一句:“這是我自己的體會。”接著就念講用稿。剛念了兩句就抬起頭,使勁拍了兩下桌子,瞪著眼睛說:“誰說話,誰說話,這么嚴肅的活動有人搗亂,我提醒大家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這是昨天報紙上的一個標題,沒想到他用在這了。接著又盯了我們一會兒,見我們傻了,才接著大聲念:“我是在舊社會苦水里泡大的孩子……”
開始我們聽得挺認真,不管怎么說那也是人家多少天點燈耗油的心血呀,得尊重人家的勞動是不。過了一會兒,后面的一位同學傳過一本翻開的書,用手指著讓我看,這是省里某機關編印的學習‘毛著’經驗選編。人事干事念的正是其中一篇,他念一句我們對一句,竟一字不差,于是我們便啞然失笑,這位原來是位革命的剽竊家。怪不得褲子提不上去,挺大個肚子里裝的全是偷來的東西。我們的情緒開始松懈下來,開始交頭接耳,沒等這位念完,他的外號出來了——大褲襠。
接下來的第二個活動是憶苦思甜,給我們憶苦思甜的是位老司機,姓吳,我們叫他吳大車。
說實在的我們這一代基本是聽著憶苦思甜長大的,對這種活動很熟悉。當時有一首歌的歌詞是“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就是憶苦思甜。
我們一聽就覺出吳大車的憶苦思甜和別人很不一樣,很有特點。他上來一句話沒說,坐在臺上先是抱著頭一陣活嚎,嚎得我們的心里直發緊。我以為他嚎兩聲就該說話了,沒有,他是越嚎聲越大。我的同學趙紅兵站起來,舉著拳頭領我們喊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打倒一切反動派!”……足足喊了有五分鐘。
我們喊口號時,吳大車到不哭了,抬起頭瞪著眼睛看著我們喊。等我們喊完,他把頭低下又要嚎。這時大褲襠有點不耐煩了,擺著手發話了:“我說,老吳呀,講吧,講吧。呵。”吳大車停住嚎,看了看他說:“好,我講,我講。”他開口第一句就是:“舊社會苦哇——”一個長調,接著就講小時候跟他媽去要飯,叫地主家的狗咬了的事。他說:“那時候鮮血直流,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呀——”又是一個長調。
憶苦思甜的會,我從小就聽,聽了十幾年。在我的印象中好象每次聽都有要飯叫地主狗咬的事。我不是反對說舊社會苦,舊社會兵荒馬亂的能不苦嗎,我不理解的是為什么看了雷鋒要飯叫狗咬了的故事,只要憶苦都有要飯叫地主的狗咬了的事,換換不行嗎,整得我這個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都會憶苦思甜了。
這時吳大車講完了要飯的事,按以往的路子,一般叫狗咬了,不是死了就是殘了,再不就是投八路去了。要是看電影,這時‘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曲子也該響起來了。可吳大車到底是吳大車,和別人就是不一樣。他說叫狗咬后,飯也不能要了,實在沒有活路了,就找日本人走后門兒上鐵路了。他說上鐵路也是相當難的,他媽給日本人送去了一筐雞蛋,說了半天好話,他才到機關區當上了擦車夫。一提那筐雞蛋吳大車又要哭,給我的感覺好象他現在還心疼那筐雞蛋呢。
接著他又講小鬼子時期跑車住公寓的苦處,枕的是磚頭,鋪的是席頭,蓋的是被頭,簡稱‘三頭’。這段事兒好象是別人幫他整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瞎編的,但他講的仍然是聲淚俱下。趙紅兵又領著我們振臂高呼,喊得我們群情激奮,義憤填膺,又起頭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總之,憶苦思甜會圓滿結束了。
我們從學習室出來,遇見一個老工人,他問我:“老吳頭又哭了吧?”我說:“你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家小五來要學費,他沒拿出來,還能不哭,這個人好哭。”這人又問:“他講的還是‘三頭’吧?”我點點頭。“他講沒講他在滿州國時搗賣大煙的事?”這話我沒敢接茬。這人又說:“他不敢講,講了能給他救濟嗎。”這個人好象對吳大車的意見挺大呢。
后來我分到吳大車所在的連隊當司爐,才知道吳大車家有六個孩子,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念書,當時糧食定量供應,不夠吃要買高價糧。困難得吳大車連件換洗的衣服也沒有。一到連隊要研究救濟了,他就穿著那身總也不換的油包到連隊坐著,見了誰都笑呵呵的,顯得挺和人似的,還搶著掃地倒水什么的。因為他生性懦弱,眼珠子一轉就能掉下眼淚來,為孩子的事在連隊哭了幾回,連隊就把憶苦思甜的任務交給了他,也算人盡其才嘛。
吳大車對連隊交給的任務很認真,很當回事地去做,講的次數多了,也找到一些竅門,比如抱著頭先嚎就是他想出來的,他就成了憶苦名星。連隊便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多給了他兩次救濟。當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妒嫉。象我在學習室門口遇見的那個人,可能就是其中一個吧。
快到中午了,該吃飯了。這時大褲襠站出來說:“同學們不要走,今天中午是集體吃飯,段里請客。”我們一聽一陣高興,段里請客肯定差不了,我們也好久沒見著油水了。
當時的情況是每人每月供應三兩豆油,平均每天僅為一錢,也就是舌頭舔一下的事,可這油再經過采購員、保管員、炊事員幾道手,連舔一下的份也沒了。我們吃的菜基本就是白水煮白菜。這菜要是一點油星肉星也沒有那能好吃得了嗎,所以我們就很饞,饞得聞著一點香味就滿嘴的口水。
當時吃的主食基本就是高梁‘近雜五’。這種型號的高梁米高產,但煮不爛,象沙子變的,吃在肚里總是硬梆梆的不消化,整得胃挺難受。咳,這回可真要改改饞了。段里領導真他媽的夠意思,我們甚至后悔怎么給大褲襠起了個這么難聽的外號,看來看人太表面了還真不行。
我們主動排好隊,沒有誰招呼就整齊的向食堂走去,就差一點兒沒唱歌了。古人云:‘民以食為天’,啥叫天,抬頭看看吧,蒼茫云海無邊無際,把大地罩得一點縫隙也沒有,沒有比它再大的了。不只是人,其實動物也一樣,到動物園里去看看,老虎、熊瞎子厲害不,為了那口吃的讓干啥干啥。與我們有所不同的是,動物們是見了吃的才開玩兒,我們是還沒見著飯呢就排好隊了。
我們興奮的推開食堂大門,目光急速的向飯桌搜索,當目光一接觸到飯碗,這回我們可真傻了,桌上擺的竟是憶苦飯。看來光聽舊社會的苦還不深刻,還需要親口吃一吃舊社會的苦,才能體驗到新社會的甜。
細看,這憶苦飯是米糠摻上白菜葉子煮的。為了拉開與白菜湯和近雜五的距離,做飯人肯定加進了不少自己對舊社會的深仇大恨,使冒著熱汽的憶苦飯發出一股近似臭的味,不要說吃,聞著就心里直翻。
怎么辦,吃是不吃?一想還得吃,不吃是政治問題,有政治問題的人就接近‘地、富、反、壞、右’了,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那還能翻得了身嗎。我們誰也沒敢知聲,都默默端起了碗。這飯也實在是難吃,有個同學吃了兩口,就吐得淚珠子劈里啪啦往下掉。趙紅兵你不服不行,硬是造了一碗,連眼都沒眨。我吃時有個辦法,就是憋著氣往下咽,聞不著味就不會吐。
大褲襠在旁邊對我們繼續教育說:“同學們,不好吃是吧,咽不下去是吧,可舊社會的人就是吃這個過來的,苦不苦哇,我們雖然享福了,但我還是要告訴大家,現在世界上還有四分之三的人在吃這東西,在受苦受罪哇。我們不能忘記他們,我們要解放全人類。”有個同學問我:“還四分之一干啥呢?”我說:“在幸福的吃著近雜五。”
后來我曾想,一個社會,乃至一個政黨,一個國家,不往前看總往后看,總靠憶苦思甜來讓人家說好,來打發日子,一搞就是十幾、二十幾年,甚至把它當成法寶,變成一種精神支柱,這能維持多久呢。這種做法的實質是不是對自己喪失了信心呢。
學習教育結束后,緊張的“冬運”開始了,我們作為新生力量上車了。開始分車時,對車的好壞誰也沒在意,可分完了才知道這次分配也是有原則的,那就是按你的政治表現分。都剛來乍到有什么表現,不,趙紅兵就分到“青年紅旗號”上去了。為什么?我想了半天,明白了,肯定是因吃憶苦飯時他造了滿滿一碗,還面不改色心不跳,立場堅定嘛。而我吃了少半碗,還差著多一半呢,就很值得懷疑,就分到一個普通車上去了。那個吃了兩口就吐,還給人事干事起外號的的小于連車都沒讓上,分到燃料車間推爐灰去了,思想不合格嘛,這點苦都不能吃,要是上了敵人的老虎凳,保不住就是個叛徒嘛。
有人告訴我們,你們不要小看了這次分配,它會影響你們一生的。你們打聽打聽段上、車間和連隊的頭頭腦腦哪個沒在‘青年紅旗號’上干過,上了這個車就等于提干。可在普通車上干可不一樣了,提個開車的都很難,當一輩子燒火的吧。上燃料車間更不行了,整天推爐灰,連個對象也不好找,更不要說有什么出息了。聽后我這個后悔呀,再差也不差那半碗憶苦飯呀,要知道是這樣結果,就是捏著鼻子灌我也得灌個好表現呀。那個小于哭得比吃憶苦飯時流的鼻涕眼淚還多,捶胸頓足的樣子肯定比舊社會還痛苦。沒用了,事已經定下來了,不能更改了。
當然,后來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人們的生活漸漸好了起來,這頓憶苦飯并沒有完全影響我們的一生。但當時的那種氣氛的確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使我們很恐慌的很沮喪的,并以苦的味道永遠留在了我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