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曉寒,真名韓福章,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本溪市文聯秘書長。著有長篇小說《家丑》、《絕石》,中短篇小說集《凡人作坊》,在《鴨綠江》、《北方文學》《山東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有多篇作品被收入解放軍文藝、春風文藝、北方文藝等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集。
1940年的遼東橋頭鎮只有兩條街,沿著崖河由東向西,并排延長二里多地,一條街叫中國街,住著當地的窮人,另一條叫洋街,住著的都是東洋日本人,一部分是鐵路職工,一部分是駐軍的隨軍家屬。中國街和洋街的盡東頭各有一個妓院,一個叫富春堂,一個叫櫻花館,門臉對著門臉,相隔十來丈遠。
橋頭鎮雖說是個彈丸之地,卻是交通樞紐,整個東北的煤炭、木材等資源,大都聚集到這里,然后重新編組,用火車運往朝鮮,再從水路運到日本本土。因此,日本的商人、特務、浪人以及關內的各色人等經常到這里來,這也是這里之所以逐漸繁榮的原因之一。“繁榮娼盛”,富春堂和櫻花館的生意也越發地紅火,只是櫻花館特殊,只接待日本人。
這些事,梅老板自然知道。他是做山貨生意的,每年都得從關里往這跑幾趟,每趟來都得待些日子。今天,梅老板心情不錯。這陣子,他正坐在富春堂一樓的八仙桌旁,喝著茶水嗑著瓜籽,同鴇娘說著閑話。
忽然,樓上傳來一陣尖叫聲,那激顫的聲音像一根鋼針往腦袋里鉆。眾人正在打愣,“大茶壺”已騰騰騰地奔了過去,到了小燕鶯的房門前,放下熱水壺,一側膀子就去撞門,沒開,隨即一抬腿咣當把門給踹開了。就聽里面噼哧撲通一陣聲音,只見一個人倏地從門里飛出來,順著木樓梯嗵嗵咣咣一溜翻滾下來,直滾到八仙桌前,梅老板彎腰接住,扶起一看,卻是“大茶壺”。
“大茶壺”本就是妓院里的保安,平時拎著壺到處添茶續水,其實那是在巡邏呢,保安人員本該是威鎮一方,可這會兒居然成了這副模樣,簡直是反了盆子了,又氣又急的鴇娘瞪著眼睛正沒轍,只見身邊的梅老板嗖地立起腰身,將長衫的前下擺一提,噌噌噌幾步就躥上了樓,順手提起門口那個洋鐵皮打制的長嘴大茶壺,就往門里沖。
門里的嫖客聽見聲音猛一轉身,一臉兇相,一窩子黑乎乎的護心毛正對著梅老板。只見梅老板刷地將盛滿開水的洋鐵壺高舉過頂——這個動作叫做“醍醐灌頂”,隨即一溜子滾沸的開水嗖地從壺嘴里飛出來,直沖著那窩子護心毛躥過去。嫖客本能地一仰身,那溜子沸水卻澆在了他襠間的另一窩子黑毛,但聽哧啦一聲,那鳥窩里就冒出了一股子白氣。嫖客哇呀一聲怪叫,慌忙捂住“太”字的“丶”,彎腰轉身,忍痛護愛。梅老板緊接著又使個“蘇秦背劍”,洋鐵壺從他的背后又射出一道沸水,直砸在嫖客的脊背骨上,那開水一直向下流去,從那里冒出縷縷白汽,似山溝里的裊裊炊煙。嫖客嚎叫著去抓床上的衣裳,不想又一溜沸水從天而降,正澆在手背上,衣裳脫落,只抓到了一條花旗布的褲衩。那嫖客捂住襠間,怪叫著逃出了富春堂。
眾人像仰視英雄一樣將梅老板迎下樓,請他坐下,重新沏茶續水,聲聲道謝,這才得知梅老板小的時候曾在茶樓里做過茶童,練就了一套“茶功”,手提長嘴茶壺,隔著丈把遠,能用各種姿勢將茶水準準地斟到茶碗里,且不灑不溢,有手藝。梅老板自然也要問問剛才的事,原來小燕鶯還只是個雛,在這里只賣藝不賣身,剛才那廝一時性起,想霸王硬上弓,遭到拒絕,便大打出手。
小燕鶯重新梳洗了下得樓來,向梅老板深施一禮,口中道謝。就這一瞬間,梅老板心頭不覺一動。眼前這小燕鶯絕不似其他妓女,飛眉飄眼,搔首弄姿,而且神態里還帶著些小家碧玉般的少女純情。從鴇娘的嘴里得知,這小燕鶯也是個苦命人,從山西太原逃過來,一家人都被日本的飛機炸死了,她是鴇娘打崖河邊上撿回來的。
鴇娘吩咐添酒回燈重開宴,向梅老板道謝。烏著眼睛的“大茶壺”也過來敬酒,說些奉承話。小燕鶯猶抱琵琶半遮面,唱了一曲《開花調想情哥》,鴇娘說,小燕鶯你為啥不笑哇?小燕鶯說,心里害怕,還沒緩過勁兒來,剛才那是個日本人。眾人驚訝不已。小燕鶯往樓上望去,一個侍候大姐拿著一堆東西從木樓梯上下來了,近前一看,是一件男和服和一雙木屐,還有一雙帶一個腳丫瓣的白襪子。梅老板說,不用怕,這不過是個過路的日本浪人,今天的熱水澡也把他禿嚕夠嗆,那層熟皮一時半會兒也長不好,就算長好了他也不敢輕易再來!
梅老板舉盅喝酒,眾人附和。梅老板酒蓋了臉,膽子也壯了,指著那和服說,把它洗干凈,明天,我就穿上它到對面的櫻花館逛一逛,我去不了日本國,我還去不了日本妓院?我他媽抗日去!……
梅老板真就去了。
傍晚的時候,櫻花館的大門點亮了日式燈籠。梅老板身穿和服腳踩木屐溜達過去。一個40歲左右的女人向他鞠躬施禮,他心里尋思:這興許就是日本的鴇娘吧。為防止露餡,他不能說話,于是點點頭,隨著她走。來到一個較大的房間,脫掉木屐,雙腿跪下,屁股壓在兩只腳跟上。日本鴇娘拿過來一個大本本,翻開,都是妓女的照片,旁邊是一些文字。梅老板心說,這倒跟中國飯館里的菜譜差不多。得,點菜吧。日文里能有一多半是漢字,不會念但能看懂個大其概。“菜譜”上介紹的是妓女的名字、年齡、都會些什么技藝之類。梅老板點了個名叫美枝子的。
日本鴇娘把他領進了一間名叫“四月”的房間。美枝子彎腰施禮,替他脫去木屐,扶他坐下。立即就有雜役拎著盛滿熱水的大木桶進來,往一個方形的大木桶里倒。這工夫,美枝子給他斟了茶,拿著紙扇坐在對面,“嗚嗚嚕嚕”地給他唱歌。他也就趁著這空閑把她打量一番。她卷著頭發,系了一條白色帶碎花的小頭巾,粉紅色的印花和服,臉上施著白粉,描的眉,抹著口紅。這房間不大,卻清雅干凈,橫格子窗門,墻上掛了一幅櫻花圖。
雜役備妥了熱水,退下,關了拉門。美枝子替他脫了衣、襪,扶他進到方形大木桶里,然后她自己也脫了和服進來,用毛巾輕輕地給他擦身子。梅老板雖說是個見過世面的,可也從來沒享受過這一套,頓覺骨軟筋麻,云里霧里去了。本來他是打定主意來“抗日”的,可是這陣子卻身不由己了……
云消霧散,梅老板清醒過來,終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可是,軟綿綿的心硬不起來。他閉上眼睛,黑暗里就浮現出日本兵端著上了雪亮亮刺刀的三八大蓋搶在追殺中國百姓……小燕鶯在滿臉兇相的日本浪人面前瑟瑟發抖……他的怒火一點一點地燃燒起來了……
這時候,恰好美枝子來撫摸他,被他順勢搬翻,叫她雙膝雙手撐地,后背朝天,他一躍而起,翻身上馬,一手抓住她的發髻,一手啪地拍在她的白屁股上,喊“駕!”就顛簸起來。那日本娘們哇啦哇啦地叫著,像一匹劣馬扭動著欲掀翻他,卻更激起了他要駕馭征服的欲望。他猛勁地顛簸著,天馬行空般得意忘形,冷丁想起了在北市場雜八地看“二人轉”的時候聽到的一句唱詞,不由喊了出來:“我騎洋馬,挎洋刀,呱唧呱唧往前蹽!”
突然,木格子拉門嘩地開了,一個兇悍的日本男人闖進來,一把將他擒下馬來,又一拳砸在他鼻梁子上,梅老板立時滿眼金星,天旋地轉。他的兩條胳膊像背雞翅一樣被銬住,便有一陣拳頭砸在他臉上,他從眼縫看出去,卻是胯下那匹劣馬在沖著他發威。
梅老板最后被押出了大門外。那日本人攥著他的手腕子,像背口袋一樣把他掄起來,赤身裸體的梅老板在空中劃了一個幾乎三百六十度的大弧,啪地摔在地上,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幸虧是黑天,沒人看見。等他逐漸緩過點勁來,看見來時穿的那件和服扔在一邊,忙抓過來穿了,再一摸,帶著的錢物毛都沒剩……
梅老板還是給富春堂發現了。前頭說了,富春堂的門臉和櫻花館的門臉只相隔十來丈遠。“大茶壺”和一個雜役奔過來,把梅老板扶回去,鴇娘找了個房間把他安頓了,問明了情況,全都義憤填膺,“大茶壺”們還嚷著要去尋那日本“茶壺”算賬。鴇娘說,先消氣兒吧,我聽說那日本窯姐都是什么株式會社專門從日本國送過來的,櫻花館都歸這憲兵管著,連警察所都惹不起。張大帥硬不硬,不照樣給日本人炸死了?少帥三十萬東北軍不是也沒敢支棱么?唉,國家無能,百姓就挨欺負——整個身子板不行,你那話想硬也硬不起來。
鴇娘讓梅老板挺佩服,整個富春堂也讓他挺感動。他現時這模樣沒法做生意,回老家又沒個交代,只能暫且在這里將養。富春堂的人對他認真地照料著,尤其是小燕鶯,沒事就過來。誰說妓院是個大染缸,沒好人?梅老板就不這么看。這富春堂有股子正氣,有股子義氣。
一眨眼好幾大天過去,梅老板的身板也逐漸地硬實了。今天,他感覺不錯,便想出去跑生意。也是老天想留他,正這個時候,一個穿和服木屐的日本人溜達進了富春堂,指名道姓專點小燕鶯。人們定睛一瞅,正是幾天前鬧事的日本浪人——有記號呀,兩只手背那天都給燙得禿擼了皮,那層燎泡當時是新鮮豬肉的顏色,現在變成了凍秋梨的顏色。
這些日子,富春堂就核計妥了,往后再有日本人來,就漫天要價,攆走。所以,這陣“大茶壺”就挺身迎了過去,伸手比劃出一個“八”,將小燕鶯平時的價錢翻了兩翻。那日本浪人卻絲毫沒猶豫,從懷里掏出八塊大洋啪地拍在八仙桌面上。鴇娘一見呲牙一樂,比劃著說,唷,不是八塊,是八十塊,少一塊也不行。不想那浪人還是不猶豫,掏出個錢袋子在手上嘩嘩地顛了顛,咔地砸在桌面上,眼角里露出蠻橫,嘴角里散出傲慢,木屐咔咔地響,就往木樓梯上上。鴇娘和“大茶壺”正沒轍,忽聽背后一聲喊:“慢著!”眾回頭一看,卻是梅老板。
梅老板幾步上前,臉對臉地同日本浪人對視著,也不說話,只眼神對峙著。那浪人顯然是認出來了,眼神就由先前的蠻橫變成了猶豫,又閃出了恐懼。那浪人終于開口了,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給錢!給錢!
梅老板背起手揚起下巴,傲慢地說:小燕鶯,我要像明媒正娶一樣梳攏她,你,多少錢也不行!
浪人臉上的肌肉顫了幾顫,嘴唇抖了幾抖,卻沒發出什么聲音來。“大茶壺”抓起八仙桌上的錢口袋嗖地一扔,錢口袋劃了個長弧飛向浪人,浪人嘩地接了,便轉身走出去。眾人哄地一樂,又給浪人的身后添了一路的灰溜溜。
鴇娘、“大茶壺”等又像幾天前仰視英雄一樣把梅老板請到八仙桌前落座,上果子沏茶,叫小燕鶯從樓上下來敬茶,眾人夸贊不已,好不開心。正熱鬧著,忽然門外對面的櫻花館歌樂齊鳴,聲音弄的挺老大。“大茶壺”出去瞅了一會,回報說,那動靜是洋喇叭放出來的,櫻花館掛出了“美枝子”的頭牌,剛才那個浪人站在大門口,呲牙朝這邊樂呢。
鴇娘說:樂他媽個臭屁!笑話咱娘家沒人拉?你去,把陳歪嘴的鼓樂班子給我請來,把小燕鶯的牌子掛出去!
這橋頭鎮本來就不大,只一頓飯的工夫,鼓樂班子就聚齊了,笙管笛簫加嗩吶,鑼鼓鑔子帶撞鐘,什么《正對花》《放風箏》一曲接一曲,越吹越熱鬧,越奏越囂張。“大茶壺”呲著大金牙說:嘿嘿,咱這動靜,可把那邊的洋喇叭蓋過去啦!鴇娘笑著乜他一眼,說:往后別老“洋喇叭、洋喇叭”地,那叫留聲機,學著點兒,別叫日本人說咱是土包子。
過了一陣子,“大茶壺”又來報告,說,櫻花館又掛上了好幾個日本燈籠,上邊還寫著“喜”字。
鴇娘說:去,把咱們過年掛的那些個大紅燈籠都掛上,再去街里的綢緞莊扯幾丈紅綢,把大門扎上彩子!
梅老板說:順便替我為小燕鶯做幾套衣裳,買幾件首飾,訂一臺八抬的轎子,一匹棗紅馬,準備辦事情!
轉眼幾天過去。這天,正是富春堂訂下的梅老板梳攏小燕鶯的日子。一大早,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嘰哩哇啦的日本歌,出去一看,正趕上一駕獨匹馬車打門前經過,車上是一些小箱大盒,都包著華麗的彩紙,只一臺留聲機沒打包裝,伸著個喇叭花式的大喇叭筒,那日本歌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再細看,走在馬車前頭的正是那個日本浪人,身穿黑絲綢和服,下穿斑紋褶裙,腳蹬白便鞋,手持白折扇,正優哉游哉地往櫻花館去。梅老板走南闖北是個見過世面的,他冷笑一聲說:這日本人一身婚禮打扮,這是耍給咱看呢。鴇娘呸了一口,說:也真是樹林里放屁——湊巧(臭雀)!梅老板說:咱不能在日本人面前丟了面子,咱得跟他唱對臺戲——今天,要辦出咱的氣勢來!鴇娘說:好!梅老板,你就好好地擺闊,所有的費用一個子兒也不用你拿!老娘我也抗日啦!
富春堂的大門外用紅綢扎起了重檐的彩子,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撒金的雙喜字對襯地貼著,雇來的陳歪嘴的一班樂工吹吹打打,穿的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也都下得樓來,列在門口,“大茶壺”和龜奴們也都頭戴紅櫻帽,身穿青布長衫,鴇娘頭上插著鮮花,在人群里穿梭往來張張羅羅。請來的客人陸陸續續地到來,送禮記賬,高聲道賀,一派喜氣盈門的景象,煞是熱鬧。
櫻花館那邊“洋喇叭”的動靜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見那些個日本妓女們也都來到大門口,不過卻一點精神頭也沒有,圍在一起,像是春天太陽地里的一群雞。那個名叫美枝子的日本妓女由鴇娘陪著從櫻花館的大門里出來了,她身穿白絲綢和服,挽起的頭發用龜殼梳子緊束著,脂粉把臉畫得雪白,頭上戴著白蓋頭和面紗。只見那日本浪人上前鞠躬施禮,接著便把馬車上的彩妝盒子一個一個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富春堂的鴇娘便叫那請來張羅的錢二爺麻溜主持,叫小燕鶯下樓、念禮單。錢二爺高聲唱禮:金釵一雙,重六兩;衣裙四套;手鐲、耳環、戒指各一;禮金二百元;雙和雙酒……
櫻花館那邊開始喝酒了。門口鋪上一張席子,一張矮方桌上摞放著三只扁平小碗。浪人和美枝子跪坐在矮桌兩邊。有人給碗里斟上青酒,浪人拿起來啜三口遞給美枝子,美枝子啜三口,再傳下去,每個人都喝一口。如此這般,又喝了第二碗、第三碗。
富春堂的鴇娘說:嗤,那酒讓他喝的,太小家子氣——來,咱喝個交杯酒給他看看,叫他們好好學學!“大茶壺”說:蒙著蓋頭呢,咋喝呀?鴇娘說,死腦瓜骨,揭了不就行了?于是打破常規,由錢二爺吆喝著,讓梅老板揭了小燕鶯的蓋頭——嘿呀!蓋頭里的那張臉真賽過天仙,一時間,吹喇叭的張了嘴,敲鑼打鼓的停了手,眾人全都直了眼,就連櫻花館那邊的日本人也都抻長了脖子往這邊望……鴇娘一聲高叫:“都傻啦!”才把眾人的魂給叫回來,頓時,鼓樂又都響了起來。錢二爺把一個事前鋸開葫蘆掰開,分成兩個瓢,梅老板和小燕鶯各執一個,再往小瓢里斟上酒,錢二爺主持著,二人交臂,一飲而盡。眾人也共同舉杯,同飲助興。錢二爺接過小瓢,合為葫蘆,用紅絲線纏住。這時鼓樂齊鳴,好不熱鬧。
忽聽“大茶壺”喊,嘿,那邊上車啦!——只見美枝子換了一套深色的和服,由浪人扶著坐上了馬車,那浪人也并排坐下,撐起一把竹骨油紙的紅傘。后邊的人步行跟著,緩緩地向街里走去。
鴇娘喊:他們上車咱上轎!小燕鶯,你也換套衣裳!
工夫不大,小燕鶯換了衣裳下來,更是姿色迷人,坐上那頂由八名斜肩披彩的壯漢抬著的大花轎,鮮紅奪目的綢緞轎面上,繡著吉祥圖案,一邊是“百鳥朝鳳”,另一邊是“丹鳳朝陽”,后邊緊跟著十幾抬嫁妝,有描金木箱、描銀木箱、梳妝臺、大木桶、小木桶……朱漆髹金、流光溢彩。梅老板披紅戴花騎上棗紅的高頭大馬。錢二爺一聲“起轎”,頓時鞭炮震天,飛紅遍地,鼓樂喧天,甚囂塵上。眾人浩浩蕩蕩,也奔街里去了。
一前一后這一對比,可就有意思了,前邊的冷冷清清,后邊的熱熱鬧鬧;前邊的素面朝天,后邊的光彩照人;前邊的孑身孓影,后邊的車水馬龍;前邊的鴉雀無聲,后邊的龍飛鳳舞!……一路上圍觀的人越來越繁多,場面越來越隆興,越來越火爆。前邊的日本人也就被襯托得愈加凄涼,愈加蕭條……沿街的眾買賣家也都看出了名堂,所到之處,家家道賀,鳴放鞭炮,跟著走,隊伍越走越大,越拉越長,像一條威風凜凜的長龍,沿著崖河岸上的街道慢慢地游動。
忽然,龐大的隊伍停下來了,眾人一望,但見那日本人叉腿站在梅老板的馬頭前,比比劃劃地說著什么,可是鼓樂震天價地響著,什么也聽不見,不過看那浪人的模樣卻是萬分地激動,一會指指小燕鶯的八抬大花轎,一會又指指獨匹馬車上的美枝子。馬車上的美枝子正在掩面哭泣,淚水已將雪白的粉臉沖開了幾道溝痕。花轎里的小燕鶯卻故意掀起了轎簾,端莊地坐在那里,嫣然如同女皇。鼓樂班子更是來了勁頭,見班主陳歪嘴的腮幫子鼓得像個氣球,吹鼓手們便使出了十二分的氣力。卷炮仗的鮑老蔫也來了勁,對身旁的小伙計說:去,回鋪子里把那二十響一咕咚的“滿地紅”再取來十掛。鴇娘直挑大拇指,說:操他祖宗的小日本子,跟咱們耍,咱耍不死他算咱沒耍!
喧闐的鼓樂使人們豪氣大增,那高亢的嗩吶似聲聲號角,擂得讓人心顫的鼓點像陣陣戰鼓。人群不知不覺地向前移動,梅老板胯下的棗紅馬的馬頭差一點就要同那日本浪人臉對臉地貼上了。站在最前面的鴇娘、“大茶壺”、陳歪嘴、鮑老蔫等,全都橫眉立目地怒視著日本浪人,就連那條不知誰牽來的一條大狼狗,也豎著耳朵伸著長舌頭哈哧哈哧地沖著日本人發威。
突然,震耳欲聾的炮仗炸響了,炒豆般的爆響中襯著一聲接一聲驚天動地的“麻雷子”的炸響,電光閃閃,硝煙彌漫,天空頓時飛舞起紅色的“雪片”。那日本人給驚得兔子似的一跳,又一跳。眾人訇然大笑。不只是羞愧難當,還是失腳踩空,只見那日本浪人身子一側歪,便從崖河橋頭栽了下去,那寬大的和服袖子在湍急的河水中無助地擺了幾擺,就被奔騰的崖河水吞噬了……
人群里發出一聲喊:“走啊!到我的崖河酒樓喝喜酒去,我請客!”
“我家的館子也請客!”
“我也請客!”
“……!”
人們便歡天喜地喝喜酒去了。
據說,當年的那一天,橋頭鎮上中國街里的所有酒樓飯館全都免費,崖河岸上的中國人盡興地喝了一整天。聽說死了日本人,鎮上的日本警備隊來了兩輛屁驢子,聽那美枝子一說,也無從下手,那浪人也不知其家居何方,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得作罷。后來,一個穿著“黑狗皮”的滿洲國警察說了句實話:誰說咱是亡國奴?咱也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