錐子山長城隨想

【作者簡介】王重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記者，遼寧省鳳城縣人，1982年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本溪市文聯。出版著作有散文集《如斯悟語》，雜文隨筆集《讀書獻疑》、《讀史質疑》、《歷史如此這般》、《中國歷史的屈辱》等，長篇報告文學《大庇天下》、《張正隆，生命中的雪白血紅》，有雜文、隨筆多篇入選全國年度作品選本。在《當代》、《芒種》、《草原》等發表中篇小說多部。

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凡是想看長城的，差不多都去了北京的八達嶺。其實，經過修繕之后的八達嶺長城，已經洗去了歷史的滄桑，成為一堵毫無生命征候的墻。

在我第一次登臨八達嶺長城的時候，便有些失望，因為她不是我心中的長城。天底下有很多值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光臨的地方，但八達嶺不是。孔子曰：“夔一而足矣”。這八達嶺，來過一次便足夠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熱，這是我的感覺，因為在這一年中最熱的季節里，我沒有像往年那樣或靜心于室內，或喧鬧于海邊，而是在綏中的崇山峻嶺之間，攀爬那蜿蜒殘缺的長城。

隨遼寧作協赴綏中采風，自然得看綏中長城。我們先是看了九門口水上長城，然后掉轉車頭，直奔永安。車到永安長城客棧時，正是一天中最熱時分。客棧簡陋，加之天氣炎熱，又沒有洗澡的地方，燥熱難耐，心中頗多懊惱，總覺得不值得在這里住上一晚，莫不如早一點來，看完長城就早一點走。

但事情真的出乎我的預料。

當天下午待太陽偏西一點，我們去了小河口長城。那里山勢險峻，植被豐茂，人只能在樹林中甚至在沒頂的灌木叢中穿行，有蚊蠅在你眼前和耳邊緊緊跟隨，你不得不時時地用手揮來揮去。當我第一眼看到這里的長城時，便不免心動。盡管滄桑百年，風雨剝蝕，這里的長城已經傾頹了，破敗了，但雄姿依存，浩氣仍在。

見我們贊不絕口，導游說，這段長城還算不得什么，若到錐子山，那才不枉了此行。

帶隊的建新主席說，錐子山長城比小河口長城險峻許多，我們這個隊伍，老幼參差，壯弱不齊，所以沒有安排。這不能不是一個遺憾了。

但是，有不甘心者。晚上吃過飯，幾位年輕一些的便串聯起來，強烈要求到錐子山一游，但礙于行程已定，只有起個早了。

顯然，若要早去早歸，必須兵貴神速。而我等老軍，雖有心隨行，但人家沒有邀請你，就不好自報奮勇了。但不知是不是響應者寡，鞍山的巴音博羅最后竟來問我，你去否？

那當然，登山這事，我還頗有自信，想當年，算了，別說當年了，欣然領命便了。

第二天一早，我尚在睡夢之中，巴音博羅推醒我，此時大概是早上4點多鐘。綏中縣委宣傳部的同志準備了兩臺車，帶上導游，我們便向錐子山長城奔去。同行者：沈陽初國卿、鞍山巴音博羅、撫順王開、朝陽邸玉超。

汽車沿盤山道行半小時左右，便到山頂，此時天已大亮。

為我們帶路的是永安鎮的宣傳委員，姓夏，名劍虹，很好聽的名字，我們叫他夏委員。

我們從東面上山，沿長城蜿蜒西行。夏委員告訴我們，這段為遼東鎮長城。待我仔細看去，這段長城是用黃色石頭壘砌，遠看像一條金色巨龍，臥于茂林之中，蓄勢待飛。我們就行走在這龍的脊背之上，只是這脊背凹凸不平，走得我們跌跌撞撞。

再前行，夏委員告訴我們，前邊就是薊鎮長城了。這段長城從殘存的墻體和破敗的敵樓來看，比起遼東鎮長城來，則更為雄偉，更為精致，下為條石，上為青磚，而且山體也更為險峻。好多地方樹木叢生，灌木沒頂，人只能彎下腰來，在其中鉆來鉆去。有時甚至小路模糊，我們幾個不得不反復辨認，有時走了錯路，再折回頭來，另辟蹊徑。

夏委員不再隨我們一起前行了，他對我們說，你們抓緊時間，看到遠處的敵樓嗎？到那里就能看到三龍交匯處。不過路很險，一定小心。

夏委員說的沒錯，若遠觀，山勢陡峭若羸弱之牛脊，牛脊下便是萬丈深淵。我們幾個小心翼翼，摸索前行，個個汗流浹背。轉過一個敵樓后，路多少好了一些，為了搶時間，我們不得不加快腳步。

終于，我們登上西面最高的一處敵樓，沿狹窄的樓梯小心翼翼登上樓頂。樓頂已經坍塌，且灌木叢生。登頂望去，眼前豁然開闊，遠處，群山莽莽，云霧籠罩之中，數處敵樓若隱若現。再仔細看去，起伏著的長城，由東、西、南三面向眼前不遠處交匯而來。這就是“三龍聚首”之地。我不由心生感慨，可憐大明王朝，如此險要雄關，竟沒有擋住八旗鐵騎，落得個“萬千宮闕都成了土”。

這邊我們緊著拍照，那邊夏委員緊催我們下山。

當我們折返，回到遼東鎮長城的時候，太陽迎面升起來了，而霧也隨之涌起，把遠處的山，連同遠處的長城，全部遮蓋起來，使你突然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方才的一切，有如大夢一場。

難道不是夢嗎？雖然僅僅一個多小時，我們仿佛一下子穿越了幾百年，甚至幾千年。

在回去的路上，我望著剛剛走過的長城，不由得在心里問自己，我們如此地熱愛長城，究竟熱愛她什么呢？我們常常說長城偉大，她究竟偉大在哪里呢？

也許，我們說長城偉大，在于它工程巨大。有人曾計算過，僅以明朝修筑的長城為例，若將其使用的磚石和土方修一道厚1米、高5米的大墻，可繞地球一周有余。如果用來筑一條寬5米、厚35厘米的馬路，則可繞地球四周了。如果把秦代以降，所有朝代修筑長城所用的磚石和土方，用來修那道墻，可繞地球十幾周，用來鋪那條路，可繞地球三四十周，足見工程之巨大。可是，僅僅因為工程巨大，便是我們驕傲的理由嗎？

也許，我們說長城偉大，在于它修筑的艱難。秦始皇修筑長城的時候，社會的生產力還并不發達，就是1500年后的明代，生產力也先進不到哪里。當時沒有任何機械設備，勞動工具也十分簡單，那數十萬民工，鑿石于崇山峻嶺，壘墻于峭壁懸崖，風餐露宿，艱苦卓絕，用一磚一石壘出了萬里長城，足見其施工之艱難。但是，僅僅因為艱難，便是我們驕傲的理由嗎？

也許，我們說長城偉大，是因為有一位外國的宇航員曾神采飛揚地說：“我在宇宙飛船上，從天外觀察我們的星球，用肉眼只能辨認出兩個工程：一個是荷蘭的圍海大堤，另一個就是中國的萬里長城！”這段文字曾被收入小學生的課本，足足讓我們中國人為之興奮了許多時日。然而，當我們自己的航天員楊利偉從太空返回地球的時候，有記者問，你在太空中看到萬里長城了嗎？楊利偉卻肯定地回答：“沒有。”就這樣，我們那來自長城的自尊，不能不受到一次重創。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在太空中可以看到長城，便是我們驕傲的理由嗎？

也許，我們說長城偉大，是因為“萬里長城永不倒”。真是這樣嗎？不是的，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長城，其實不過是明代的長城，秦代的長城已經幾乎看不到了。就是明代的長城，就是我們方才看到并為之驚嘆的錐子山長城，也多毀于風雨，毀于時光，毀于戰火，毀于長城邊的百姓。所以，我不知道我們的萬里長城現在還剩下多少，還能保存多久？

也許，我們說長城偉大，在于它的防御功能。應該說，長城的防御作用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如果說它發揮了多么巨大的作用，實在有夸大之嫌。本來，秦始皇想以修長城的方式保大秦江山，但是，他所建的長城，還沒有來得及抵御外族，便被自家的百姓拉下了馬，唐代詩人陸參說他“城未畢也，而秦已無”；漢朝雖然也修了一點長城，但后來還是看到長城的作用極為有限，于是便采用和親的方式，以極低的成本收到極好的效果，一個公主抵十萬大軍；唐朝沒有修筑長城，它以開放的姿態，海納百川，八方來朝；宋代好像壓根就不知道利用長城，它只是采用退讓和求和的政策，偏安一隅，委曲求全；元代因為本身就是長城之外的民族，它還要抵御誰呢？而明代卻把修筑長城當成一件大事，因為它取代了那個不可一世的長城外的民族，害怕他們會卷土重來。然而，盡管明代所修的長城為歷史之最，但還是沒有躲過被長城外的民族所滅的厄運；到了滿清的時候，因為這個民族和長城之外的那些民族相處得還算融洽，于是便毋需再修長城了，但因為海外列強虎視眈眈，所以不得把目光轉向海防了。

唐朝皇帝李世民說：“隋煬帝不能精選賢良，安撫邊境，惟解筑長城以備突厥，情識之惑，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世勣于并州，遂使突厥畏威遁走，塞垣安靜，豈不勝遠筑長城耶？”這是一代帝王對另一代帝王的嘲笑，不會用人，只知修城，天底下再也沒有這么愚蠢的了。要知道，“精選賢良”遠遠勝過修筑長城啊！

明清之際的思想家、學者顧炎武，在《昌平山水記》這篇文章中，通過親歷長城和對秦始皇的反思，感慨道：“地非不險，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失去民心，一意孤行，即便有偉大的長城，即便能抵御千軍萬馬，滅亡也是不可避免的啊！

其實，今天的長城所能給予我們的，更多的是警示的意義：這世界上除了人心，沒有攻不破的防線。任何一個統治者，不管其是以國家利益，還是以民族利益為借口，只要是不顧國力，不顧人民死活，勞民傷財，大興土木，都只能落得一個“城未畢也，而秦已無”的悲慘結局。

但是，長城畢竟還是修建了，長城畢竟還是我們古代建筑師和廣大筑城民工用生命和苦難建造起來的，長城畢竟還成為了我們民族的精神的寄托，長城畢竟還有其文化的傳承，長城畢竟還有其考古的意義，長城畢竟還有其旅游的價值，長城畢竟還是世界獨一無二，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進行保護。

我很喜歡魯迅先生的一篇短文，題目叫《長城》，還不到200字，這里不妨全文錄下：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